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懷念
目 錄
一、最後的任務
二、舊 情
三、喜氣洋洋
四、芳 鄰
五、老同學
六、機車失竊記
七、老 陳
八、浪 子
九、男子漢
十、王班長
十一、愛的故事
十二、冤 枉
十三、愛
十四、被遺棄的人
十五、義 犬
十六、溶化
十七、尋人啟事
十八、小報童
十九、搏鬥
二十、孔媽媽
二一、回家
二二、吃喜酒
二三、滋潤
二四、大團圓
二五、糊塗蛋
二六、一門四雄
二七、三劍客
二八、老 黎
二九、花好月圓
三十、火 炬
三一、介紹人
三二、永恆的懷念
三三、赤子之心
三四、望郎歸
三五、解 凍
最後的任務
「報告!」隊長的門大開着。他第一眼接觸隊長時,隊長正在屋子裏踱四方步。這是隊長的習慣,一旦有重大事情決定,總是用這種方式獲得解決。
隊長回過頭,眼睛一亮:「你還沒睡覺!」
「睡不着。」
「我想你是捨不得離開大家。」
「我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反正我心裹好像有什麼心事未了。」
「還有什麼心事呢!幾十年來,你已盡到了責任,復國的大業後繼有人,你可以回家和妻兒安享晚年。」
「隊長,你這話就不對了,敵人一天不消滅,我們的責任就一天未了。雖說從事其他工作也是報國,總沒有我們這個工作來得直接。我最不甘心的,是沒有在我手裏光復大陸。」
「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到那時候,歡迎你再回來!」
「到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一定第一個回來報到。」
「那不就結了嗎?你還有什慶不放心的。」隊長拍拍他的肩:「快回去休息,明天上午十點鐘有船來,我送你到料羅灣。」
「隊長,你還怕我不知道上船?」
隊長笑笑,沒有回答。
子超卻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隊長,剛才你好像在考慮什麼重大的事情。」
「嗯……」隊長雙手抄在胸前抿着嘴,沉思半晌:「剛才接到第二處趙處長的緊急電話,又有一個重要任務要完成。」
「是按哪一計畫實施?」
「昆陽。」
「那不是我常常去的那條路線嗎?」
「我知道呀!可是那條路線去過的人並不多,阿雄和阿財去過,但是他們的機智、應變能力較弱,萬一有什慶差錯,那就糟了。我們的工作信條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尤其是這次,更是重要無比。我們要去取一份敵軍最新的兵力配備圖。」
「隊長,你就為這個擔心?」子超一聽有任務,就精神百倍,他最怕的就是閒着:「那有什麼擔心,有我李子超在。」
「你現在已經是不屬於我們這個單位的人了。」
「可是,我還沒有離開。」
「但是,你退伍令的生效日期是三天以前。」
「難道一個國民就不應該為國家盡義務?剛才你還說歡迎我回來,我現在還沒有走,你就把我常成外人。隊長,你這樣做,未免太不夠意思了!」
「這個我也不能決定。」隊長被他說得無可奈何,只好推辭說:「真的要去,也得上級批准。說句良心話,我也很想你去,因為你去我就放心了,而且這次任務又是那樣重要,可是……」
「可是什麼!你隊長不好向上級報告,我去報告,必要時我敢去見司令官,我想不會犯法吧!」
「你真的要去?」
「這種事還鬧着玩!」
「好,你先下去休息,讓我仔細考慮一下。」
「隊長,不管怎麼考慮,這次任務我是出定了。我要在離開金門之前,完成最後一次任務,將來我好老家老大當蓋仙。」
…………
那夜靜寂得沒有一點雜音,只有浪花衝擊岩石,奏出頗有韻律的樂章。沒有月亮,只有北極星在眾辰拱護下閃耀着光輝。子超和阿雄、阿財上岸之後,雖然經過了重重的哨兵,但並沒有受到多大阻礙。他們一聽是太武山來的,都能順利的放行。即使有執迷不悟,甘心為敵作倀的爪牙,經他們眼明手快的動作,就送進了陰曹地府。
他們來到一座小橋下,只見橋上有哨兵在走來走去,阿雄想上去幹掉他。子超說:
「不行!說不定這個哨兵就是我們的人。地圖上所指示的大夏橋,就是這裹,不會錯的。這一帶的地形我很熟,後面那個山頭上有敵軍的探照燈、雷達站;
右邊的高地上,駐有一個連的養力。再過去那片黑影後面是砲陣地。……」
「那不是太危險了嗎?那裹不好選,偏選這個地方?」阿雄有些怨言。
「也許就是兵書上所說的,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子超調侃地說。
「時間到了沒有?」阿財問。
子超一舉夜光錶,剛好是凌晨四點:「剛到。」
「怎麼還不見人來?」阿雄的話剛出口,橋頭上突然出現一個高大的黑影。哨兵即刻問:「誰?」
「昆陽!」
「口令?」
「長江。」
「幹什麼的?」
「查哨。」
黑影子向着哨兵走過來:「發現有情況嗎?」
「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看見什慶?」
「奇怪,時間已經到了。」
「也許他們在路上受到阻礙,耽誤了時間。」
「不會,我並沒有接到前面有任何情況發生。」
「也許他們已經來到我們的四週,你先用手電筒和他們連絡一下。」
大黑影子果然掏出小手電筒來,向橋上照了三下。和他們事先約定的信號完全相同,子超也用手電筒回答。
「果然已經來了。」哨兵說。
「你們是那一路的兄弟?」
「太武山。」他們邊說邊走上橋來。
「編號?」
「三十六加七十六。」
「做什麼?」
「買海生。」
「好,咱們自己人,你們辛苦了。」黑影子向他們走來,緊緊握住子超的手說。
「你的東西帶來沒有?」
「帶來了。」於是黑影子從他軍服口袋裹掏出一個小膠捲,塞在子超手裹。
「不會假吧!」
「你放心,我們從來不賣假貨。這是最新產品,你們要特別珍惜,他們可能會馬上採取行動。」
「好的,我們一定遵照你的意思去做。」
「好,你們趕快離開現場,這裏的哨兵要換班,我也要繼續查哨。」
「好,謝謝你們的禮物。」
「不謝,祝你們一路平安。」
於是,子超把小膠捲放進貼身的口袋,而且拉上拉絲,再用皮帶束好,向兩個同伴揮手說:「我們走吧!」
「不許動!」
他們剛轉身往回走,橋的那頭突然出現幾個人影。他們三人一個矯健的飛身,又躍在橋下。
黑影子中立刻開槍射來,他們并沒有還擊,只是想如何擺脫,早點把東西拿同去,才是上上之策。
但是那幾個傢伙拼命向他們緊追,眼看就要被他們獲得。突然後面響起槍聲,幾個殘民以逞的爪牙,就見了閻王。這放槍的人,就是剛才交東西的大個子和那個哨兵。
這時大地出奇地靜,氣壓低得逼人,使他們有點透不過氣來。子超突然覺得腳踝隱隱作痛,伸手摸去,染了一手的鮮血,他這才知道剛才受了傷。但他強忍着,不能讓阿雄倆知道。但已被阿雄發現,很驚訝地說:
「老大,你的腳掛了彩。」
「沒有關係,只擦破一點皮。」
「好像流得很厲害。」
「沒有什麼。」
「我看還是把急救包包上好了。」
「於是阿財取出特製的小急救包替他包上。原來并不覺得痛苦,經這一包紮,反而劇痛起來,走路的速度也慢了下來。照這樣走法,是不能在天亮以前到達海邊的,如此的話,他們的任務就前功盡棄了。
「阿雄!」子超嚴肅地說:「我的腳不能再走了。」
「我背你,老大。」阿雄立刻上前攙扶他。
「我不是想要你背,我是想留下來。你們先拿着東西回去。」
「那不行,我們無論如何都要一同回去。否則,我們就一同留下來,大家死在一起。」
「傻話,那樣死有什麼價值!這份情報可以抵幾十萬大軍,犧牲我一個人是值得的。犧牲你們,再賠上這份情報,損失就大了,你算過這筆賬嗎?」
「老大,話不能這樣講。」
「就是這樣講,這份情報就有這麼重要,不然我為什麼接到退役令還要來。我現在已決心留下。」他一面將腰間膠捲取出來,塞給阿雄,又一面舉槍對準自己喉管:「你們趕快走,否則,我就扣板機。」
阿雄倆無可奈何,只有收好膠捲,噙肴賬淚:「老大,你要多保重!」
「不要婆婆媽媽的,任務要緊,也許明後天我就回去。」
此時突然有強光射來,照得他們的眼睛不能睜開,趕緊臥倒在地。接着是一羣機槍子彈掃來。子彈在他們四週飛落,好在距離較遠,到他們身上已成了強弩之末,好像被小石頭砸似的,只能引起一陣疼痛,而不致造成傷害。子超的耳朵挨了一顆,引起一陣痙攣,他用右手搓了幾下,又恢復了知覺。最奇怪的是有一顆正好落在他的手心上,他一把握住,還熱熱的,像一顆剛起鍋的花生米。他禁不住微笑起來,玩弄着這顆想要他命的小東西,然後遞給阿雄:
「這個請你帶回去,交給我家老大作紀念。」
阿雄笑着接過去,翻來覆去看了一會,揣在身上。
探照燈向右邊的高地照射,阿雄倆朝左邊的窪地滾去,子超卻朝着與他們相反的方向爬行。一羣曾經無數次共患難的伙伴,就這樣的分離了。彼此都有說不出的難過,但在此時此地又有什麼辦法呢?
機槍聲隨着探照燈旋轉,似乎在緊追阿雄他們。
子超的腳愈來愈疼痛,本來想一顆子彈,或一刀子結束了痛苦。但想到阿雄倆的任務,那該死的探照燈,他必須助一臂之力,使他們儘快脫離險境。
他儘量向右邊的高地爬行,到了一個非常隱蔽的岩洞下,看探照燈還在緊追阿雄倆,他就舉槍朝天放了兩響。探照燈、機槍聲立刻向他掃來,他躺在石縫裏不動。待探照燈向阿雄的方向轉去,他又換一地方,再放兩槍。接着,高地後面的敵兵也展開了搜索,他躲在兩石之問,一敵兵從他頭頂跨過,也沒發覺他。
敵人緊張了一陣,沒有看見什麼,就回到碉堡睡大覺了,他又朝天放了兩槍。再度引起匪軍手忙腳亂。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已到破曉時分,他遙望着浪花衝擊的海濱,禁不住掉下了熱淚。突然見到海上升起了綠色的信號彈,綠色代表安全,他知道阿雄倆已安全到達海上,內心泛起無限的欣悅,臉上綻出了勝利的微笑。
他想,我現在該「走」了,於是又舉槍對準自己,但繼而一想,這樣無聲無息結束生命,就太便宜了共匪,貶低了白己。因而強忍着痛苦,慢慢向高地後面的陣地接近。
陣地的入口處,有個衛兵正倚着壕壁作大夢,他輕輕從後面繞過去,一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掐住匪兵的脖子,狠狠朝他肚子一刀,他連哼都不曾哼一下,就被擺平在地上。他抹了抹額上的汗珠,鬆了一口氣。然後取過敵兵身上的俄製衝鋒槍及裝滿子彈的四個彈夾。有了這些東西,他的胆子也就壯了,這下可以豁出生命大幹一場。
於是裝好彈夾,從左邊的壕溝爬去。只見兩個傢伙蹲在門口刷牙,裹面有幾們人在嘰嘰咕咕談論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王婆賣瓜地說:他們是如何如何地消滅了多少敵人。子超聽起來很是惱火,忍不住在內心罵道:
「奶奶的,今天看是誰消滅誰?」
立刻端起衝鋒槍,朝洞裏掃去。刷牙的兩個傢伙首先倒下去,裹面有人在呻吟,也有人在喳呼:
「他媽的,是那裡打來的?」
他側身貼着壕溝,端着槍。誰敢冒出來,就先放倒誰?
只聽裡面一陣混亂,有的抓槍,有的穿衣,也有的提着褲子亂竄,更有兩人相撞,碰得鼻青臉腫,相互在責罵。這些傢伙都不敢衝出來,有的人在門口望了望,就像烏龜似的縮了回去。他在外面等得不耐煩了,反正已經豁出去了,不如趁他們手忙腳亂的時候,衝進去,來一個甕中捉鼈,殺個痛快!
於是一步一步接近,裏面黑漆漆地,只有兩個射口透進兩條光線。他站在暗處,衝着那羣如搗散蜂窩似的敵兵,猛扣扳機。這一羣騎在人民頭上的匪徒,就一個個擺平在他槍口之下,他的內心突然升起復仇後的快感。…………
他又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但看到匪軍那些武器彈藥,他又有了賭博的資本,一定要好好撈幾票。於是把射口的兩挺輕機槍的槍衣打開,槍膛裏擦點油,再拉拉板機,很潤滑,打起來將不會有故障發生。又把所有的武器彈藥都集中在射口,將來打起來才順手,他又發現了敵方的乾糧和開水,民生問題獲得解決,現在可以和他們長久泡上了。
敵軍高層知道這裹出了事,就調了大隊人馬趕來。他沉着應戰,敵兵少的時候,他用步槍,一個一個點名。敵軍蜂湧而來,他用輕機槍集體點名。敵軍擁近了,有衝鋒槍、手榴彈對付。有幾個不信邪的敵徒,從他早晨走的壕溝摸進去,想來一個暗算。沒想到子超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當他們的頭在門口一露,子超掉轉槍口就解決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人這樣送死了。
敵軍最後使出了攻擊的剋星──火焰噴射器,對着兩個射口燒。但這是近戰武器,有那兩挺機槍阻止它接近,燒了一陣也是白搭,只是燒去前面一些雜草,反而替子超掃清了射界,使他的機槍更能發揮效力。
敵軍在黔驢技窮的情況下,就集中榴彈砲的火力,如排山倒海而來。但死角太大,也無可奈何,只是把他的耳朵震得不太靈光而已。敵軍又集中八門迫擊砲向他射擊,但匪軍的射擊技術很差,折騰了半天,碉堡還是完好無缺。
最後,共匪又使出了他們慣用的人海戰術,消耗子超的彈藥。雖然子超盡量撙節使用,但支持到第二天的黎明,賸下了最後一顆子彈,他就壯烈成仁了。
舊 情
一
桃花迎來了春神,大地染上了翠綠,柳樹拉長了青絲,裝滿了快樂的小鳥,舞亂了黃昏的寧靜,裊裊的炊烟為綠色的大地抹上了釆飾。表妹穿着粉紅色的棉襖,青色的長褲,頭髮長長地披在後面,頂上繫一根紅色緞帶,臉上塗着薄薄的胭脂,更顯得嬌艷無比。我最欣賞的還是她自己做的那雙綉花鞋,穿在她修長秀氣的腳上,走起路來輕飄飄地,真像仙女一般。
我們默默地走進了桃花林,她先停下腳步來,望着我問:
「表哥,你的行期定了沒有?」
「最遲明天,因為還有五天就要註冊。」
「要多久才回來?」她拂拂被微風撩亂的秀髮。
「要放暑假以後。」
「哎呀!那是很久的時間啊!」
「差不多四個月的樣子。」
「你怎麼要跑這樣遠去唸書?」
「這是爸爸的意思,他說時代不同了。光讀古書是不行的,必須接受新的知識。」
當然,我自己也願出去,我要多讀書,我要讓表妹羨慕我。
「你畢業後準備做什慶?」
「不一定,也許在城裏做事,也許回來教書。」
「我真羨慕你。」她伸手折了一枝桃花在手中把玩着:「能自由發展你的抱負。」
「你還不是可以自由發展你的抱負?」
「我跟你不一樣,我是女孩子,不能出外拋頭露面。」
「現在不是有女子學校嗎?」
「可是我爸媽不讓我跑那麼遠呀!我自己也不想去,因為我是獨生女,要幫助媽媽做家事。你是知道的,媽的身體一直不太好。」
「那你就留在家裡好了。」
「你也贊成我留在家裏?」
「嗯。」
「你畢業之後,也要回來做事。」
「為什麼?」我故意逗她。
「不為什麼!」她聳聳鼻子,作了個鬼臉。
「不為什麼,我就不回來。」
「你不回來,我就不理你了!」她生氣地往前跑,我追上去,在一棵桃樹下追逐着,她被一塊石頭绊了一跤,我伸手把她擒了過來:
「這下你跑不掉了吧!」
「我是不想跑,并不是真跑不過你。」
「別說大話,有種我們再來跑。」
這時前面有一羣放牛的孩子吹着口哨走來,我們就踩着桃花的碎瓣向右邊的小徑回家了。
我決定由水路進城,那天早晨長工老李送我到二十里以外的木洞鎮上船。那天的船票還算好買,只等了兩個多小時,船就來了。我隨着遠行的人上了船,汽笛鳴了三次,值勤人員正在收踏板,準備起錨開船。我原是和老李揮手告別的,可是我的目光突然捕捉到一個熟悉的少女身影,一邊搖着手帕,一邊叫着「等等,等一等」向我們這方奔來。我很快就辨認清楚,她就是小鳳表妹。她一定是來找我的,於是要求收踏板的工人,請再放下去一下,才把表妹接上來。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先塞給我一個白色布包,然後斷斷績續地說:
「這…是…送…給…你的,祝…你一路順風,再見。」她說完話後,就扭頭走了。
船開之後,我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副綉花枕套,且是鴛鴦圖案,左下角還綉有小鳳兩個字,比她送給媽那副又不知精細了多少倍。我望着那活生生的鴛鴦發呆,想着表妹的倩影,我好想哭。
二
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也是我第一次過團體生活。白天上課的時候,日子倒容易打發,一到晚上或是假日,我就想起家鄉的父母及表妹。尤其上船那一幕,總是清晰地浮在眼前。我很想捲着行李回去,像表妹那樣,做一個孝順的孩子不是很好嗎!可是一想到父母對我的期望,只有忍痛嚥下思鄉的苦汁,在現有的環境中尋覓甘霖。
我臨走的時候,父親曾經告訴我:有一位世伯父,他們的交情甚篤,如果我感覺寂寞的時候,不妨到他家去玩,他們家裡孩子多,我到那裏會尋到快樂的。當時我並沒有重視這件事,以為只要有書本陪伴就夠了。可是現在才發覺,除了書本之外,還需要別的東西。
這是星期天,我照着父親所說的路線找着了那位世伯父的家。他姓張,住在城的東面,離我們學校大約有七八華里,走路也不過半小時。
他們的家還是古老的建築,佔地非常遼閣,有前院、後院,中央是寬大的天井,種植了許多奇花異卉。那時正是春天,怒放出不同顏色的鮮花,真是名符其實的花園!一進到那裡,就有一股幽香襲來。在天井的右廂走廊上,掛着兩雙大籠子,裡面各裝一隻鸚鵡,很會說話,一有生人從外面進來,牠會很清楚地說:
「老爺!老爺!客人來了!客人來了!」
如果送客人離去,牠會說:
「再見啊!慢走,有空再來玩哪!」
如果是早晨,第一次經過,牠會說:
「早安!早安!」
如果張伯父站在那裹,牠會說:
「老爺健康!老爺福壽!」
這樣的環境,對我這個生長在鄉下的孩子來說,真是太新奇了。而且又有濃厚的人情味,伯父伯母,一直把我當家人看待。我到那裡也無陌生之感,就好像回到自己家一樣。
張伯父已是六十開外的老人了,心情開朗,一副慈祥富泰的面孔。兩個兒子已出外做事,一個經商,一個從政,都頗有成就。三個女兒,有兩個已經嫁人,且已生了孩子。只有么女兒還小,論起年齡來,我還小她幾個月。她在女中唸書,比我高一班。她的芳名叫曉雲,矮矮胖胖地,臉龐圓圓地。她愛笑,笑起來臉更圓,兩眼合成一條縫,頰上兩個笑靨,可愛極了!人又調皮,那張嘴更害,當張伯父為我們介紹後說:
「曉雲,妳應該喊瞿大哥哩!」
「我幹嘛要喊他大哥!他讀幾年級!」她叉着腰說。
「我讀高一。」我忙插嘴。我希望不要把場面弄得太僵。
「爸爸,我說得不錯吧!我高二,他高一,我為什麼要喊他大哥?應該他喊我姐姐才對。」
「我喊妳姐姐就是了。」
「唉!
