2011年5月30日 星期一

試論莊子之文學鑑賞

瞿 毅
道家崇尚自然,反對人為。故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所以要行不言之教;名可名非常名」故認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韓非子更發其精義:「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質而惡飾。夫恃貌而論情者,其情惡也,須飾而論質者,其質衰也。何以論之?和氏之璧不飾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其質至美,物不足以飾之。」些為極端之自然主義者,循其自然樸質之美,而無需人工雕飾。惟其如此,才是「大美」、「至美」。
莊子則於自然之外,更進一步提出一個「神」字,所謂神者,即神化之意,自然之最高頂點,若就思辨的形上學言,便是莊子特別強調的道,若落實在文學上,則是創作的最高境界,莊子於《養生主》篇云:
「庖丁為惠文君解牛,手之所解,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 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此種出神入化之妙境,正是文學創作之最高境界。
又於《天道》篇云:「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不能受之於臣。」此說明文學之創作,有賴於稟賦,不可強力而致,「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至於如何達到神化的境界,那便需要藝術修養功夫了,亦就是莊子所重視的體道工夫。彼於《大宗師》篇云:「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學邪?曰:惡,惡可。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不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參日而後能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生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
於《達生》篇云:「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之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肢形骸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而外滑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驅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巳!」
前者以人之自身為主題,後者以一個樂器之創造為主題,前者為莊子思想之中心、目的;後者則是前者之比喻。人之自身是無限定的,藝術則是被限定的。因此,在其起點與最後之到達點上,好像有廣狹之不同,然從工夫之過程言,可謂完全相同。所謂「聖人之道」,其內容即《人間世》所說「心齊」;實同於梓慶所謂之「必齊以靜心」,女偊之「外天下」、「外物」,即同梓慶之「不敢懷慶賞爵祿」、「不敢懷非譽巧拙」,女偊之「外生」,即梓慶之「忘吾有四肢形骸」。女偊之「朝徹」,即梓慶之「以天合天」。梓慶由此而所成就者,是「驚猶鬼神」之樂器;女偊則是一個「聞道」之聖人、至人、真人、乃至神。因此莊子所追求之道,與一個藝術家所呈現之最高藝術精神,在本質上完全相同。所同不同者,藝術家由此而成藝術作品;莊子則由此而成就藝術的人生。
其次是即是天才與環境,莊子在《達生》篇云:「吾始乎故,長乎性,成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然而然,命也。」此說明人各有偏能,如能配合適當環境,再加以工夫,必然能發其所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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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對文學之鑑賞,特別提出「神遇」二字。《養生主》述庖丁解牛云:「臣以神遇,而不以不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神遇者,即主客合一,物我雙忘。如庖丁自己之精神與牛為一體,以至「目無全牛」。呂梁丈夫蹈水之精神,懸瀑為一體,故心無險巇。運用在文學之鑑賞,便是與作者之精神合而為一。
通達神遇之路,即《人間世》所謂之心齋與坐忘。心齋者:「……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後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也者,心齋也。」
至於坐忘。「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達到心齋坐忘之歷程有二,其一是消解由生理而來的欲望,欲望消解後,精神便得以絕對自由。「心境愈自由,便愈能得到美的享受。」其二是擺脫知識的煩擾,有知識活動即有是非。如「去知」,心便從無窮知識追逐中得到解放,而增加精神自由。由知識而來之是非,常與由欲望而來之利害,糾結在一起。莊子言心齋只擺脫知識,言坐忘時,知識與欲望同時擺脫,精神乃能徹底自由。如是即可虛以待物「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以此方法鑑賞文學,自然得其神趣。
(本文參考郭紹虞《中國文學史》、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而寫成。本文民國六十三年三月二十日,刊於成大《中文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