這才對,只要你喊我姐姐,你以後就有得玩了。」
「妳這孩子,就知道玩,妳應該變男孩子才對。」張伯父說。
「啊!女孩子就不能玩了!」
「該玩也不能像妳這樣野呀!」
「爸爸你的思想太陳舊了,你不能老拿自己的尺度去量人。現在的女孩子,也要走出家庭,為社會服務,你沒聽說,日本鬼子已在蘆溝橋發動戰爭了,蔣委員長已號召全國同胞,人無分男女老幼,地無分東西南北,都要一致團結起來,在政府領導之下,共同起來對付日本鬼子。」
「好,妳有理!妳有理!妳這孩子,就是一張嘴。」
「并不光是嘴,總有一天,我會拿出行動給你看。」
張伯父只是笑而不言。從這些談話,可知曉雲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女孩,只是個性直爽,心裡有什麼話,就立刻說出來;想作什麼,立刻就表現在行動上。
她在學校也很活躍,認識的同學很多。每到假日,總要帶一些同學來家玩。她們都喜歡打桌球,所以家裏備有兩張球檯。她們一來,就是嘻嘻哈哈,打打鬧鬧,跑進跑出,幾乎把這個家都要鬧翻過來。
她們如果打桌球,曉雲一定拉我去敬陪末座。她見着她的同學,總是似笑非笑地說:
「這是我的弟弟。」
其他的同學也一起起鬨。
「那也是我們的弟弟囉?」
「那要喊我們姐姐。」
我雖然有被作弄的感覺,但和她們在一起永遠沒有寂寞、無趣的感覺。
如果我在星期六的晚上不到他們家,第二天早晨,張伯父-定吩咐傭人老鄭來接我。為了減少他們的麻煩,就乾脆越每週必到,如果學校有事不能去,我一定會事前告知他們。有一個星期天,本來要去他們家的,但臨時學校有事,所以前一天沒有去跟他們講。但這次來接我的不是老鄭,而是曉雲,她一見面就嬌嗔地說:
「瞿大少爺,你又違規了,你知不知道?」
這沒頭沒腦的話,說得我丈二金剛摸不頭腦:
「違什慶規?」
「你還裝糊塗,人家都急死了,你還安心坐在這兒,好像關帝廟的菩薩似的。」
「我還不明白妳在說什麼?」
「不明白算了。」她上前拉住我的衣袖說:「跟我走!」
「到那去?」
「你跟我走嘛!」她很不耐煩地說:「你這個人真是!人都來齊了,就差你這位大少爺。」
「我不能跟妳走,我們今天要排的話劇,我是男主角,怎麼能離開呢!」
「我不管,上個禮拜講好的,我們要去爬山,你真的忘記了。」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上個禮拜約好要爬山。據說:她家後面那座山上,有個仙女洞,很深很寬,裏面有許多石鐘乳,長得非常奇妙,很遠的人都來這參觀。那天曉雲提起這件事,她們那些遠道而來的同學,都嚮往不已,於是我提議說:
「乾脆下個禮拜我們去看看。」
這羣女孩都齊聲附合說:
「贊成!」
「贊成!」
并推我為領隊,萬沒想到,竟把這件大事忘了。
那怎慶辦呢,話劇一定得排,昨天才把劇本拿來,下個星期日就要演出,而且是到附近去勞軍,拿出去的東西總得像樣一點。劇名是「天龍一號」,我就擔任天龍的角色,深入日本的特務機關,刺探日寇侵華的陰謀。另外還有一個副手也就是地龍,他是掩護我的身分的。如果是女性就更棒了,但我們學校是男校,那能有女的呢!只好男扮女裝。
「不行,這是訓導主任交待下來的,一定要把這次的勞軍演出做得很好,這關係到我們學校的名譽。」
「哎呀!演話劇有什麼了不起,把劇本看一看,上台去照着劇情的發展隨便說就是了,何必要呆呆板板去死背台詞。」
「好像妳對這個倒在行的。」
「不能說在行,頗有心得。我從初中開始就演話劇。什麼秦良玉、王昭君、西施我都演過。」
「嗨!好極了!」我高興得從櫈子上跳起來,「我們正缺一個女主角。妳來擔任好不好?」
「哎呀!你看你大驚小怪的,擔任就擔任,有什麼了不起!」
「妳願意參加我們的演出?」
「我不是答應你了嗎!難道我還要和你畫押具結!」
「我先代表我們欣欣劇團向妳致最高謝意。」我向她彎腰作揖說。
「不必那樣客氣,趕快走吧!這就是我答應參加你們演出的唯一條件。
「可是,話劇………」
「我的大少爺,你不要磨菇好不好!我看乾脆,你們全班人馬一齊出動,先去爬山,然後回到我家晚飯,吃過晚飯再來排戲。如果你還需要女孩子配戲,我可以替你找,有的是高手。如果還要什麼道具,我也可以想辦法。」
「好呀!曉雲,我真不知如何感激妳。」
「你又忘了,你要叫我姐姐!」
「好,姐姐,我的好姐姐。」
「啊!這才對,乖,我的乖弟弟。」
她就常常這般作弄我,很想向她發脾氣,但是見着她那笑菩薩的面孔,任你滿肚子的怒火,也會烟消雲散。
我打發她走之後,就與我們劇團的其他人員商議。他們一聽有女孩子來參加,當然高興。再聽要和女孩子去爬山,回來後還有豐富的晚餐,更是高興得無以復加。
三
山不算高,但坡度很陡,路也非常狹窄,要是不小心掉下來,就會粉身碎骨。上去時攀着樹枝,危險性倒不大,下來的時候最易出事,有些地方要彎著腰一步一步往回退才行,雖然是這樣驚險,但來遊覽的人莫不大呼:「過癮!過癮!」
仙女洞是在半山,洞口很小,人必須低頭才能進去。在進口的地方,有賣蠟燭或租借手電筒。如果要留一隻電筒着紀念也可以,只要付出代價。
一行二十餘人,浩浩蕩蕩,由曉雲作開路先鋒。每人手上舉着一枝蠟燭,尾隨而行,我緊跟在曉雲後面。她從小就在洞裡鑽進鑽出長大,所以走起路來如履平地一樣輕鬆。我卻覺得高低不平,注意了腳下,頭又碰了岩石,真是顧頭不能顧尾。
越往裏面走,路就越寬敞平坦。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見前面突然開朗。人聲嘈雜,燈火通明,曉雲回過頭來用雙手作成喇叭說:
「同學們!到了!」
於是大家接嘴:「到了!到了!」洞裏立刻響起連珠砲似的回響。
造物者的神奇,的確難以令人想像!洞裏的寬大,足可作兩個足球場。中央豎着一尊尊的石鐘乳,比人工雕塑的石像還美,有坐、有臥、有立,像是一張張立體畫。四壁上的鐘乳像是一幅幅的壁畫,如果你定神一看,活靈活現,似乎要走下和你聊天。
洞的中央有一個洞口直通山頂,站在那裡可以遙望藍天白雲。據說夏天的日正當中,太陽可以直射到洞中,可惜我們去的不是夏天,也不是中午。中秋的晚上,也可以坐在洞中賞月,可能是人間最佳的賞月所在。四週每隔幾步,放有一盞馬燈,所以各種形象都看得很清楚。曉雲突然衝着我說:
「嗨!要把劇本帶來多好,我們在這排戲不是很好嗎?」
「對了!這不就是最好的舞台嗎?」不知是誰的嘴說出這麼一句。
「太好了!」曉雲又接上一句:「這裏沒有喧嘩、這裏沒有火藥味,我們可以專心演我們的戲。」
「要真正在這裡演戲,有誰會來看?」又是剛才那個人插嘴。
「只要我們在這裏演,一定會有人來看。」曉雲又說:「如果我們在此演出了名,保險有人會來爭地盤。」
×
×
×
大家七嘴八舌嚷了一陣,可能是嘴皮已磨損了,精神也耗得差不多了,聲音慢慢淹沒了。於是每一個人都掏出事先預備的刀子,尋個自己喜歡的地方,刻下大名,留着永久紀念。然後順着來路回家。
這次是我和曉雲殿後,大家都沒說話,摒着氣一步一步往下滑。每向前邁一步,就經過慎重的思考,因為就這麼短短的一步,就可以決定你的生死存亡。
險坡已經渡過,笑聲又掛在每人的嘴上,我和曉雲又聊起天來,腳是怎麼走的,再也無心注意了。於是一腳踩滑了,像滾石頭似的滾了下去。究竟落到什麼地方?我不知道。是如何被人救起?也不知道。我只記得一陣劇痛之後就失去了知覺。
到我醒來,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當我睜開眼再看這個世界時,首先躍進眼簾的是曉雲及兩位護士。曉雲垂着頭,兩眼無神地望着我,眼眶蓄滿淚水,是那樣的楚楚可憐,這是我第一次在她臉上找到淚珠,或者說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吧!
「執中,你………你醒過來了。」她喜出望外地。
我想回答她,但兩片嘴唇像僵硬似的,怎麼也掀不動。我的身體也是僵硬的,好像四肢完全不屬於我。
「爸爸!執中醒過來了。」曉雲走到門口向外叫了一聲。
不一會兒,病房裹便擁滿了人,伯父伯母兩位老人的臉上也掛着淚痕,從那憔悴的慈容看來,可能昨晚上也沒睡好覺。昨天一同爬山的兩校同學也陸續擁了進來,他們有的捧着鮮花,有的提着水果,在我的床頭上堆着一座小山。他們這樣的熱忱,我不能用言語向他們致謝,只有用眼神表達我內心的謝意。
主治醫師來摸了一下脈搏,護士量了量體溫,一切都很正常,內傷並不嚴重,只是右膝蓋骨脫了臼,需要長期的休養才能復原。此時,我突然想到父母,想到表妹,如果他們知道我躺在床上,心裡不知會焦急成什麼樣子?
我的身體還是疲困,一會兒又睡過去了。到我再度醒過來,已是深夜了。坐在床頭上的,竟然又是曉雲,她披着大衣,瑟縮在椅子上。使我既驚奇又感動。忍不住問:
「曉雲!妳還沒有回家?」
她惺忪着眼,打了個呵欠回答:「我陪你嘛!」
「曉雲,妳這樣做,我會難過。」
「難過的是我,如果那天我不硬拉你去爬山,這件事根本就不會發生。」
「妳拉我去并沒有錯,錯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不能這樣說。」
值班的護士來了,她見我醒來,也非常高興,又量了溫度,還是很正常。
「執中,你現在甚麼也不想,只是安心的養病。」
「我們的話劇不知演得怎麼樣了?」這是我第一次演戲,我很有雄心把它演好,想不到竟出這樣大的漏子。
「我已跟你們的隊長商量好了,決定把演出的日期往後延,還是由你來擔任主角,我們期待你早日出院。」
我想這是他們給我的精神鼓舞,我不希望因我個人而影響慰勞勞苦功高的將士。我再三向曉雲說明,她才答應下來,請我們的隊長另外找人擔任男主角,并願促成早日演出。
醫師囑咐我盡量少講話,於是我與曉雲默默相對而坐。不久,又昏睡過去了。
迷糊間,我被嘈雜聲驚醒,用力掀開沉重的眼皮,竟是爸媽站在面前。我不敢相信是真的,我以為是心神恍惚的關係。
「孩子!」媽的聲音眼淚一齊來,我才肯定真是爸媽來了。
「媽……」我也激動地掉下淚。「你們來……」
「是的。接到你張伯父的電報就馬上來,正好船也……」
媽坐到我的旁邊,打開花布包,取出一個小布包,一面遞給我一面說:
「這是你表妹送的。」
「啊!」我會心地微笑:「是什麼呀!」
「我也沒有看,她說是高麗蔘。這孩子也真是,她一聽你受了傷,哭得很傷心。她本來也要來的,可是你姑媽的氣喘病又發了,那能離開呢?臨走的時候,匆匆忙忙跑來,塞給我這個布包,說是她繡花的私房錢買的。這孩子很關心你,等你畢業之後,早點給你們成親,了卻我一樁心事。」
「媽,畢業還早呢!」一提到表妹,我內心就有無限的興奮。
「你等不及了!」媽玩笑地,然後把被子拉高一點,使能蓋到我的雙肩。
「媽!」我索性向媽撒起嬌:「我好想看見表妹啊!」
「傻孩子,你要見表妹。等你病好以後,回去就是了。有你姑媽替你守着,還怕飛了?」
媽的話說得我兩都笑了。不過,我心裡總有一種感覺,好像表妹不屬於我的,她與我的距離似乎是愈拉愈長。
四
交完最後一堂試卷,我有如釋重負的輕快。
我整理一下書籍,就飛奔到碼頭上去買船票。我這時的心情,恨不得長上翅膀,一下就飛到表妹的身邊。我們有半年沒有見面了,她一定長得更嫵媚了。
到售票口一問,原來船票已賣到兩個禮拜以後,我急得好想哭,好想躺在媽的懷裏哭一場,也想與表妹相擁而抱。
我又回到張伯父家,先碰頭的是曉雲,她劈頭就說:
「船票買好了。」
「沒有,兩個禮拜以內都沒有!」我哭喪着臉說。
「好呀!」她卻跳躍着:「我好高興。」
「你高興什麼?」我本來是一肚子氣的,聽她幸災樂禍的口氣,心裡更不是味道。但不知怎麼,我一看她臉上盪漾的笑靨,我內心的憤怒立刻化解。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在別人身上是找不到的,包括表妹在內。
「我們好在一起玩呀!我叫你考完後,玩幾天再走,你偏不聽,現在沒皮調了吧!」
「我想走路回去,三四天就到了。乘船的話,要等兩個禮拜以後,那時候是否能搭上也是問題。」
「你為什麼這樣急,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們家?」
「你可不要這樣說,我只是想早點回去看看媽媽。」
」看媽媽,恐怕不是吧!我留不住你,我叫爸爸來留你。」
這時剛好張伯父已從裡面出來,聽見我們在說話,就上前問:
「你們在討論什麼?」
「爸爸,執中,他要走路回家。」
「走路回家!」張伯父兩眼瞪着我:「那可不行!聽說鄉下常鬧土匪,我怎麼放心你一個人走呢?我看你還是留在城裏,找個工作,把你的心拴住,你就不想回家了。」
找個工作,這倒是我所喜歡的。我時時刻刻都想自立,我要用我自己的雙手,賺來我的學費。我的個子比爸爸還高,實在不好意思向他伸手接錢。
「有什麼工作可找哩!」
「只要你想工作,你就到你張大哥那裏去,工作個兩月,不是很好嗎!」
這就太好了,讓我有個磨鍊自己的機會,真正體會一下人生的意義。
「張大哥那方面是否有工作?」
「我想會有的,即使沒有,你到那裡待一些日子,看生意是怎麼做的,學到-些經驗,不是很好嗎!」
可是表妹如何交待,現在不回去,要到寒假才能見面,這樣長的日子,多麼難挨啊!即使我能捱過,表妹是否諒解我?她會不會說我進了洋學堂就把她忘了。可是我又實在不願放棄工作的機會。想了很久,才作了決定:還是留在城裹,我要用自己的血汗換來報酬,然後買一件她喜歡的禮物寄去,我想她會高興的。
「好!那我就決定留下來。」
「這才像話!。」張伯父莞爾而笑:「青年人。一定要經得風吹雨打,在艱難困苦中挺立起來。」
×
×
×
張大哥在城中區開設一家規模頗大的綢緞莊,生意很好,每天進出貨物相當多。我的工作是幫助他整理賬目,工作繁雜而瑣碎。但我自幼學過算盤,做事又細心,所以我的工作成績很得張大哥的讚賞。張伯父知道後,亦非常誇讚我。
在這段期間,曉雲也常常到店裏來,或聊天,或幫助我算賬。無疑的,她一來,總會帶給我歡笑。因為店裏的人都是那種職業性的笑,只有曉雲帶來的笑是發自心靈深處,只有這種笑才能安慰我的心。
有一天晚上,曉雲和我談了很多的話,夜已深了,她本可留宿的,但她說第二天早晨有同學來找她,一定要趕回去才行。途中有一段路很不好走,所以她要我送她回家。
我們拐進一條僻靜的巷子,四處無人,黑漆漆地,很有點怕人。曉雲更挨近了我,并拉着我的手,緊緊地。這是我成長以來第一次和異性握手,身上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震撼。
「妳有女朋友嗎?」她認真地問。
「妳問這個幹嘛?」
「有沒有嘛?」她推着我,撒起嬌來。
「……」我不知如何回答。
「那你一定是有了。」
「是呀!我有了。」
「真的?」她驚訝地。
「是真的。」
「誰?」她的聲音更急。
「就是妳!」
「是我?」從她的回話裏,已隱藏着喜悅與興奮。
「對,不錯,就是妳。」
「好,那你以後就不再交別的女朋友。」
「為什麼呀?」我故意逗她。
「不為什麼!」她狠狠地捏我一下。
但我又覺得後悔,我不該這樣說,我還有表妹,她才是我真正的女朋友。
這時路旁突然竄出兩個人,把我們嚇了一大跳,以為他們有什麼不軌的行為呢!原來是問路的,曉雲向他們詳細說了去路,就朝左面的小巷走去,我們又繼續向前行進。
「執中,」走了一段路,她又打破沉默:「我爸爸很喜歡你。」
「我知道,我也非常尊敬他老人家。」
「除開尊敬而外,還有什麼沒有?」
「除開尊敬,還是尊敬。」
「傻瓜!」她擰了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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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工作滿一個月的日子,張大哥遞給我一包沉沉的薪水袋,我首先給母親訂做一件棉襖。這些年來,母親的健康已大不如前了,冬天的時候特別怕冷。我想這件棉襖她老人家穿起來一定很暖和。其次便給父親買條圍巾。賸下的錢,再給表妹買幾丈紅頭繩,她那一頭濃密的頭髮,紮起辮子來更好看啊!
不料我剛把圍巾和頭繩投郵回來,張大哥交給我一封十萬火急的電報,我迫不急待打開來,竟然是姑媽病重,要我趕快回去和表妹結婚沖喜,或可挽回姑媽的生命。這個消息太突然了,使我簡直沒有考慮的餘地。
我將此電報交給張伯父,他看了之後,非常沮喪地說:「那怎麼辦呢?現在是否有船期呢?」
「誰知道呀?」
「我看這樣好了,等船不一定要到什麼時候,倒不如坐轎子回去,找身體健壯的轎伕,三天可以趕到嗎?」
「可以的。」
「那就坐轎回去,我立刻叫人去找轎伕。」
「謝謝張伯父。」
這個消息傳到曉雲的耳朵,她的反應是憤恨,是急躁。第一句話就說:
「你為什麼騙我?」
「騙你,我并沒有騙妳呀?」
「還說沒有,上次我們在路上說的,你說你沒有女朋友!」
「原來是這個,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的表妹。」
「你強辯,你說話不負責任,你是大騙子。」她說話很激動。
我深怕被張伯父聽見難為情,於是向她哀求着:
「曉雲,不要吵好不好,算我對不起你,我向你陪罪。」
她瞪着我,氣憤地說:「只說一句『對不起』就算了!」
「還要怎麼樣呢?妳說好了,我都依你的。」
「好呀!那你就不要回去。」
「不回去怎麼行?姑媽的病是那樣重,我不能見死不救呀!」
「你看你又騙人了,剛出口的話,一閉嘴又變了。」
「除開不讓我回家,我什麼都願意。」
「好,回家可以,不准你和表妹結婚。」
「我回家的目的就是和表妹結婚,這樣才能挽回姑媽的生命。如果不結婚,就等於不回去。」
「你又出爾反爾,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要你回去。你要回去,你就不要再來我家,我永遠不要見你。」
她邊說邊往裏跑,我望着她在鸚鵡旁邊的小門消失,內心紊亂極了,實在找不出兩全其美的選擇來。在這幾個月裹,曉雲帶給我那樣多的快樂,尤其是我住院那些日子,曉雲整日整夜陪伴在我的身邊,張伯父對我的關懷,勝過親生骨肉,我實在不應該辜負她那份真摯的情感。但想到表妹,我們一塊兒青梅竹馬長大,她那纖細的腰枝,夢一般的眸子,嘴角上淡淡的哀怨,是多麼的鮮明,多麼深刻地刻畫在我的心坎上。如果把那些珍貴的東西從我身上移走,賸下的恐怕全是無靈魂的軀殼了。
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我把曉雲和表妹放在天秤上權衡,最後選擇了表妹。
×
×
×
我下了轎,直奔到屋裡,叫了兩聲媽,也沒有回音。再奔到後院,聽到有衣杵聲,我知道媽又在洗衣服。趕緊跑到井邊,果然是媽,我大叫一聲:
「媽!」
媽放下衣杵回過頭,一見是我就立刻站起來:
「你…………你回…………來了。」
她的表情很激動。眼角有點紅腫,顯然是過度悲痛而哭泣過。
我立刻迎上去握她的手,她就一下抱着我哭起來:
「孩子,你回來……晚了,你姑媽……已去世了。」
「去世了?」我木楞楞地望着她。
媽點點頭,黃豆般大的熱淚掉到我的手背上。
「去世了」,這三個字是多麼可怕,它給人間帶來無限的悲哀。我不懂,人為什麼要去世?
媽說這次姑媽的病發得很突然,醫生占束手無策,所以才想到沖喜的事。因為姑媽在病危中,一直惦念着我,要我好好照顧表妹。如果我能早些回來,讓姑媽看着我和表妹拜堂,她一定很高興,也許她的病馬上就會好。
原來我成了殺害姑媽的兇手,如果我能早日趕回來,姑媽就不會走。可是距離是那樣的遙遠,即使接到電報立刻有船也是來不及的。只怪我暑假留在城裏,如果我那時不聽張伯父的話,堅持要回來,也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都是我自己沒有主見,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大錯既已鑄成,人死不能復生。姑媽生前所念念不忘的就是要我好好照顧表妹。我今後只有加倍愛護她,把我虧欠姑媽的償還在表妹身上,唯有如此才能安慰姑媽於黃泉之下。
是這天早晨出殯的,我到姑父家時,送葬的人已經回來。我在門口遇見表妹,她眼神落寞地望着我,嘴角牽動了幾下,好像要和我說,但沒有說出口,就嚎啕大哭起來,身子搖搖晃晃,我趕緊上前扶她走進房裏。她坐在梳妝台前,只是默默地掉淚。我也哽咽不能說話,流淚眼對流淚眼。人生最哀痛的,莫過於生離死別。不知相對了多久,屋子已暗淡下來,佣人趙媽掌燈來,一見我顯得很驚奇的樣子:
「表少爺,你可回來了。」
她這一叫,驚醒了隔壁的姑父:
「趙媽,妳在和誰說話。」
「姑父,是我。」我立刻搶先回答:「我正想要去看您。」
「啊!你回來了。沒關係,你和翠鳳聊聊好了。這幾天來,也真辛苦她了。自她娘發病,她就沒合眼睡過覺,我真擔心她自己的身體。」
這個時候,我又能對她說什麼呢?實在想不出好話題來。想了很久,我才說:
「表妹,我寄給妳的頭繩收到了嗎?」
「收……收……」她又是一陣嗚咽。
「妳喜歡它嗎?」她點點頭,停了一會才說:「那……是紅的,我現在不能用。」
「那就放着以後用好了。」
「嗚……」她又痛哭起來。
我再不能說話,一說話就引起她的哀痛,於是又默默地坐着。
趙媽端來了晚餐,她說:
「拿回去,我不吃!」
「小姐,妳不吃飯怎麼行呢?妳知道妳有多久沒進茶水了。」
「妳不要管。」
趙媽向我呶呶嘴,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要我勸表妹吃飯,於是我對表妹說:
「妳吃點飯好嗎?我陪妳,我只是早晨在路上隨便吃點東西。」
她望了我一下說:「你很餓是不是?」
「有一點,如果妳吃,我就陪妳;妳要不吃,我就餓着。」
她沒有反應,只是垂着頭,我想她是默認了。就拿過碗來,給她裝上飯,夾一菜,送在她面前。再給自己裝一碗,也放在桌上。
「請吃飯,妳端碗,我就端。」
過了一會,她果然端起碗來,手有些發抖,嚥了半天,也不過吃下幾口飯,喝了幾匙湯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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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妹的創傷似乎好了些,只是常常咳個不停。我每天都陪伴在她身邊,因為我不在的時候,她總是默默地對母親靈位流淚、痛哭,可是我不能永遠陪着她。
開學的時間愈來愈近,我幾次想同她談去學校的事,總不好意思開口。憑良心說,我也真不忍心離開她。我曾考慮放棄學業,在故鄉做點事。但一想到我們的國家,正遭受日本鬼子的侵略,我不能不再回到學校,多求一些知識,以備將來貢獻於國家、社會。同時,父親對我的期望很高,他也不願我留下來。
有一天傍晚,我們又散步在後面的桃花林。桃花早已凋謝了,枝葉開始枯黃,秋的淒涼籠罩了人間。我們默默地走了一陣,誰也不想破壞這靜謐的美。
天空突然有一羣歸雁向南方飛去,我們抬頭目送那整齊的雁羣在天邊消失,我有所惑地說:
「我們也該回去了。」
她沒說話,只是掉轉腳步就往回走。快要到她家的時候,她轉頭正眼望着我說:
「你什麼時候回學校?」
「我不想回學校。」我是故意探她的口氣。
「為什麼?」
「我想天天陪着妳。」
「這怎麼行呢?你知道媽對你的期望是多麼高嗎?」
「可是我擔心妳的身體。」
「這個你放心,我會自己照顧的。你若因我而荒廢了學業,我會更加的難過,對我的身體就更有傷害。」
「妳真能自己快樂起來?」
「能,我想我會的。因為我有一個美好的希望,這個希望就是看着你將來有所成就。如果你不回學校,那就是我希望的破滅。」
「好!」我喜形於色地說:「表妹,我就照着妳的意思去做,我回到學校一定好好用功,決不辜負妳的期望。」
「呃!這才是我的好表哥!」她食指在我臉上一點。勉強擠出了笑容。但看起來是那樣凄楚可憐,又引起我無限的哀思。
「該說是好丈夫才對。」我也索性開起玩笑來。
「誰叫你不早點回來!」
「現在還來得及呀!等姑媽滿週年以後,我們就結婚。」
「週年以後。」她又突然傷心起來:「我是否能等到那一天?」我又見到她眼角掛滿淚珠。
「表妹,妳怎麼說這種洩氣話呢?我們未來的日子還長呢?」
「可是,我老是覺得,我的生命走到了盡頭。這幾天晚上,我一閉眼睛,就和媽在一起。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才有快樂。」
「表妹,妳別說傻話好不好?」
「這不是假話,我真覺得她隨時隨地都在我身邊。」
「這是因為妳們母女情深,她剛離開妳,難免不常常想念她。」
「這跟想不一樣。表哥,我們雖然天天在一起,但我總覺得距離愈拉愈遠。我和媽雖然生存在不同的世界,但我卻覺得距離很近,甚至伸手就可攀附,舉足便可走近。」
「表妹,不要胡思亂想。」
「我也不想想,但又不能不想。」
「我們今天的話就到此為止,我要回家了,改天再來和妳聊。」
「好吧,我不送你,希望你有時間就來聊聊。」
「會的,只要有空,我一定會來。但妳一定要寬心,不要老朝壞的方面想。妳這樣愁眉苦瞼的,如果姑媽地下有知的話也會傷心的。」
×
×
×
第二天,我到街上買點東西,所以沒有去看她。
第三天早晨,我吃過早飯就往她家裏走。
家裡仍是靜靜地,這天颳起北風,顯得有些淒清。我想她是怕冷,大概又躲在閨房裏。於是直接登堂入室,快到內室的門口,與趙媽碰個正着,她神色緊張地拉着我說:
「表少爺,你來得正好,我正準備要去請你呢?」
「有事哩?」
「我家小姐病了。」
「什麼病呀?」
「嗨!可嚴重了,醫生說是肺炎。」
「會是肺炎?」
我也跟着緊張起來,看她近來身體很薄弱,我一直在擔心呢!
姑父從裏面出來,見着我,先是一楞,然後哀傷地說:「翠鳳恐怕不行了。」
「什麼?不會吧!」
「從前天晚上到現在,我已請過五個醫生了,他們都不敢出方。」
「我看進城裏醫吧!」
「到城裡也是麻煩,上船下船的,萬一在路上有個三長兩短的,那就更糟了。」
的確也是,什麼時候有船也料不定。走旱路,最快也要三四天,是否能經得起長途跋涉呢!
「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盡人事,聽天命了。」
我輕輕走到床前。她的眼睛是閉着的,呼吸很微弱,小嘴微張,喉管裡像有很多痰堵着,出氣的時候,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我沒有驚擾她,只是木楞楞地望着她與死神搏鬥。如果是別的挑戰,我可以助一臂之力,幫她打贏這一仗。唯有與死神決戰,只能孤軍奮鬥,而且是每戰必輸。
「喀……喀……」她突然猛咳起來,我幫着扶起她上半身,讓她的嘴對準木盆吐。
她接連地咳,只聽她全身骨節擦擦地響,我真擔心用力過猛,會折斷幾根,或者是一口氣上不來,就停止了呼吸。費了很大的力氣,咳出幾口血絲混合的濃痰,又奄奄一息地躺回床上。半睜着眼說:
「表哥……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我握着她軟綿綿的手。
「表哥,你什麼時…候…去學校?」
「我不想去,我要永久陪着妳。」
「不…你要去學校,你…要…」
「是!我一定要去,我要好好唸書,將來多……」
「好…我…好…像…看…不見…你…」她聲音更加微弱。
「表妹,我在妳身邊,我離妳很近。」
她用力地掀了兩下眼皮,露出無神的眼珠看看我,又猛咳起來,但痰塞在喉管,硬是上不來,終於提早走完人生的終站,去和姑媽團聚了。
姑父、趙媽和我,除了面對表妹的遺體痛哭流涕之外,還能說什麼呢?
五
我趕到學校,已上課兩週了,親自見了校長,才特准我補辦註冊手續。
我現在沒有別的想法,只有遵照表妹姑媽所說的,好好唸書,將來多為國家做些事,方不辜負她們對我的期望。
這時日本侵華的鋒烟更加猛烈,武漢已經棄守,正一步一步向四川逼近,全國各地燃起了抗日的怒火。我們學校已加強了軍訓課程,必要時,我們將走出學校,披上戰袍,向鬼子討還血債。我們最喜歡的課目就是打靶和劈刺及野外戰鬥教練。每個靶上,都畫有日本鬼子的頭。同學們看見靶子,就好像看到面目可憎的日本人,同仇敵愾之心油然而生,恨不得發發中,因此我們的命中率非常之高,我們學校也常以此自豪。劈刺的時候,殺聲震天,似乎真的和鬼子在陣地裡展開了肉搏戰。打野外是最輕鬆的,隨便往山上一跑,整個下午的時間就過去了。
已來校一個月了,我還沒有去見張伯父。想到上次曉雲永遠不要見我的話,我實在不想再見她。可是一想到我住院的時候,她那樣不眠不休地照顧我;張伯父又那樣地愛護我,不能因為一句話,就斬斷了我們兩代人的交情。如果父親知道了,也是要罵我不懂事的。
於是收起自尊的虛飾,決定去張伯父的家。對於曉雲我一定要保持距離,表妹的屍骨未寒,我不能做對不起她的事。但是,曉雲那圓圓的笑靨對我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只要見到她的笑,我滿肚子的怨氣,就會隨著她的笑聲而消散。
首先迎接我的是那對鸚鵡,我的影子在牠的眼裡出現時,就撲撲翅膀說:
「老太爺!客人來了!老太爺!客人來了。」
我停下來望着這對具有高度靈性的小鳥,不禁發出會心的微笑。
面響起腳步聲,我轉頭一看,正是張伯父拿着水烟袋走出來,我立刻迎上去一鞠躬:
「伯父!您好!」
「嗨呀!是你呀!執中。你剛從家裏來?」
「不,我已經來學校一個月了,因我遲來學校兩週,要趕功課,一直抽不出時問來看您,真是抱歉!」
「沒有關係,功課要緊。」
「家父要我問候伯父好。」
「好,謝謝他。他近來身體好嗎?」
「托伯父的福,家父很好。」
「應該是我托你們的福才對。你的姑媽病好了嗎?」
突然一層陰影從我心中掠過:「她老人家已經去世了。」
「去世了?」他萬分驚訝地。」
「表妹也去世了。」
「什麼?表妹也?」他瞪着眼,像不相信的樣子。
「是的,她憂傷過度。」
我們沉默着,都為死去的人而哀傷。
「曉雲姐呢?」
「你還不知道?」
「不知道。她怎麼了。」
「她已經留信出走了。」
「出走?」我萬沒想到她會出走:「什麼時候走的?」
「大概是你回家後的七八天吧!」
「她為什麼要出走?」
「誰知道她真正原因是什麼!她在信裏寫了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日本鬼子殘殺我同胞,強佔我土地,她要盡到一個國民的責任,就去投效附近駐軍的一個話劇隊,你是知道的,她對話劇很感興趣。」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我忍不住插嘴。
「早離開此地了,現在可能到了長沙的的前線。因為前幾天的報紙上說,日本鬼子要大舉進犯長沙,局勢非常危急, 蔣委員長已親到前線坐鎮指揮,準備與鬼子大幹一場咧!」
張伯父的話說得我熱血沸騰,磨拳擦掌,也恨不得拿起刀槍來,和鬼子拼個痛快。我想曉雲離家的真正原因,多少與我有關。她是個女孩子,卻能慧劍斬情絲,披上戎裝,奔向漫天鋒火的戰場。我是個大男人,還不該在這國家存亡絕續的緊要關頭,多為國家獻出一點心力嗎?
於是我等待機會,一旦來臨,我將義無反顧地為祖國的生存而奮鬥。我突然想到前幾天班上有同學提起考軍校的事,當時就有很多同學響應,我也躍躍欲試。只是我多少還捨不得曉雲的笑靨。如今什麼牽掛都沒有了,正是我表示愛國行動的時候了。
迴 響
歲月日增,我的感情越脆弱,看到電視或書報上感人的情節,往往會熱淚盈眶,不能自已。
最近TVBS《地球黃金線》節目報導近年來許多美國人學中文的熱潮,不少
企業家指定嬰兒的保母一定要中國人,而且要講中國話。當我看到牙牙學語的洋小鬼子吚吚哇哇唱著中國的兒歌,我立刻就淚眼婆娑。我看到抗日戰爭軍國將士浴血戰鬥場景,我會痛哭流涕。
《舊情》寫於四十餘年前,是什麼動機寫這篇文章,我已找不回記憶。今日重讀,竟然數度失聲,甚至傍晚散步時想到故事中的人物我又眼淚汪汪,何以如此?我自己已無答案。我的掉淚還不是「表妹」之死,而是曉雲情場失意而走上戰場,最高領袖親赴前線身先士卒與侵略者「血拼」。
我將這篇文章傳到香港的一位年輕人看,我問她讀後有何感想?她說太長了,只讀了一半。我想,完了,一篇文章不能讓人一口氣讀完,還能感人嗎?也不怪,她是生長在安樂的安樂的環境裡,不知戰爭之為何物?不知今日之樂從何而來?。今日讀報,見馬英九總統與陸生座談。有陸生指出,臺灣學生只知罵馬英九油電雙漲,不知民疾苦。但他看見臺灣學生出門不關電腦、電扇、冷氣任其空轉。友人從南韓歸來,他說韓國人民都拒用外國貨,臺灣人卻偏愛用日貨。日本大地震,臺灣人慷慨解囊勝過臺灣的八八水災。日皇一聲謝謝,臺灣人就感激涕零。今日晚報載:前衛生署長楊志良將出版新書《臺灣大崩壞》。他在書中指出:臺灣的病因在四不一沒有,即「不婚、不生、不養、不活,沒有前景」,人口一失衡什麼都完了。(101.4.29.)
喜氣洋洋
王宇是八年前來的,來時已經四十來歲,高高的身材。很結實的身體,一臉的和氣。
他的能力很強,做事情很熱心,更希望幫助人,不管是同事們誰找到他,也不管要他幫什麼樣的忙,從出錢到出力,他都沒有回絕過,所以他的人緣極好。
他收入頗豐,生活節儉,因此大家猜想他一定存了不少的錢。好心的同事們,見他孤孤單單地,認為應該找個伴兒才好。
妻有很多閨友,有些還是小姑獨處,於是由她去物色對象。
很快就有了着落,小姐姓李,三十五、六歲,在一家塑膠工廠做事,收入不壞,人也長得很清秀,配王宇是再好不過了。妻把王宇的情形告訴之後,她立刻就答應見面。
老王還得我來說服,如果明說給他介紹女朋友,或許他不願意,於是撒謊說:
「老王,我家離笆壞了,這個禮拜天上午請你來幫忙修理一下,好嗎?」
「好呀!沒有問題。」
「中午就在我家吃飯,然後去看場電影。」
「修籬笆可以,中午飯就不必了,我在公司搭伙。看電影我更反對,你家有彩色電視,何必要花冤枉錢!」
「因為家裡來了客人,想請你作陪。」
「你的客人要我作陪?」他驚異地望着我。
「其實,也不是什麼客人,只是內人娘家的親戚。」
「老瞿,你的話我越聽越糊塗,尊夫人娘家的親戚講廣東話,我根本聽不懂,要我去出洋相,我猜你一定不是真要我去修籬笆。」
這傢伙真精靈,我的絕招失效了,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成就成,不成就算了。
男女之間的事,有時是非常奇妙的,就這麼一相,李小姐就對王宇很有意思了,她一再稱讚王宇忠厚老成,還想到他住的地方來看哩!
可是王宇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有一天,突然發現王宇沒來上班,打聽之下,才知道他前一晚上發高燒,被送進醫院去了。我把這消息告訴妻之後,妻想了一會說:
「機會來了,這是李小姐接近老王最好的機會。說不定老王病好那天,就是喝他們喜酒的時候。我找李小姐去。」
李小姐果然成了老王的特別護士,一下班就趕到醫院來,晚上很晚才回家。老王也不像第一次那樣怕羞了,他滔滔不絕地講述他過去的事,李小姐很用心地聽着。我和妻看到這種情景,暗中祝福他們早締良緣。
老王出院那天,是李小姐送回來的。他的臉上寫滿了快樂,似乎比以前更年輕了。我趁此機會說:
「你看李小姐對你多體貼!不要辜負人家的好意。」
「那我要怎樣報答她呢?」
「我不是早說過嗎!她很喜歡你,只要你同她……」
「我也同你說過,我在大陸上結過婚。一起逃出時,她死在香港。她的影子一直活在我心中,好像時刻都在我身邊。」
「那是你沒有找到代替她的人,如果有,你就會忘記的。人死不能復生,不管你們過去的感情有多好,她是死了。如果她在地下有知,見你孤獨地活在世上也會難過。」
「……」他低頭沉思。
「老王」我搖撼着他的肩說:「忘記那個偶像吧!重新建立你的幸福。」
「……」他還是不語。
「老王!」我近乎哀求的語氣說:「我求求你,不要使李小姐失望。我們公司的人都希望喝你的喜酒。」
他抬頭望着我,思慮了很久才點頭,我欣喜地說:
「老王,你答應了。」
「是的,我答應了。」他很激動,眼角盪着淚珠。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公司裡洋溢着恭喜之聲。
房子租好了,傢俱訂做了,只差擇吉行禮。就在此時,他接到香港一位朋友的急電,要他立刻前去,婚事的籌備只有暫停。
他在香港待了兩週回來,一見我就說:
「老瞿,我的婚事還是就此作罷,請你轉告李……」
「為什麼?怎麼到這時候才來變卦?」
「我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有什麼苦衷我們共同來解決。」
「我這次是去替一位親戚辦喪事,她可以說是我的大恩人。我從大陸逃出來時,是他收留了我。介紹到這兒來工作,也是他的力量。他留下五個孩子,我怎能不好好地替他撫養長大?他在世的時候,生活就很清苦,我每月都給他寄個一兩百去。賸下的,就存在銀行裏,大概有一兩萬。如果我拿來和李小姐結婚,我想是過得很好的。但是,我不能這樣做,我要把這些錢以及我今後的一切,供給我故友的遺孤。……」
王宇的故事不僅令人感動,而且還令人尊敬。但是因為這件事情關係着李小姐,我只有把話轉告了李小姐。
李小姐的表現更令人感動,她表示這是應該的,知恩必報,飲水思源是中國人的美德,也是她傾心王宇的地方。
不過這付擔子叫王宇一個人來挑太重了,她也有工作,有一筆儲蓄,她願意跟王宇共同來負担,一直把他朋友的五個孩子撫育成人。
王宇跟李小姐終於結婚了。這一對新人不但獲得了來賓們一致的祝福,而且也獲得了大家無限的尊敬。
芳 鄰
一
我家是一幢日式房子,矮矮小小地,很像是鴿子籠。要是和前面那家紡織廠,右面的「五角大廈」比起來,真夠可憐了。幸好左面有一排排地洞似的鐵皮營房,與我們「門當戶對」,如果能像高雄與檀香山那樣結為「姊妹城」,那一定很有意思。
嗯!不能跟它結為「姊妹城」,因為我討厭那個吹號的阿兵哥。天還沒有亮,他就「塔的、塔的」吹起來了。媽一聽到號音,就馬上拉我起床,真是氣死人。弟弟說得妙:「我長大後,定要把那個『塔的』的阿兵哥揍-頓,看他還吹不吹?」我真希望有這麼一天,讓我每天睡到八點鐘才起床。
有一天,弟弟早起床了,我還在「夢周公」。
「死丫頭,還要睡?」媽朝我身上重重一巴掌,便嘮叨起來:「妳這個孩子,也太不像話了!每天早晨都要我請,以後我就拿棍子來請。一日之計在於晨,早晨是最好讀書的時候,妳卻賴在床上。唉!我看啦!這學期又要留級了……妳聽!」媽扯着我的耳朵,指指屋後的河堤說:「人家是個軍人,一天到晚出操上課,辛辛苦苦。大清早,還要到河堤上唸書,人家多有志氣!……」
「哼!他唸書關我什麼事?」我揉揉惺忪的眼睛,暗中嘀咕着,身體像壓上千斤重鼎,還是懶得動。
「還要賴着!」媽又是一巴掌,我真擔心她手會痛。
我十二個不願意地翻身起床。梳洗完畢,向後門倒水時,乍聽到書聲朗朗。定神一看,嗯!原來是個阿兵哥,啊!大概就是媽剛才說的那個「了不起」的「軍人」。
再仔細一看,噢!原來是他─酒鬼。我常替爸買酒時,總看到他在王家小店,一手端酒杯,一手剝花生米,吃呀喝的。要不然,就是拚命吸着香烟,好像烟酒都不花錢買似的。抽烟喝酒我不討厭,爸也抽烟喝酒。我討厭他那像黑人牙膏似的面孔,可能他父母是非洲黑人,看來好恐怖啊!我要是王伯伯的話,才不賣酒給他喝哩!這樣醜的人還會讀書,真是活見鬼!哼!這個人,一定有神經病!這樣早就咿咿哇吱地,吵得人家不安寧。
二
一個禮拜天,爸媽到朋友家吃喜酒,我和弟弟在家門「留守」。
爸媽走後,弟弟到外面玩去了,我就落得清靜。看書,提不起興趣;聽收音機,沒有好節目,乾脆關門大睡。
不知睡了多久,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我,真要命!嗯,弟弟回來了,不理他,翻個身再睡。
「篤篤篤!」真討厭,還要敲。噫!這聲音不像弟弟敲的,爸媽不會這樣早回來;強盜、流氓也不敢大白天來敲門。啊!客人來了!於是翻身起床,梳梳頭,拉拉裙子,跳跳蹦蹦地跑出去。「砰」地一聲拉開了門,一個濕淋淋的阿兵哥站在門前,像水鬼一般,好可怕啊!嗯!這不就是那個「酒鬼」嗎?他來幹什麼?我們家又不賣酒!
「請問小姐,羅家明是你弟弟嗎?」
「不知道!」你管這些幹嘛!討厭。
「他掉到河裏去了!」
「你講什麼?」胡說八道,我的氣還沒有消。
「他同幾個小孩打架,被人推下水去了。」
「唉?」我急了:「他在那裏?」
「他喝了太多的水,我把他送到醫院去了。」
「什慶醫院?」
「就是十字路口那家教會醫院,你們快去看他。」
他轉頭就走。我望着他在營房中消失。嗯!他的衣服可能是救弟弟打濕的。不。他這樣醜的人,一定做不出那樣的好事來。哼!弟弟可能就是他推到水裡去的,為了掩飾他的罪行才來討好的。哼!可恨極了,我要叫爸爸去報告他的長官,讓他捱一頓罵才甘心。
我急忙換好衣服,正準備去看弟弟,爸媽回來了,於是三人同道而去。
在路上,爸媽不停地埋怨:不好好照顧弟弟,只知道蒙頭大睡。又怪我太不懂禮貌,人家救了我們的人,連謝也不說一聲,姓也不問,哪裡像個讀書的孩子?哼,真倒楣透了!
一個禮拜以後,弟弟出院了。爸與醫院結賬,才知道那個阿兵哥付了-千元的「保證金」。媽連連說:「真不好意思,我們應該回報人家才好。」
有什麼不好意思?是他自己願作人頭,我想。
但爸媽決定:買幾樣好菜,請他來吃一個便飯,順便把錢還他。
爸媽是個愛面子的人,要請人家吃飯,就得像請客的樣子,絕不能太寒酸。買什麼菜,配什麼佐料,怎麼樣烹調,都是爸媽共同決定。正好像兩年前第一次招待姐夫一樣。我的心就不同了,姐夫是個大學生,人又長得英俊,莫說姐姐喜歡他,我也喜歡他。這個人長得這樣難看,又不是親戚。我才不理他哩!恨他還來不及呢!
一切準備妥當,只等他來了。
老百姓不能隨便到營房找人,連姓名都不知道,也無從找起,只有早晨在堤上才能見到他。
那天早晨,他又在堤上看書,媽要我同弟弟去請他。我才不去呢!媽無可奈何,只好親自帶看我們去。
媽要我先開口,因為我同他講過話,但我不願意,還是媽先說話:
「先生,對不起,打擾您一下。」
他抬頭向我們望望,笑着說:
「有什麼事?」
「阿兵哥,到我們家去!」弟弟上前拉着他的手說。
「請問貴姓?」媽問。
「敝姓何,名叫若愚。」
「啊!何先生,上次承您幫忙,救活這孩子,真不知怎麼感激才好!」
「這不算什麼!不算什麼!」
「快向叔叔敬禮。」媽推弟弟說。
弟弟向他規規矩矩一鞠躬。
「小弟弟,不要客氣。」他拍拍弟弟的頭。
「我要請何先生答應一件事情。」媽懇切地說。
「什慶事?只要我能辦到的,絕對效勞。」
「我倒不是請何先生效勞,我是請何先生能賞光,晚上能到我們家吃頓便飯。」
「謝謝謝謝!不必不必!」
「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媽昨天就買好-隻大公鷄了!」弟弟插嘴。
我想說:「爸爸已經買了兩瓶高梁酒等着你,你會去嗎?」但話沒說出口。
「一定要何先生賞光。否則,就是看不起我們。」媽又說。
他皺皺眉頭,呆了半晌,才作了決定:
「好吧!不要太麻煩,隨便吃一點就行了。」
「謝謝何先生的賞光。」
「謝謝您們這麼看重我。」
嗯!這個人倒蠻懂得禮貌的嘛!
媽高興極了,又推弟弟說:「向何叔叔說再見!」
「何叔叔,再見!再見!」弟弟向他擺擺手。
………
晚上,他真的來了。
爸和他是一對酒罈子,兩人邊吃邊談,倒像是老朋友。媽吃完飯,還捨不得離桌,勸他多吃菜、多喝酒,不要光說話。嗯!我才不理他呢!但也奇怪,我怎麼老愛偷聽他講話呢?啊!他的標準國語,聽起來倒蠻悅耳的嘛!他的面孔為什麼不長得和說話一樣美呢?
他走的時候,爸媽一直送他到營房邊。媽叫他常來玩,反正他的家遠在大陸,就把我們的家當做自個兒的家好了。爸說話最有意思:
「幹嘛要一個人到小店喝酒,你以後想喝酒就到我這裏來。我的酒隱發了,一定叫明華去請你,但你一定要來。」
「這樣太麻煩羅先生了。」
「不要客氣,軍民本來就是-家人。」
爸提到一千元的事,他立即拉長臉說:「羅先生,以後還要不要我到府上來?」
「當然歡迎。」
「好!」他推回爸拿錢的手:「那就請羅先生收回。」
「這是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
「就放在你這裏,留着慢慢買酒喝。」
爸很難為情地想了一下說:「好,一定要來!」
「一言為定。」
自這次以後,爸想喝酒的時候,便叫弟弟去請他,有時他也提着一瓶酒來找爸。
最初,他們喝酒的時候,媽一定給他們弄點菜來。日子久了,菜也不要了,兩塊錢的花生米,三塊錢的豆腐干,他倆就說說笑笑喝起來。爸叫他不要喊什麼先生太太的,這樣就顯得太生疏。於是他叫爸大哥,爸叫他老弟。媽叫他若愚,他叫媽嫂子。我和弟弟一樣,也叫他叔叔。哼!我看他也大不了我幾歲!幹嘛要這樣叫!
三
是個禮拜三的下午,據說有個軍中的「藍天」球隊要來校訪問。并與我們校隊作友誼賽。這個球隊在北部很有名,三個月前才來到台南。前些日子與××校交鋒過,幾乎連戰皆捷。我校面臨強敵,不但球員們戰戰兢兢,球迷們也提心吊胆。校長更着急,惟恐我隊失面子,就叫我們高中部的男女生出場助陣。
我雖然是個球迷,因天氣有點悶熱,所以在場外一棵大榕樹下躲「警報」。
球賽開始之後,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掌聲、叫聲也越來越大,我還以為是我隊佔了上風哩!於是跑過去看熱鬧,啊!原來是客隊的七號球員「藝高一着」,他衝勁大,投射準。只要他能搶到球,似乎都能射籃命中。每投進一球,或者一個優美的動作,都會贏得熱烈的喝釆。這顯然不是看球賽,而是欣賞他的球技表演。
七號在中線射進一球,動作是那樣的乾淨俐落,如以「神射」譽之,應該是當之無愧。觀眾簡直瘋狂了,掌聲、歡呼聲足足響了三分鐘之久。
「好極了!真棒!」我的喉嚨都喊啞了。
「哎!妳怎磨投降了?」我正樂得忘形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猛回頭,哼,原來是趙敏英。
「妳說什麼?」我狠狠地擰她一把。
「妳為什麼要幫人家鼓掌?」
「哼!我高興!」我故意氣她:「這是我的自由,妳管得着!」
「喲!喲!好神氣啊!」她神秘地說:「我知道了,你們是鄰居。」
「鄰居?」我呆住了:「妳說誰是鄰居?」
「別裝糊塗了?」
「真不知道,妳告訴我,他是誰?」
「妳知道這個球隊是哪裡來的嗎?」
「不知道。」
「又不知道?」她瞪了我一下,又說:「這個球隊不是你家旁邊那座營房來的嗎!我不相信妳不知道。」
「他們搬來才兩三個月,我怎麼知道這些?」
「妳不知道,我可知道,那個七號球員就是何若愚。」
「何若愚?」這使我吃驚了。
嗯,對,是他,就是他。他穿着紅色背心進場時,我就覺得有點面熟,只是距離太遠,看不很清楚,我也無心認識他,世界上面貌、身影相同的人多的是,何必去管他是誰!但我怎麼也沒想到會是何若愚。在我的心目中,他除會喝酒而外,再也不能做別的了。也難怪我認不出,他在球場上那種矯健、靈活的動作,與平常那付老氣橫秋的棤模樣兒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敏英,妳怎麼知道呢?」嗯,我好生奇怪。
「他是哥哥的朋友,昨天晚上還來我家玩,說今天要來我們學校賽球。」
「妳哥哥怎慶認識他呢?」
「三年前,哥哥服預官役時,他是哥哥排裡的排附,他們是長官部屬;在私的立場,他們情同手足。這次他們部隊由北部調到南部時,首先就來看哥哥。」
「嗯,這個人……」
「這個人怎樣?妳嫌他生得醜?」敏英掠掠頭髮:「但他內心卻是非常的善良啊!八二三砲戰期間,他們部隊正駐在金門。有一次他同哥哥在海邊卸完物資回去,走到路上,敵人一羣砲彈飛過來,嘩啦一聲,正好落在他們附近。」
「哎喲!」我忍不住問:「那不完了!」
「要是哥哥一個人,那可真完。可是有他一路,就能逢凶化吉。因為他有作戰經驗,從砲轟的速度、響聲可以判斷着地的地方。所以哥哥很願意同他出去,有他在一起,不但可以增加安全感,而且可以增加勇氣。那天當砲彈快落地時,他把哥哥往地上一推,自己撲在哥哥的身上,結果他受了重傷,哥哥只是腿上擦破了皮。」
「哦!他真不怕死!」我插進一嘴。
「不要打岔!」敏英繼續說:「他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傷口已好得差不多了。有一天,住進一個重傷患,必須輸血急救,否則,就沒有生命了。不巧,醫院的血漿剛用完,從台灣趕運的又沒有到,就近找人輸血嘛,不是血型不同,就是不願意輸捐。後來被他知道了,他毫不考慮白己的體弱,一定要用自己的血救活自己的同志。當時輸血的醫生都認為他不適宜再流血,但他不管這些。後來,這個傷患果然因他輸血而得救了。那傷患為了感激他,就把自己平時積蓄的兩千塊錢送他買補品,他氣憤地說:『我不是賣血的呢!』他們一個要給,一個不要,爭得面紅耳赤,幾乎吵起來。」
「那要打起來才有意思哩!」我又插嘴。
「我看妳是幸災樂禍。」
「我覺得這個人固執得可愛。」
「妳猜他後來怎麼樣?」
「一定沒有接受。」
「妳猜錯了。」
「那他接受了。」
「對。」
「他是應該接受的嘛!」
「妳以為他把兩千塊錢收下來,留着買酒喝!」
「那做什麼?」
「做什麼,他拿去買了大米,送給那些被敵砲火打得無家可歸的人。」
「他可以當選『好人好事』囉!」
「妳以為他是想沽名釣譽!」
「嗯!這樣的人真是難得!」
「妳現在不嫌他醜了吧?」
「哼!」我聳聳鼻子,扮個鬼臉。
……………
四
晚上,我失眠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失眠的滋味。我平靜的心湖像突然被人投下千斤巨石,激起了軒然大波。這個投石的人,就是何若愚。他球場上那神乎其技的表演,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版上。
朦朧間,我又回到球場上,他接連在中線射進三個球,觀眾瘋狂的歡呼、跳躍,剎那間,鞭砲聲、鑼鼓喧天聲,再夾以紙花、汽球、帽子、手帕的飛舞,真像洋人的聖誕狂歡。我摸摸口袋,沒有帶手帕,也沒有買鞭砲,急慌了,索性衝上前去,撲向他的懷裏。他把球往上一拋,把我高舉在空中旋轉。一忽兒,我變成了美麗的皇后,在千萬子民的簇擁下,他伴着我走進了夢幻似的皇宮。我回頭向護送的人揮手說再見時,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我一直往下跌落,口中不斷地發出恐怖的叫聲:
「救命……救命……」
「淑華!淑華!幹……什麼?」
「嗯……」媽把我從夢中叫醒。我被嚇出了冷汗。嗯!不要怕,這是好夢,是他伴着我走進皇宮的。皇宮就是我們的結婚禮堂,這不正象徵着我們有相愛的可能嗎?也有結婚的可能,至於夢中的深淵又作何解釋呢?啊!有了,那不是深淵,而是愛河,我們雙雙跌進莫測高深的愛河。唉!真傻,我為什麼要呼救呢?讓我永遠沐浴在愛河該有多好,哼!真是!可是我想到他黝黑的面孔,我沸騰的心又突然涼了半截。
然而,自這次夢過之後,他的影子總是在我腦中晃動。每當我看到他在堤上看書的時候,我總想過去和他說話,我要把我的夢告訴他。但我從他面前經過,他老是視若無睹,根本無視於我的存在,真是氣壞人!這又何嘗怪他!我可以主動和他說話呀!說也奇怪,我自認為是個大方的女孩子,和什麼人都敢說話,為什麼見了他就失去勇氣?我不斷地鼓舞自己,不要害怕!要勇敢地跨過這難以踰越的鴻溝。他會用豐富的感情,在鴻溝上架一座鵲橋,讓我們漫步在橋上。
哼!我還不值得你愛嗎?我雖沒有穿得花枝招展,但我正是「錦繡年華」,收音機裏不是天天唱「十八姑娘一朵花」嗎!我現在正是「一朵花」的時候。還有哩!同學們都說我是校花!是天仙!是皇后!媽還叫我去競選中國小姐哩!你為什麼老不睬我呢?哼!你真是個大傻瓜!
一天晚上,爸不在,媽在後面洗菜作晚餐,弟弟不知到那裹去了。我正在客廳看報,他翩然而來。沒有見到他,想見他;真的見了,又害怕起來。
他走得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好像對我而來的不是我心愛的人,而是一隻猛虎。我想獵獲他,又怕被牠吃掉。唉!我終於被他嚇跑了。
他走進客廳,先叫了一聲大哥,沒有人答應。再叫大嫂,媽答應了,叫他隨便坐,不要客氣,他就坐下來埋頭看報了。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就好像嬰兒投進母親懷抱一樣的安全、舒適。有了安全感,胆子就大了。真想鼓足勇氣衝出去,像在夢中一樣緊緊抱着他。
身體雖沒有衝出去,但我的歌聲卻出去了。
第一支:「十八姑娘一朵花」。
第二支:「我要為你歌唱」。
第三支:「我的愛人就是你」。
我從門縫中看着,嘴裏輕聲哼着。哼!這個傻瓜,像聾子似的,根本沒有注意我的歌聲。哼!氣死人!他坐了十幾分鐘,爸還沒回來,就向媽告辭了。
他走了,我緊張的情緒解除了。但寂寞、惆悵又接踵而來。我真是矛盾極了,既然喜歡他,又怕接近他。嗯!我的勇氣到那裡去了?在運動場上我曾得過一百米的冠軍,然而,在情感的戰場上,為什麼顯得如此的瞻怯懦弱?哼!我要拿出跑百米的精神向他進攻。嗯!要得!愛,必須要有行動的表現,如隱藏在心裏,又有誰知道呢?啊!有了!我要先向他發出第一封信。於是攤開信紙,掏出鋼筆,以洶湧澎湃的熱情,融化他心頭的冰山。
我的靈感像洪水一樣的氾濫着,如注地傾射在信紙上,一口氣寫了五張紙,才勉強煞住筆。這時,我的心情有說不出的輕鬆、喜悅。
第二天早晨,營房還沒有吹號。我就起床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起早。
我一定要鼓起最大的勇氣,把這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交到他的手中,也等於是把我的心交給他。嗯,二十分鐘過去了,他還不來。也許他有事,再等幾分鐘。八點到了,再不來,第一堂課就趕不上了。不管他,我一定要等他來,莫說一堂課,即使一天也不在乎。
八點半、九點。他還不來,我還要等。雖然等人的滋味很難受,只要能等到他,再怎麼難受我也情願。
「阿華!妳還沒有到學校去?」
我望着營區方向出神時,媽不知到堤上來作什麼,看見我傻楞楞地站在那裏。
「媽………我………我………」我內心有說不出的委曲,幾乎要哭出來。
「今天起早了!」媽過來摸着我的頭。
「………」我眼淚汪汪地看着媽。「不去上學,就回家躺一會,站在這裏做什麼呢?」媽為我擦着眼淚說:「妳近來忽兒高興,忽兒憂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媽………我………我想………」
「妳想什麼?」
「想………一個人!」我撲在媽的懷裡抽搐。
「想一個人?」媽摸着我的頭髮驚奇地問:「妳想誰?」
「就是………那個姓何的………阿兵………」我大胆地說出我的心思。
「想他?」媽瞪着我:「妳不是討厭他嗎?」
「那是以前的事,現在不………」
「嗯………」媽嗯了一聲:「想他?」
「媽,妳不答應?我向妳跪下。」
「傻孩子,妳趕快起來,要讓別人看見了成什麼話?」
「媽,妳要答應我,我才起來。」
「好,我同妳爸爸商量。」媽用力地扶我起來:「若愚是個忠實可靠的青年,很值得信任。」
「媽,妳真的答應了。」我喜出望外地。
「我答應了還不成,男女結合是雙方面的。你別著急,我先同妳爸商量,然後再徵求若愚的意見。」
「媽,妳真好!」我緊緊抱着媽撒嬌。
「我是女人,我自然懂得女人的心。」
「媽………」我再向她撒嬌。
雖然沒有見到他,但我的心情是輕鬆的、愉快的,因為得到媽的同意,就等於獲得了保證,也像一支孤軍奮鬥的軍隊,突然得到了援軍。
晚上放學回家,我特意繞過營房,看能否遇得着他,我又到他常站在那裡讀書的地方,回憶他讀書的神態。
但我慢慢發覺,營房內似乎沒有往日的喧嘩,冷冷清清的。除營門口的衛兵外,再也看不見什麼人了,搬家了?不,還有衛兵,可能出去演習了。
部隊有一個禮拜沒有回來,我的心又慌亂了,傷心了,好像永遠不會回來似的。嗯,會回來的,演習完就會回來。
星期六放學回家,營房裡又恢復一週以前的喧嚷、歡騰。嗯,部隊回來了,他自然也回來了,明早晨他一定會再到堤上去看書。那時候,我將鄭重地向他說:「若愚,我喜歡你,我將永遠伴着你。」
這一夜我又失眠了。我巴不得地球轉快一點,早些投入他的懷抱,暢飲愛情的甘霖。
天亮了,我的身在家中,心在堤上。眼睛不停地向外轉動,只要他的影子出現,我會不顧一切地衝出去,就像一隻餓虎,一旦發現食物,非一口把它吞下不可。
我對後門望眼欲穿的時候,營房的擴大器響了。嗯,部隊又集合了,今晨恐怕等不到了。
以往,擴大器響,我根本不聽的,今天不知怎麼的,卻拉長耳朵仔細聽着:「各位同志……何若愚同志以往的英勇事蹟,相信大家都很清楚。用不着我再來說明。今天我要報告的,是這次在枋寮登陸演習中,何同志成仁的經過。部隊登陸的早晨,海上風浪很大,最後一波部隊換乘水陸戰車上岸時,有一輛因機械失靈而沉沒。體力強而水性好的同志,多能勉強游到岸上;體力弱水性差的,游了兩下就不能動了。這時附近又無救生艇,大軍艦又不能靠近,登陸艇已回航了,其他裝運部隊的戰車,迫於風浪,也不敢多作停留。何同志眼見自己的同志一個個被海水鞭打着,就立即卸下武裝,繫上救生帶,跳下海去。他一次、兩次、三次,到第四次救最後一個人時,突然一股排山倒海的大浪捲來,把何……」
「哇……」我突然覺得天旋地轉,昏厥在地。
嗯,我真希望永遠暈過去,誰知在深夜又蘇醒過來了。現在,完了,一切都完了,失去了他,我留在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意義?
「嗚……嗚……」我又蒙頭大哭起來。
迴 響
這篇文章寫在民國五十一年秋。那年七月,我從野戰部隊的基層調到陸總部通勤部,工作地點在總統府的一樓。總統上下班的座車就時常停在我們辦公室的窗口外。這次的調動扭轉我下半生所走的方向。這裡的工作是輪班制,下了班就是自己的時間,對於一個下級軍官來說,那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報到之後,住在景美附近的溪州營區待命。所謂待命,就是聽候安全單位對我的背景檢驗。照說,我的身世是單純的,沒有什麼可查的,但我卻「待命」三個多月,才獲淮進入我的工作場──總統府。
我們住營房很破舊,我們這些「閒員」住的更是舊得不像話。那是一間小小的鐵皮房子,住了三員大將。那時正是颱風季節,時遭風雨摧殘,常常水漫鐵皮屋,屋角上還有一大堆廢的帳冊,發出濃烈的臭氣,好在我們抵抗力特強,沒有受病魔的侵襲。
那時,正是我寫作的起步,靈感一來就亂塗鴉,已在大報上發表過文章。隊部中山室有好幾份大小報紙。不管什麼報的副刊,我一定會一字不漏看完。有一天我在陸供部發行的周報上看到一則「徵文啟事」。我當時的心態是有「徵」必「應」,能不能得名次,非我所計。軍中徵文,不問可知,當然是主題正確,故事感人。
距離我們鐵皮屋不遠處有一棟新建三層高樓的小洋樓,像鶴立雞群昂然於一片參差不齊的違章建築中。為何方神聖,我不得而知,但這家主人有一個清秀的女孩正在讀高中。常隨一軍有河堤上漫步,羡煞了多少阿哥。就以這兩人為背景虛構一個故事,寫成這篇「芳鄰」。在四十多年後的今天讀來,顯得有點矯情。這篇文章被評為第二名,第一名從缺,也等於是第一名。獎金八百元,我當時的月薪不到三百元,應該算是豐厚了。
當時我常用女性第一人稱,在《文壇》發表的第一篇《我與阿兵》也是這是這樣。後來我在《大華晚報》投稿常用女性的口氣寫成。有一年春節過後,老編邀請作者喝咖啡。這是無上的榮耀,還向朋友借穿一套西裝赴會。我最先到達,向一位紳士型的男士報到,原來他就是今天的主人,也就是老編,他確定我是來參加的「貴賓」之後,表情是非常訝異。接著是一位年青英俊的男士來到,隨後就是青一色的女兒身,共來了十餘人,不是很多,也沒有報社的其他動重要人物。
當時給我印象最深刻是楊小雲,當時還不甚成名。後我而報到的男士姓虞,服務於海總,舉止文雅,我兩坐在一起閒聊,為什麼在這十餘來賓中,只有我倆是男子漢?仔細推敲,原來他的筆名是女兒身,我的問題出在男扮女裝。老編誤以為我們是千金小姐呢!這不難猜出老編的用心了。這也是我寫作過程中的趣一樁。
老同學
街上的人潮像決堤似的洶湧,我獨個兒捲在浪潮中。突然有叫我的聲音傳來,我還沒有來得及轉頭看時,那叫我的人已重重地一巴掌打在我的肩上:
「瞿,你還認識我嗎?」
我一眼就認出來,他是老同學張家華。不勝欣喜地說:
「別人也許會忘記,你老兄即使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
「哈哈!兄弟!」他又拍我-巴掌:「難得你還記得我。」
「你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那是十多年前,我剛考上大學!帶着滿腔的喜悅,到台南C大報到,在火車上認識了他。
我還記得那天他坐在靠右邊的窗口,我上車的時候,他旁邊坐着一位美麗而大方的長髮女郎,兩人嘻嘻哈哈地,我當他們是相戀了多年的情侶呢!直到台中車站,他們互說:「拜拜」的時候,我才看出他們是萍水相逢。
她走了之後,我馬上補位。他又立刻和我搭起話來:「請問你是到那兒?」
「台南。」
「啊!」他誇張地驚叫起來:「你是不是C大註冊?」
「是呀!」我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
「看你那短短的頭髮,我就知道你今年才考上大學。」
「那你一定是大學畢業了。」因為他那長長的大包頭,幾乎把耳朵都包上了。
「哈哈,你猜錯了,我也跟你一樣,今年才考上C大。」
「你也是?」我驚奇地瞪着他。
「我是重考的。」他附着我的耳朵細聲說,好像重考是見不得南似的,深怕被別人聽見了丟人。我卻追根究底下去:「你去年考的什麼學校?」
「台大電機系。」
「乖乖,台大電機系!」
簡直嚇了我一跳,我連想都不敢想,他竟考取了不想唸。「你不必瞪眼,這是興趣問題。我想世界上最沒有意思的,就是學電機那玩意了,成天電流電阻,電動馬達,真是煩死人了!人是為興趣而活的,失去了興趣,就失去了生活意義。」
「你的與趣是什麼?」
「我現在的興趣是文學,文學是生命的靈魂,一個人如果不懂得文學,這個人就是行屍走肉。」
「那你一定是考C大中文系了?」
「這下子你可猜對了,我考的確是C大中文系。」
「那我們將是同班同學了。」
「你也是中文系?」
「是呀!」我有如獲知音的喜悅。
「好極了!好極了!」他高興得跳起來,情不自禁地拍打着我的肩,簡直不知如何表達他內心的興奮:「老弟!」他又伸出粗壯的手:「來!我們握握手,為我們共同的理想而祝賀。今後我們同是文學領域中的鬥士,我們要在文化沙漠中創造綠園,重開文學的新天地。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元微之、白居易、
三蘇、王安石都成了歷史的陳跡。現在就要看咱們了。哈哈!」他仰天大笑:「數千年之後的人就會像今天我們崇拜李白、杜甫、韓愈那樣崇拜我們了。哈哈!如果我是李白,你就是杜甫;我是韓愈,你就是柳宗元;我是白居易,你就是蘇軾,你就是蘇轍。……」
「我可沒有那種才氣,我也沒有那麼高的志向,我只想大學畢業之後,從事教育工作,別的什麼都不敢想。」
「別妄自菲薄好不好?青年人一定要有高尚的理想。教書有什麼意思?吃不飽,餓不死,多沒出息!」
……………………
他說話的嗓門很高,幾乎全車廂都聽得見,有許多人都轉頭看他,甚至投以不屑的眼光,他卻視若無睹,照說不誤。
他在學校也很活躍,人到那裏,別人的笑聲也跟到那裏。凡是有他在的場合,必然會不寂寞。學校的迎新送舊總少不了他的參與,而且一定要登台表演幾個滑稽性的節目,逗得大家哈哈一笑,他才鞠躬下台。他和什麼人都談得來,不管是男女同學,-見面就成了好朋友,但卻沒有一個真正的知己。
他似乎從來沒有認真聽過一節課,也沒看他認真讀過一陣書,但每次考試卻能順利過關。即使大家都感頭痛的英文,全班有三分之二要重修,他還安然渡過。有時教授見他不專心聽課,就出問題難他,他也能憑那張利嘴回答得很圓滿。倒是那些初出道的講師,常常被他稀奇古怪的問題弄得面紅耳赤。
我和他雖是最先認識,但由於個性相左,始終保持在泛泛之交的階段,平常很難碰在一起。直到第二學期末,我從圖書館出來,他悠閒自得地抱着兩本書走向圖書館。本來是可以岔開不講話的,他卻故意彎過來像一夫當關似的攔住我,劈頭就說:
「瞿,我要鄭重向你宣佈一個驚人的消息。」
「難道要請我吃喜酒?」
「嗨!你看你多俗氣,多膚淺,大丈夫,那能把兒女私情掛在心上!」
「那還有什麼驚人的消息呢?」
「我老實告訴你吧!我又要改行了。」
「又要改行!你不是對文學很感興趣嗎?」
「那已成過去式了。」他激動地說:「現在的文壇,都被少數人把持着,報章雜誌上的文章,都是那幾個人包辦了。真正有才氣的作家,根本沒有插足的餘地,可惡極了!可惡極了!我寫了五篇文章,五篇都給我退回來,豈有此理!我的文章,那-點不比他們的好,這明明是小圈子作祟!」他愈說愈氣,最後竟槌起胸來:「我老張是有骨氣的人,決不與這些人同流合污!從今以後,我要跳出文學的陷阱。」隨着他兩手向外一伸,做一個飛的姿勢:「我要展翅高─飛!藍天白雲,任我翱翔。」他這種滑稽性的表演好逗人發笑。和這種人在一起,倒有一點好處,永遠不會覺得無聊。
「那你要飛到那裏去呢?」
「我要轉建築系,將來做一個偉大的建築師,我將來要在××建一座『凡爾賽宮』;我要在南京建『白宮大廈』,這樣就會名傳千古。我要把『紅樓夢』的『大觀園』具象化,我就與曹雪芹同列不朽。我要把『阿房宮』再造;我要把『圓明園』復
復生。………」他又拍拍我的肩:「瞿,你看我的理想好不好?」
「很好。不過很遺憾,如果你轉走了,中國文壇從此就黯然無光。李白、韓愈、白居易,就會後繼無人。最遺憾的是我也不能做杜甫、柳宗元了。」
「哈哈!那時候,你不就是李白、韓愈了?」
從這次談話之後,只有在考場見過幾次,但都是點頭而過。下學年開始,中文系的教室果然沒有他的影子,但我們有什麼活動,只要他知道一定會來的,照樣是活躍。
到第二年放暑假的時候,坐學校交涉的鐵路專車北上。我們竟然又坐在一起,就好像兩年前同來學校報到一樣,白然倍感親切,他緊緊握手不放。
「瞿,我們真有緣!」
「是呀!往往不期而遇。」
我們分別坐下後,他又拉開了嗓門:
「我又有驚人的消息告訴你。」
「這回該不是轉系了嗎?」
「不但要轉系,而且要轉學。」
「轉學?」
「嗯。」
「轉到那裏?」
「我要重考!」
「重考什麼學校?」
「當然是台大啦!」
「噫!你不是從台大轉出來的嗎?」
「以前是讀死的電機系,現在要考醫學院。我覺得學醫很有意思,既能救人,又能救自己。兩個月前,我的祖母去世,完全是庸醫害的,如果我自己是醫生多好。我相信其他像我祖母那樣遭遇的人一定很多。所以我痛恨那些不學無術的庸醫,我要做一個真才實學的良醫,將來開一家最現代化的醫院,免費為貧民服務,使那些窮苦的人不會冤死。」他又習慣性的拍我一下肩膀:
「我的理想好不好?」
「你每個理想都好。」我老實不客氣地回答:「但是,有好的理想,必須腳踏實地去實踐,決不只是空中樓閣,見異思遷。」
「你說我是空中樓閣?」他面有怒色,猛一下站起來,拉着我的手,像要打架的樣子:「瞿,你不要小看人!十年之後,我要在台北開一家最大的醫院,到那時候,你就知道我老張是什麼樣的人。」
「好!我預祝你成功,將來我住醫院的時候,希望你能免費優待。」
「哈哈!」他又兩手向外一伸,乾笑起來,真所謂語驚四座!
後面有人叫他去打百分,我就自己苦坐冷板凳。車到新竹,我要下車,他還沒有回來,我們連「再見」也沒說就分別了。從這次之後,就沒有再見到他,是否考取了醫學院?我也不得而知。人生真是何處不相逢,想不到竟在此地又相遇。
「瞿,你現在那裡得意?」他兩眼直瞪着我,我從他的眼神中,似乎讀出歲月在他心靈上刻畫了無數的創傷。
「得什麼意!還不是教書,正如你過去所說的,吃不飽,餓不死。」
「哎呀!老兄!你別挖苦人好不好,我呀!到現在還沒有拿到大學文憑。」
「什麼?」我驚叫起來。
「我還沒有拿到大學文憑。」他鄭重其事重複一遍。
「你不是說要考台大醫學院嗎!難道沒有考取?」
「的確沒有考取台大,但我考取一所私立的醫學院,我沒有讀。正好徵集令來了,我就入營服役。退伍後,我又考政大法律系。唸了兩年,我實在唸不下去。這時,我父親得肝癌去世,姐姐又嫁人,家中的生活要我來維持,我再也無心情唸書,於是在一家私人公司當文書員,一個月三千多塊錢,真是應了我說的話,『吃不飽,餓不死』」他長長嘆着氣:「唉!都怪我自己不好,正如你那次在火車上所說的『有好的理想,必須腳踏實地去實踐。』當時聽來非常刺耳,現在想來,卻是空谷足音。瞿!」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激動地說:「我認識的朋友不知有多少,真正能忠告我的,只有你。我本來很想寫信和你連絡的,可是我鼓不起勇氣來。你想想看,大家都學有專長,我一事無成,還有臉見人嗎?我老早就看見你了,就是喊不出口。我在你後面跟了很久,也考慮了很久,終於還是喊了你,你不會見怪吧!」
「家華!」我再度親切地握着他的手:「不但不怪你,我反而非常佩服你。你的聰明才智都比別人強,如果你能腳踏實地去做,相信你的成就一定超過任何人。我不知你現在有何打算?」
「我這幾年全心全力參加高考,去年檢定及格。今年準備參加正式考試,不知是否能通過?」
「以你老兄的天分,必然是馬到成功。」我又拉起他的手握着:「我先祝福你。」
「謝謝!」他也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從他激動的神情中,似乎看到他眼眶裏蓄滿淚珠。
我本想邀他到家裏聊的,但他說他要趕去吃喜酒,就暫時分手了。後來,他也沒到我家來。但在第二年的高考放榜中,他竟然以特優的成績獨佔鱉頭。我非常欣慰地說:「老同學,你終於成功了!」
機車失竊記
拉開了門,立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穿着非常整潔的中年人,灰色的西裝畢挺挺的;白襯衫、紅領帶,更襯托出他清秀的面孔。一對光芒四射的大眼珠,流露出他超人的智慧。
「請間這是陳府嗎?」他點着頭很有禮貌的問。
「是的,我就是這裡的主人,請問有什麼事?」
「啊!陳先生,」他立刻趨前向我握手,「我先恭喜你,我是刑警隊來的,特來向你報告好消息的。你最近是不是丟了機車?」他一面說,又一面掏出紅色的派司向我揚揚,我雖沒有看清楚,但從他的舉動談吐已深信他是刑警無疑。
「不錯!我的確是丟了機車。」
「我們已經為你找到了,最近我們破獲一個非常龐大的盜車集團,查獲的贓車有一百多部,其中可能就有你的。請你現在就和我-起去認領。」
「到哪去領?」我不禁一楞,該不會又上當吧?
「警察局。」
「要帶錢嗎?」
「不要,你只帶車照、駕駛執照和你的身分證、私章就夠了。」
我放心了,如果他是冒充刑警的話,一定要叫我帶多少錢物到了某地方,要我先交錢給他,再到某地取車,然後就腳踏西瓜皮─溜了。前些日子,我就上過這麼一個當,不但車子沒找回來,反而倒蝕兩千元,真氣死我了!
上月初,我去郵局寄信,十分鐘後出來!我的車子就不翼而飛了。這是我剛買不久的新車,即使現在出售,也值一萬五仟元之多。我非常懊喪地到派出所報了案,又到報社登了懸賞尋車的廣告。過了幾天,果然有人打電話來,說車子已經找到了,要我帶兩仟元的獎金去取車子。我高興地雀躍起來:
「請問你在那裡?怎麼向你連絡?」
「在火車站的候車室,我的右手拿着今天的《民族晚報》。希望你也帶同樣的報紙,也同樣拿在右手上。」
「OK!」我得忘形地放下了電話。
我立刻向太座湊齊了兩千元,又立刻趕到車站,並買了一份晚報,依規定拿在手上。三腳兩步闖進候車室,果然在靠最裡面的角落裡,坐着一位穿灰色夾克的男士,嘴裏刁着烟捲,右手拿着今天的晚報,在東張西望打量着進進出出的旅客。我從他的後面繞過去,在他右面坐下來,並把報紙顯示給他,他向我楞了一下,又環視一下四週說:「請問你是……」
「我就是你剛才打電話的陳……」
「啊!」他倏地站起來,欣喜地拉着我的手說:「陳先生,好極了你的車子是綠色的,一百五十西西,××牌的,號碼是……」
「對極了!對極了!」我高興得禁不住鼓起掌來。
「你的車子是被我的鄰居偷去了,我怎麼發現的,因為那小子很窮,吃飯都成問題,這幾天突然抖起來了,摩托車來,摩托車去,而且故意將喇叭按得震天價響,好像全世界只有他才有資格買車子。我想,你小子別神氣!說不定你是偷來的,於是我開始注意報紙上的尋車廣告。果然,該那小子倒楣,發現他車子的號碼,與你老兄報上所說的完全一樣。所以,我就打電話連絡你去抓他。」
「謝謝你,謝謝你,那我們怎麼去抓呢?」
「我們不能抓他,我們只有到派出所報案。」
「那現在就上派出所?」
「是呀!不過,不過,在電話裡我不是說過嗎?請你準備的兩仟…」
「拿來了。」
他立刻伸手說:「請你給我吧!」
「等我拿到車子再說。」
「怎麼?」他瞪大眼說:「你還不相信我?不相信就算了,我也不靠你這兩仟元過日子!」他轉身要走:「再見了,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好好好,慢點慢點!」我一把他抓住說:「對不起!對不些!」我立刻把錢塞在他的手上。他笑着說:「這才夠朋友,我這個人做事向來是先小人後君子。老實說,我並不是真想你的錢,主要是給那小子難看,我要看他帶上手銬,我要看他現原形。」
聽他那滔滔不絕,聽他那氣憤填贗的口氣,我絕不疑心他是大騙子,於是乖乖的跟著他上派出所報案。
出了車站,沒入熙熙攘攘的人群裡。走了一段路,要穿紅綠燈,我們停下,接着又陸陸續續擠來一些人,把我倆圍在中央。右面的黃燈亮了,我們已開始迎接綠燈的來臨。就在這緊要當頭,我左面的人似乎是有意向我一推,我立刻起連鎖反應,又碰到右邊的人。這傢伙的脾氣很大,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又狠狠朝我腰間一拳:
「他媽的!沒長眼睛,你是幹什麼的?」
「對不起,是左邊推過來嘛!」
「明明是你推我嘛!你為什麼推我?你憑什麼?你是不是想謀財害命?走!我們找警察去!」他拉着我往回走,我突然一想,我不能跟他糾纏,我要緊釘著那個傢伙去報案,於是我盡量卑躬曲膝向他說一陣好話,他才勉強的原諒我。可是待我回頭來,帶我報案的傢伙,不知跑到那裡?想穿過馬路,紅燈又亮
了。再找那個揍我的傢伙,也是無影無蹤了。於此,我才恍然大悟,上了他們的圈套。
×
×
×
於是準備好需要的證件!便隨刑警先生上了計程車,約廿來分鐘到了警局門前。下得車來,他帶着我向右邊的側門走去。這裡沒有衛兵,可以自由通行。裡面是個大院子,放了許多警員執行勤務用的紅色汽車和機車。此時是午後兩點,恰是上班時刻,來來去去的人很多。他帶我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再上L形的樓梯,到達了三樓的會議室。中央擺着T字形的會議桌,那裡有幾個人在看書報,也有幾個人剛從睡夢中醒來,正在吞雲吐霧。
他要我在靠窗戶的椅子坐下來,先掏一支長壽烟給我,並很禮貌地為我打火點着。
「現在剛上班,你把你的身份證、駕駛執照、牌照、私章給我,我去給你辦手續,你在這裡抽烟休息,大概十多分鐘,你就可以騎車走路了。」
他這樣誠懇的服務態度,我只有趕緊把證件交給他說:「好,謝謝你,謝謝你!」
我又不住地想,現在的警察的確是夠好了,不但替人民找到車,而且要代辦領取手續,一直親自把車交到人民的手上才算數。
他走後,我靜靜的等着,十分鐘,百分鐘,兩百分鐘,仍不見他的影子來。我開始急了,立刻向警局的人打聽,根本沒有那麼一個傢伙,而且近來也沒有破獲什麼盜車集團。至此,我不能不承認我又中了圈套。
過了兩個多星期,我收到一封陌生人的來信,信內簡單地寫着:
朋友:
謝謝你的合作,更謝謝你的機車,我已辦完過戶手續。現在將你的身分證及私章奉上,敬請查收,並祝
愉快!
你的朋友敬上
老 陳
自老陳在村頭上搭蓬子修車以來,這附近的人就方便多了。以前我打一次氣要跑得老遠地,而且還要受氣,看臉色。有一次,我下班回來,輪胎爆了,我推到經常去的那家。換好了胎,老板說要三十五元,我挖空了口袋也湊不起這麼多。沒有錢,人都矮了半截,紅著臉對那絡腮滿面的老闆央求說:「對不起!老闆,我的錢不夠,先給你這些。餘下的,明兒給你補來。我每天上下班都經過這裡,也是你的常客。」
他望望我,又用右手食指刮刮額上的汗珠,拉長臉說:「每天來去的人那樣多,我怎麼記得你是常客?」
「只差五塊錢而已,我想我的人格不會不值五塊錢。我家離這裡很遠,走路要半個多小時。」
「我們只是負責修車,并無義務送你回家。」
我無名火冒起三丈高,撇下車子,扭頭就走。
老陳就不會那樣。那是他剛搬來不久時,我第一次去他那裡。這次是換剎車,需款五十元。我總是粗心大意,身邊一文不名。這是頭次來,由於上回的釘子碰得不輕,自然不能賒賬,便把車子放在一邊說:
「老闆,車子放在這裹,待會拿錢來取。」
「怎麼?」他停止手中的工作望著我:「老弟,你身邊不方便。」
「是的,這是我的老毛病,常常買好東西才發覺口袋裏沒有錢。」
「你沒有錢,把車子放在這裡幹嘛?賣給我?」他笑著說。
「我怕你不放心。」
「老弟!」他拍拍我的肩:「你把我看得那樣不值錢!才幾個錢,我就留你的車子。」
「你不怕我跑掉?」
「跑掉一個五十,十個才不過五百。」
「你不怕賠本?」
「哈哈哈………」他爽朗地大笑起來:「賠本?我從來沒做過賠本生意。我在北部修了三年車,不瞞你老弟說,賺了兩三萬。我做生意沒有別的秘訣,我相信顧客,顧客也相信我。」
………………
這次颱風颳得好慘,那些違章建築的鴿子籠,像秋風掃落葉似地捲走了。附近幾所國民學校變成了災民收容所,也有許多湧進我們眷村來。看到那些流離失所的民眾,又使我想起老陳來。當時,我有一個奇怪而天真的想法,也許他會得天獨厚,他那個篷子還安然無恙地屹立在暴風雨中。於是我穿上雨衣,趁風稍小的時候,就跑去看看。如果能找到他,我要接他到我家裏來。也許他剛來,沒有地方去。像他這樣的好人,我應該多給他一點溫暖。
「洪先生,洪先生!」我在雨絲飄飛中頂著雨衣向前衝,突然有人在右面喊我,我把雨衣掀高一點,回過頭去,他是我後面的鄰居朱先生,我立刻回話:
「唉!朱先生,你從那裏來?」
「我去看那個修車的老陳。」他打著傘,稍稍將傘篷向後斜,使我們能面對面說話。
「你也去看老陳?」我瞪大眼問。
「怎麼?我不能去看老陳?」
「我是說很巧,我也是去看他。」
「我去了,不但人找不到,連他那篷子也沒有了,只有幾隻破輪胎在地上。」他說話像連珠炮,顯得有點激動。
「不會發生意外吧?」我也有些激動,風災死亡是常有的事。
「誰知道?我問過好多人,都沒有知道的。那幾個收容災民的地方,我也去過了。」
「啊!他會到那兒去了呢?」我拍拍腦袋思考著。
「我們到派出所去問問。」
「好呀!」
派出所的楊警員原是我軍中的同事,前幾年才轉入警界。攀起關係來,我們還是一個單位,只是沒見過面,但談起某些長官來,彼此都很熟悉。
楊警員正坐在服務台上值勤。我老遠舉手向他打招呼。他認出是我,也舉手打招呼:
「啊!小洪,有什麼貴幹?」
「常然有事,無事不登三寶殿,唉!我請問你!你知道那個修車的老陳嗎?」
「那個老陳?」他掃了我一眼問。
「那個修單車的,在郵局門前,從北部搬來沒多久,他很夠意思。他那個篷子被颱風搬了家,不知人怎麼樣了?我來找他,如果沒有地方去,叫他暫時搬到我家住好了。」
「你原來認識他嗎?」
「在此地認識的。」
「你應該認識的,他是我們一個團的。」
「一個團?」
「是的。在海南島的時候,他當連長,我是他的排長。」
「啊!原來還是老同事。」我喜不自勝地:「他人呢?」
「我也不知道。早晨路過那邊,見他的房子沒了。我問我們的同事,也弄不太清楚。昨天午夜,我們送了幾個傷患去省立醫院,據我們裏面的人說有他,是否真有他我也不知道。這個颱風一颳,我們就忙了,我也沒有時間管他。那幾個人的傷都不算重,所以我想等忙完了再去找他。」
「我連他的大名都不知道,請你告訴我,我們去醫院找他。」
「他叫陳琛嘛!你真不認識!」
「那還有假的?」
「你還記得萬山羣島戰役嗎?」
「怎麼不記得呢!那次戰役可三十八年金門古寧頭大捷媲美。」
萬山羣島距離××不遠,三十九年五月,我們部隊由海南島來台的時候就路過那裏。當時上級命令我們團裡派一個加強連駐守,團長原有意要我們第一連擔任的。連長到團部接受過命令,糧秣彈藥也補充了。後來不知為什麼變了卦,改派第九連去了。為這件事,連長還和團長鬧過一陣情緒。
後來部隊來台不久,我們便看到報上載有萬山大捷的消息,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一個濃霧籠罩的早晨,陳指揮官(當時的連長,為擾亂敵人耳目,故改為團番號,團長兼指揮官。)帶著各級幹部巡視陣地。他突然發現海上的濃霧下隱藏著密密麻麻一大片黑影子。他略一沉思,便斷定那是共軍的機帆船。立刻揮手要隨行人員蹲下來,告訴他們,共軍要登陸了,趕緊準備迎戰。并分配戰鬥任務,守港口的第三排火速向後撤,一、二排從左右向港口包圍,佈下一個口袋形,讓敵人盡量往裡面鑽,然後來一個甕中捉鱉。指示完畢後,就各人回到自己崗位,待命行動。
他回到指揮所,守著電話,等海岸的伏哨報告。敵人的主力已登陸,他走出掩體,舉起信號槍,朝天碰碰兩響,於是機槍聲、步槍聲、手榴彈、八一砲、六○砲齊發。再配上喊殺震天的衝刺聲,敵人驚惶失措,四面楚歌,來去不得,只好舉槍投降了。清掃戰場,檢點人馬,敵人是兩個步兵營,外加六十餘艘機帆船,除船隻逃走-部份,人員武器都為我軍所得。我軍卻只有十幾名輕重傷及副連長陣亡。
這次戰役雖然小得微不足道。但在當時,大陸已關進鐵幕,海南島棄守,人們的腦海裏,只留下國軍失守、轉進、放棄等印象,而今竟然傳來以寡擊眾的全勝,的確給人心惶惶的國人,注下了起死回生的興奮劑。因此,上級對這次戰役的成果非常重視,除了對有功人員重賞之外,還派那位領導作戰的連長,到各部隊和機關學校報告作戰的經過。我何其有幸!曾親自聽過兩次,一次團集合,一次師週會,所以至今還耳熟能詳。
「指揮那次戰役的,就是那個修車的老陳。」楊警員鄭重其事地,一個一個字地說。
「是他?會是他?」
「你不相信是不是?你要找到他,你就問他。」
也難怪,二十多年了,即使是很熟的朋友,也會被歲月所沖淡。何況那時他是高高在上的連長,我是一個小兵,又不在一起生活,自然不會認識了。
我本想再進一步追問,但他已拿起話筒,神色緊張地複誦著:「什麼?房屋倒塌三棟,壓死兩人,重傷三人。什麼?河堤沖壞了!水勢洶猛……」門口還站著兩個人要見他。反正我們知道他在醫院,不如直接去看他。
走出派出所,等了很久才攔到一輛計程車。
「喂!喂!」車輪已滑到馬路中央,後面突然有兩人抓住窗門:「你們到醫院是嗎?」
「是的。」我說。
「搭個便車好嗎?」
「好呀!」朱先生一面回答,一面開門。
「謝謝,謝謝。」白頭髮的進來後,關著門說。
我一打量,原來他們就是剛才站在派出所門口的兩位。
「你們也到醫院?」我問。
「是的。」那個瘦的說:「你們是去看老陳的?」
「對。難道你們也是?」我有點奇怪。
「是呀!我們看他的篷子沒有了,心裏很著急。」
「啊!你們是老同事?」
「不,在這裏才認識的。」白頭髮的說:「我們常在他那裏修車,還欠了他的錢哩!」
「我也差他幾十塊錢。」朱先生插嘴。
「我看哪!」瘦子說:「我們都欠了他的,他既然是住院,倒不如把那些錢買點水果,或營養品什麼的。」
「那好呀!」我和朱同時回答。
車子駛到火車站前,有幾家店鋪半開著門營業。我們下車買了幾罐水果罐頭,和兩大筒奶粉,再向醫院進發。
醫院格外冷清,來看病的都是風災受傷居多。我們在服務台前的住院牌上找到老陳的名字,他住在第三號病房,第五個床位,我們問了兩個匆匆忙忙趕路的護士才找著。
他是靠牆壁那張床,床頭的紙牌上的確是老陳的大名。身邊還有一位護士在照料,病人靜靜地躺著,頭上纏滿了紗布,只有眼睛開著兩個小孔。左腿打了石膏,我們走近時,護士小姐打量一下問:「你們是看陳先生的嗎?」
「是的。」我們四個人幾乎同時回答,也許嗓門太高,護士揮手放低一點。
「你們是他的……」
「朋友。」我立刻插嘴。
「你們知道他的家嗎?」
「不知道,如果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們,我們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我說。
「他的傷很重,從昨晚上警察送來到現在,一直是昏迷狀態。」護士的話使我們心情沉重起來,該不是來送終吧!我暗想。
「他是怎麼受傷的?房子塌下來壓的嗎?」我問。
「據警察說,是酒後騎摩托車摔的。」護士說。
「他會騎摩托車?」我不相信,其他三位也瞪著疑惑的目光。因為從來沒有看他家放有機車。
「警察是這樣說的,會不會我也不知道。」
「爸爸!」我們只顧和護士說話,幾時進來一位非常時髦的小姐,衝著直挺的病人喊。這又不能不使我們奇怪,他有這樣標緻的女兒,在我們的印象裏,總以為他是孤家寡人。
「妳是他的女兒?」護士小姐轉臉對她。
「是的。」她滾著眼淚回答:「媽媽、哥哥、大嫂隨後就到。他們從高雄、岡山趕來。」
還有哥哥、大嫂,真是越來越離譜了,不會弄錯吧!但床頭上清清楚楚寫著他的大名。或許他真有家室,一個人跑出來做事也說不定。
「小姐!」護士指著我們對她說:「這幾位先生也是來看令尊的,看樣子你們還沒會過面。」
「是的。」她禮貌地向我們點點頭,抑止內心的痛苦,勉強地一笑:「我都不認識各位叔叔伯伯,你們沒有到我們家裏去過。」
「沒有,」我點頭:「不過,我們常常到令尊店裏,他為人很好。」我又指著我們帶來的物品說:「所以我們特地備了點水果來看他。」
「真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這點小東西實在不算什麼,他平常給我們或給其他人的,簡直不知有多少!」
她臉上立刻展露出喜悅的神彩:「爸爸為人很豪爽,朋友有困難,一定盡力幫助。昨天,是他一位朋友的兒子結婚。媽原不准他去的,他不聽,他說他已經答應要去。」
真是愈弄愈糊塗,我想八成兒是弄錯了,萬一弄錯了,我真擔心下不了台。
「洪先生。」朱先生輕輕碰碰我:「你看他的手,不像是老陳的。」
我的目光落在病人手上,果然不對勁,老陳那雙手,粗糙得像刷子那樣扎人。而眼前這雙手,卻柔柔軟軟地,根本不像做工的。再看他的腳,也是白白細細的,那裏像老陳常年打赤腳,五個指頭張得像老薑似的。
「我們走吧!」我附耳對同來的三個伙伴說。
「好呀!」朱先生回答,因為他已看出破綻來了。其餘兩位還蒙在鼓裹。瞧他們的神色,好像不願走得這麼快。但我不管,還是站起來向主人告別:
「陳小姐,對不起!我們要告辭了。」
「好,謝謝你們。」她站起來:「有空請到我們家裏玩。」
「待令尊的病好了,再到府上拜訪。」
「好的,好的,一定來啊!」
「媽!」我們正要舉步往外走,陳小姐驚叫一聲。那個被叫媽的,是位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面帶驚懼之色。她奇異地看著我們,她的女兒立刻介紹說:
「這幾位先生都是爸爸的朋友,他們特地來看看爸爸的。」她又指著桌上的東西說:「這些禮物也是他們送的。」
「真不好意思!還讓你們破費,你們人來了,我們就感激不盡了。」
「這算什麼!小意思。」我說。
「陳夫人,我們要告辭了。」朱先生插嘴。
「不坐一會。」
「不了!不了!」我和朱先生同時說。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她彎腰送我們走出三號病房,那位白髮的仁兄還糊裡糊塗說:
「想不到老陳還有那樣美滿的家庭。」
「老大哥,」朱先生忍不住笑著說:「難道你還沒認出,這個老陳不是我們所要找的老陳!」
「那裏不是?」他好像還不服氣似的:「手腳都不像。」
「那我們找的老陳呢?」
「再去找呀!」
於是我們再到服務台查問,我們所找的老陳,的確來過,只是輕傷,包紮一下傷口就出院了。問他到那裏去了,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這就成了斷線的風箏,不知飄到那裏去了。
後來,我又到楊警員那裏問過,也不知去向了。
七月中旬,我們機關裏接待一批暑假工讀生,局長照例派我負責!其方式是先有一個茶會,由本局各科組長介紹業務概況。然後他們填表格,最後由我個別談話,根據他們的興趣分配工作,以使他們在一個半月的工作裏能勝任愉快。
我一個個地交談,最後一位是孫正,而他家庭狀況調查表父母欄內,只填有父:陳琛。我腦筋一轉,陳琛!莫非是修單車的老陳?而更奇怪的,他的兒子姓孫,那有父子不同姓的?難道他是養子?我當然不能問他是什麼子囉!於是從側面探聽:
「你父親是什麼職業?」
「修車的。」他脫口而出。
「修單車的,對不對?」
「噫,您怎麼知道?」他木楞著黑圓的眼睛問。
「我認識他呀!」我並沒把握,只玩笑而已。
「真的?」
「怎麼不真哩!我在他店裡修過車。而且還是我的老長官。上次颱風後,我到處找他哩!」我進一步玩笑。
「那次風災之後,他就搬回市區來了,就在這附近,有空請到我們家裡玩。」
「好的,我一定去。」我想一定是老陳了。
× ×
×
把他們的工作交待好了,我上午的工作就算完畢。打鐵趁熱,何不現在就去看看,到底是不是我所要找的老陳?
他們住在鬧區的巷口,在一座高大的建築物下搭了個帳篷,兩個學生正在打氣。老陳彎起腰在轉車輪,的確是他,於是走攏去和他開玩笑。
「報告連長,我找得你好苦!」
他驚愕地抬起頭來,楞著看我,好像是不相信他的耳朵:「老弟,你叫我麼?」
「連長呀!你是萬山羣島上的英雄,我曾經在團集合、師週會都聽過你的演講。」
他冥想了一下,似在搜索記憶,然後笑著說:「那我們以前是一個單位了。」
「是的,我們是一個團,我是頭一個連,你是末一個連。」
「啊!」他恍然大悟:「那你為什麼不早說哩!」
「我原來也不知道,還是派出所楊警員說的。」
「楊浩?」
「是的。」
「他還對你說些什麼?」
「沒說什麼?」我豎起拇指說:「只說你是英雄。」
「哈哈!英雄!」他攤開手看看自己一身油膩的衣服:「這下子可就成了狗熊。」
我突然感慨萬千地回答:「老長官,你目前這個工作是有點委曲你。」
「誰說!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職業,因這個職業,使我認識了許多朋友,從北到南都有。我要搭一次火車,總要遇見幾個熟人。」
「這就是你做人成功的地方,修車的人不知有多少,那一個比得上你呢?」
「那是他們愛護我。」
「呃!」我想起那天找他的事:「你離開的時候,也不說一聲,害得我們找得好苦。」
「我就怕驚動附近的朋友,所以才趁那次颱風之後,就不再去了。」
「那邊的人都非常懷念你。如果你回去,我們大家出錢為你蓋一棟房子。」
「謝謝!謝謝!我在這裏好照顧孩子。」
他提起孩子,我的話題轉到他的家庭方面。
「你的夫人呢?」
「哈哈,夫人!」他拉下肩上的毛巾擦擦汗:「丈母娘還沒生蛋。」
「噫!那你為什麼有孩子上大學?現在分到我們局裏工讀服務。」
「啊,那要請你多多照顧,小孩子不懂事。」
「那裏,我看他很懂事,粗粗壯壯的,嘴巴又甜,怪逗人喜歡的。」
他裂嘴笑笑,似乎很喜歡我稱讚他的兒子。
「這應該是老二了。大的是女的,去年大學畢業,在銀行服務,年初已結婚了。」他調整著車輪說:「其實,兩個都不是我親生的。」他停下工作站起來:「剛才你提到萬山羣島戰役,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什麼事?」我驚疑地。
「那次我們陣亡一個副連長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公祭的時候我還參加的。」
「我這兩個孩子就是他的。那時候孫正還在她娘肚子裏。他父親臨終的時候就託這件事,要我替他把孩子養大。我鄭重而嚴肅地向他保證:只要我陳某人活著,絕不讓他孩子餓著凍著。他聽了我的話,才安詳地閉上眼睛。如今………」
「如今你總算沒有辜負朋友的重託,使他們不僅生活得很好,而且受了好的教育。」
「孫正那孩子,他嚷著要改姓。我覺得他既是孫家的人,我怎發能非法侵佔!」
「這也是應該的,你從小把他養大,跟親生父母又有什麼不同?」
「如果那樣,我就對不起他的父親。」
「他母親呢?」
「孩子三歲的時候,我就勸她改嫁了。那時他才二十二三歲,怎能讓她守活寡?」
「其實,你應該把她娶過來,不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嗎?」
「老弟!」他突然馬起臉,雙手叉腰,兩眼圓鼓,擺出打架的姿勢:「你怎麼開黃腔!我能做那種不仁不義的事?朋友妻不可戲,你懂嗎?」
他義正辭嚴地指責我,雖然使我很難堪;但我內心卻更加崇敬他。
迴 響:
故事中的老陳的確有這個人。那是我讀成大的時候,我家附近有個修車的,也是個退役軍人,他非常客氣,收價也便宜,所以他的人緣。生意都好了。突然有一天不見了,大家都很懷念他。
浪子
一
「嵇哲生。」我拿起話筒自報姓名。
「啊!哲生老兄!你好!你好!我是華正言。」
「哎呀!老弟!是你喲!你在那裏?」
「火車站。」
「要到我家裏坐坐嗎?」
「我不知怎麼走。」
「我去接你好了。」
「好!我在候車室等你。」
那年我高考及格,分發在台北某公營事業機關服務,我第一個認識的就是華正言。剛出學校不久,頭腦靈活,做事有衝勁,人緣很好,又很得上級的賞識。但他最大的缺點是用錢沒有節制,一個月的薪水,他會在一夜之間花光。花完之後,便是東借西欠。不管什麼錢。只要到他手上,一定是先拿來用了再說。不過,他也有點好處,同事之間有什麼急難,他也會鼎力相助。譬如那次妻住院動手術,一下子用了三萬多,要不是他的奔走,真不知如何才能渡過難關!所以我和他除同事的友誼外,還有恩人的情分。
「喂!」我先發現他在東張西望。
「勞動大駕,真不好意思。」他快步迎上來。
「唉!真倒楣!」他右手握拳向左手心猛然一擊說:「小偷找到我頭上來了。昨晚在火車上,不知怎麼搞的,口袋裏兩千多塊錢就不翼而飛了。」
「你要錢用是嗎?」我已明白他找我的企圖,別人可以不理他,我卻不能不理。
「是呀!我到高雄吃喜酒,總不能掛賬呀!」
「要多少錢才夠呢?」
「你身邊能拿出多少?」
「嗯!」我估計了一下說:「一千五夠嗎?」
「夠了!夠了!我回台北就立刻寄來。」
「沒有關係,我們的交情不同,還不還都無所謂。」
「那怎麼好意思呢!許多年不見,一見面就借錢。」
「你這樣說就見外了,你過去還不是幫過我嗎?」
「我可不是因為曾經幫助過你,今天才來向你討債的喲!」
「是是,不管怎麼說,我都應該幫助你解決困難。」
二
我摒住氣按了兩下門鈴。鈴聲和狗聲一齊發作,隨著拖鞋也響了。
「誰呀?」一聽就知道是劉主任的高嗓門。
「主任,是我呀!嵇哲生。」
「啊!哲生,好久不見了。」他拉開了門:「你怎麼有空來台北?」
「因公而來!順便看看主任。」
「謝謝你。」他拉著我往客廳走:「請裏面坐。」
「不要客氣,我一會就走。」
「總要休息一下,喝杯水才走。」
他的夫人及小孩都不在家,我倆毫無拘束地閒聊起來,我的話題突然掉到華正言的身上:
「剛才我去看正言,他家裏的人說,他很久沒有回家了。尤其是他父親,一提到他就生氣,是怎麼回事?」
「唉!」主任臉色驟然一變:「你還不知道,他已經和家庭脫離關係了,我們單位已把他解職。」
「那是怎麼回事?」
「你記得人事室有位陳股長嗎?」
「記得呀!」
「他有位漂亮的太太,你認識嗎?」
「認識。我在公司的時候,她常常來科裏玩。」
「華正言和她有苟且行為,先是暗渡陳倉,後來就明目張瞻地同居。陳股長去找他理論,他還找流氓來揍人。陳股長氣憤不過,就告到法院。後來經人調解,才達成協議,陳股長和太太離婚,他正式娶她為妻,可是不到兩個月,他又不要人家了,再去和一個什麼舞女鬼混,害得他的妻子跳淡水河自殺。他父親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容不下這樣一個敗壞門風的兒子,乾脆脫離父子關係。我們處長怕他惹禍,就把他解職了。」
「真想不到,這樣聰明能幹的人,會做出這種糊塗事!」我非常惋惜地說。
「你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主任語氣激動地。
「不知道。」
「當大騙子,到處騙錢花。騙不到手,就硬要,你可要當心點!他沒有找過你嗎?」
我的天!這怎麼得了?怪不得上次拿了錢就沒消息,我還以為他事情多,忘記了。
「騙也不是辦法,總得找點事做。」
「他自己不想振作,人家也不敢給他工作,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唉──」我只能為他長嘆而已。
公務接洽完畢,回到台南家裏,妻第一句話就說:
「華先生昨天來過了。」
「又來借錢!」
「你怎麼知道?」
「哼,怎麼知道!我告訴你吧!他不再是以前的華正言了,現在是個大騙子了。」
「你別胡說八道!」
「我在台北才聽說,他亂來一切,被機關解職,無事可做,只有到處騙錢。」
「他怎麼會這樣呢?」
「誰知道。」
「他又借好多錢去?」
「一千。」
「完啦。這一千元又泡湯了。」
「說不定他會還我們。」
「會還!不再來要就好了。」
果然,幾個月之後,真的又來了。那是一個禮拜天的下午,我們全家大小正擠在客廳看電視。他莽莽撞撞地走進來,一屁股甩在沙發上,彈簧壓得嘎嘎嘎響。右腿蹺在茶几上,斜吊著香烟,十足的流氓習氣。
「姓嵇的,我不說你也知道,大爺又要錢用了。」
「老弟,你這樣長久下去,總不是辦法。」
「不這樣怎麼辦?我要生活,不能坐著等死!」
「生活的方法很多,為什麼偏找這種生活!」
「別向我說教了,我的腦子裏裝不下這些教條,只裝得下鈔票和麵包。」
看他實在不可理喻,講什慶也是白費。他的目的是要錢,給錢就是了,何必徒費脣舌。
他從我手中接過五百元時,不但沒說個「謝」字,反而兇狠狠地:
「姓嵇的,這些錢我拿去翻本。如果贏了,我加倍奉還;若是輸了,咱們都倒楣。」
我真後侮當年接受他的幫助,而今順理成章地成了他勒索的對象。
這次輸贏我不知道,但他有一年多沒來找我倒是真的。我常聽台北來的朋友說,他在西門町、華西街、延平北路獨霸有地盤,台幣和女人有的是。
又過一陣子,我突然在報上看到一則新聞,說甲級流氓華正言詐欺、勒索、迫良為娼,犯案纍纍,惡性重大,警方決心送外島管訓。要不是附有相片,真不敢相信是我所認識的華正言。這樣也好,讓他去吃點苦頭。或許能回心轉意。
三
禮堂的人聲像煮滾的開水那樣沸騰,我從人縫中擠到右邊的受禮台,簽名、送禮,然後找位子坐。一直往裏走,才發現後面的左角落裏有幾把空椅子。窗口處有一對男女正在低頭私語,狀極親熱。雖然看不到他們的臉龐,但從側面看去,女人的身段很纖細,皮膚很白嫩,一襲水紅色的洋裝,裙擺很短,大腿上的箍襪帶也露在外面。男人的大包頭梳得油光水滑,深色的西裝,紅色的領帶,粗壯的身材,看來結實而有力。我經過他們面前時,被旁邊的人潮擠了-下,踩了那男人一腳。他狗急似的跳起來,掄著拳頭要揍人。我連忙賠不是:
「對不起!對不起!」
「嘿!」他猛向我肩上一拍,乾笑地說:「哈哈。是你呀!嵇老兄。」
「噫!你。」我做夢也沒想到,會是正言。
「你奇怪是吧!」他又在我肩上拍一巴掌。
「的確有點奇怪。」
「你認為我永遠會過那種浪蕩的生活?」
「我奇怪你變得這樣快。」我抓住他的手說:「老弟,我佩服你,提得起,放得下。」又指著她身邊少女問:「這是嫂夫人?」
「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是太太的前身!我希望早一點喝你的喜酒。」
「別急,如果有這麼一天,一定請你坐上席。」
「到時候,不要忘記就好了。」
「嵇老兄。」他拍拍我的肩:「走,到外面去,我有話同你講。」
我隨他擠出了左側門,停留在走廊上,他從西裝口袋掏出一疊尚未摺過的新票子說:
「老兄,我過去向你借多少錢?」
「算了!算了!我早把這件事忘了。」
「你忘了,我不會忘。」
他也沒數,從那厚厚一疊鈔票中隨便分了一半往我口袋裡塞:「你一定得收下,我過去借人家的錢,通通要還清。如果今天碰不著,改天我也會送到府上。」
他的態度看來是那樣堅決,我只有接受了。晚上回到家裹,把新鈔往妻面前一晃說:
「你看,這是正言這我們的錢。」
「正言?」妻眼睛瞪得老大:「你遇見他了?」
「我們在一起吃喜酒。」
「他現在混得不錯?」
「他可能挖到金庫,用錢不要數。」
「啊!他真的改過自新了。」
「這次到外島管訓,總算沒白費。」
然而,我們的話猶在耳,又在報上看到他驚人的新聞,說他是私造偽鈔集團的首腦人物,被警察逮捕法辦。從犯有五人在逃,四人落網,我氣得拍桌大罵:
「這傢伙!真是頭頂生瘡,腳下出膿,壞透了!」
幸好那把新鈔票還放著捨不得用,不然,我也跟著他犯了法。真不是玩意兒,沒有錢就算了,何必拿假鈔害人!再有機會碰見他,非抓他到派出所不可!
四
夜深了,妻和孩子早進入夢鄉。我看完晚報,將房門作一次睡前的最後檢查。正走到院子的時候,突然有人翻牆下來,我急忙問:
「誰?」
「噓──」跳下來的人很緊張地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講話,然後往屋裏跑。從窗口透出的燈光,我已看清楚,他竟是華正言。我立刻追進去,他站在客廳中央,一身泥土,狼狽不堪。想到上次的假鈔,及以前向我借的錢,不禁激起餘怒,跳過去揪住他的衣領責間:
「你要幹什慶?想偷我東西?」
「後面有人追我,讓我躲躲。」
我想這小子一定沒做好事,可能是警察在追他。好,讓你躲,你乖乖的躲在這裏,我好打電話報警,讓你這個壞蛋自投羅網。於是我把剛才看過的晚報給他,又給他一杯開水,就悄悄溜出去打電話!說我家裏闖入一個不法之徒,要他們趕快派人來處理。
我依照警員的指示,好好看住他,千萬不要讓他跑掉。必要時可擊昏他,以策安全。於是我找了一根棒子捏在手中,如果他要奪門而出,我就對他不客氣。
他總算很乖,只坐在沙發上看報,翻來翻去,幾乎連廣告都看完了。
終於盼來了兩位警員,我把他們帶進客廳,指著還在埋頭看報的華正言說:
「就是他。」
一位高個子警員用手電筒向他一掃,他猛一抬頭,警員立刻驚異地說:
「華同志!是你?怎麼跑到這裏來呢,我們正四處找你。」
「我被他們盯得沒辦法,路過這兒的時候,就翻牆進來。這位嵇先生是我以前的老同事,他以為我是大壞蛋,他向你們報案,我非常感激。」
一位矮胖的警員轉臉對我說:「嵇先生,你恐怕還不知道,他已不再是危害社會的地痞流氓了,而是我們政府的安全人員。最近他破獲了一樁重大的匪諜案,他身入虎穴,與匪徒周旋數年之久。今晚當整個匪諜組織將被一網打盡之際,他的身分不幸暴露,幾個匪諜從高雄追蹤到台南,想置他於死地。我們接到上級指示,要盡全力保護他。想不到他跑到你府上來了,而且又是你打電話通知我們。在保護他的安全上,你也是功臣之一。我們會報請上級給你嘉獎。」
「警員先生,你的話我越聽越糊塗。」
「還是我自己說吧!」正言插嘴說:「當我第二次犯案入獄的時候,認識一個叫羅森的傢伙。在獄中我們並無深交,僅僅是互通姓名而已。他什麼時候出獄,我也不知道,但當我出獄後的三個月,我們在高雄火車站相遇了。那時,他一身西裝革履,十分神氣。而我卻處處碰壁,連生活都混不下去,衣著也很隨便。他當然看出我當時的處境,就立刻寫了一張條子,要我到五福四路一條巷子去找一個姓劉的。我果然找到這個人,他待我非常好,要我住上等旅舊,吃上等菜飯,而且給我介紹一個最漂亮的女孩。他們這種無條件的供給,使我疑為是在夢中。
「後來到光復節的前幾天,那位劉先生突然對我說,有一件重大任務要交給我去完成。我受了他們那樣大的恩惠,即使把頭割下來,也在所不惜,所以就滿口答應。到光復節前一晚上的深夜,劉非常神秘地把我從夢中叫醒,要我和他出去貼標語。我很奇怪,為什麼深更半夜出去貼標語呢?待我接過來打開一看,完全是反動標語,跟中共的口氣完全一樣。我這才大徹大悟,他們是潛伏在台灣的間諜。我想別的任何壞事都可做,就是不能和中共同流合污。所以我決心要改邪歸正,我要協助治安單位,破獲這個間諜組織,以彌補我過去的罪孽。政府對我寬大為懷,不但不究以往,面且收錄我為治安人員,讓我有贖罪的機會。」他激動地,滔滔不絕。我越聽越感動,不待他說完,就插嘴說:
「正言,你真是浪子回頭金不換!」
男子漢
我第一次見到二叔,是我八歲的時候。
在未見他以前,家裹的人都不大願意提他,好像他根本不是我家的人。只有奶奶常常在唸,但也沒有好話,而是嘆息:
「都怪我不好,小時候沒有好好管教他。」
從鄰居們的談話中了,二叔也不是什麼好人。他是怎麼個壞法,大家都不敢說。怕他知道了,會回來報復。
但是二叔也有好處,因為他,外人就不敢欺負我們。譬如我在外跟人打架,如果有人說:
「不要惹他,你知逍他二叔是誰嗎?」
欺負我的孩子,就不敢再惹我。
那些年常常鬧土匪,惟有我們附近幾個村莊清靜,據大人們說,這都是二叔的「聲望」鎮懾的。當時還流傳一個很有趣的故事,是不是真的,我不敢保證,但大家都是這樣說:那年山後張老爺挨搶,土匪們把張家大小綑綁起來,要他們交出五十根金條,否則就要殺張家的獨生子。當時張家門第已衰落,一下子拿不出來,於是張老爺說:
「金條是有,我交給我的女婿去了。」
「你女婿是誰?」
「就是前面的瞿家二少爺嘛!」
土匪們沒有講第二句話,立刻就放人走路。
後來張老爺真要把他的大小姐嫁給二叔,而且陪嫁二根金條。但二叔沒答應,他要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二叔是什麼時候到家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有天早晨,飯桌上突然多了一個穿黑短大衣的人。我傻楞楞望著他,他只顧吃飯,根本無視於我的存在,還是奶奶在旁邊說:「阿全,這是你二叔呀!」
我記不清當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只覺得他好可怕,一臉大鬍子,好像毛刷一般。濃眉下的大眼珠,閃著一股懾人的兇光,怪不得人們提到他就怕。奶奶講的故事裏,常常有殺人魔王,我想殺人魔王大概就是二叔這樣。
「老二!」奶奶大概看二叔沒理我,就衝著他說:「這是阿全,你還記得嗎?」
他抬起頭來望了望我說:「哦!上次我回來的時候,他出生了沒有?」
「怎麼沒有?你大嫂正在月子裡。」
「哈哈哈!」他笑聲之大,幾乎把屋頂的瓦片都震翻了:「你叫我怎麼會記得!」
「他今年八歲,你就有幾年沒回家,叫我怎麼放心得下!」奶奶艾怨地說。
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奶奶的話,而是楞著看我,皮笑肉不笑地伸著手說:
「來!小子,讓二叔抱抱。」
我不敢過去,還是傻傻望著他。
「過來呀!」奶奶正起瞼說。
二叔在家很少出門,家裡的人也絕對不向外面人說他回來了。如果有客人來,飯桌上也見不到他。他整天就躲在小樓上睡大覺,我真佩服他有那樣多的覺睡。
有一天晚上,我聽到小樓上嘰嘰咕咕,有幾個人在說話,這是從來沒有的現象。於是輕腳輕手摸上去偷聽,只聽父親說:
「老二,我看你還是帶著你的人馬投效中央,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不然,你把你的人解散,讓他們各自回家種田。你就回來,做你願做的事,只要不做現在這種事就行。」這是奶奶的話。
我從門縫中望去,二叔雙手支著下巴,兩眼望著腳尖,一直沒有吭氣。
「時代不同了,這種事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幹的。只要你決心悔過,我想中央方面會原諒的。蔣總司令是個寬大為懷的人,他對於過去反對他的人向來是既往不究的。何況你並沒有與他為敵,如果,你還執迷不悟,一旦中央下令清剿,那時候誰也幫不了忙的。」
「你大哥的話很對,回去後就向中央歸順。」又是奶奶。
屋子裡沉寂下來,父親和奶奶直直地望著他,企待著他的決定。
「我看你不要猶豫了,老二,浪子回頭金不換。要做正大光明的男子漢。」父親上前推著他說。
「老二,你再不答應,我給你跪下。」奶奶真一下跪下去。二叔倏地跳起來,憤怒地掙開父親的手,一面往樓下衝,一面不耐煩地說:
「好了!好了!你們不要逼我!」
父親和奶奶跟著下樓,眼睜睜望著二叔沒入在夜色中。
二叔就這樣離去了,家裏的人對他更加失望,只希望他不要在外面惹禍就好。
平地一聲雷,蘆溝橋的砲聲拉開了八年抗戰的序幕,日本鬼子的鐵蹄很快就踐踏了半個中國,我的故鄉也遭受了蹂躪。
在鬼子導演的「新政府」下,萬萬沒想到,鎮上自衛大隊大隊長竟然是二叔。奶奶得到這個消息後,最初還不敢相信,直到她親眼看見他帶著幾個嘍囉到處抓人,才不能不信以為真。她氣得跑到鎮公所去,當眾打了二叔兩個耳光,這件事又給附近的人留下茶餘飯後的趣談。
我在同伴中再也抬不起頭來,我走到那裹,總有人在後面指指點點,說我是小漢奸。我真想有一天趁二叔睡覺的時候,溜進他鎮公所的房間把他殺掉。可是鎮公所門前總是警衛森嚴,我看到那明晃晃的刺刀腿就發軟。
二叔最不該做的一件事,就是誤聽別人之言,說父親是「重慶分子」,硬把父親抓到鎮公所,親手打得遍體鱗傷,幾乎送了性命。不但我們恨他入骨,就是我們的親戚也非常痛恨他,甚至不認他是親戚。有幾次他還遭人暗殺,負過傷,住過醫院,只有奶奶去看過他。我想他也夠可憐的了!
最奇怪的是父親,他雖然受過二叔的毒打,但他從不對二叔說過一句怨言。也許他把這筆債記在心裏,等待有一天來討還。
突然有一天傳來驚人的消息,說二叔被日本鬼子槍斃了,屍也沒人敢收。
這的確是大快人心的事,別人是怎麼樣的看法,我不知道,起碼為我們家卸下了沉重的負擔,再也沒人叫我們是「漢奸之家」了。連最愛二叔的奶奶也會說:
「他早就該死了。」
侵略必亡,是歷史的鐵則,日本鬼子自然不能逃過歷史的裁決,在公理、正義之前倒下去了。
出外逃難、或從軍的也紛紛的還鄉了。在這些人羣中,竟然有了父親。他肩上佩著兩顆閃亮的梅花,腳穿長統馬靴,腰間掛著盒子砲,怪神氣的!可惜這時奶奶已去世,否則,她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子。
有一天,父親突然喊住我說:
「阿全,你還恨二叔嗎?」
「爹,難道您不恨他嗎?」
「我不但不恨他,而且很佩服他。」
「佩服他!他做漢奸,六親不認,你還……」
「他不是六親不認,而是大義滅親。」
「爹,你越說我越糊塗。」
「等我把整個故事說完,你就不糊塗了。」
「那您快說嘛!」
「你以為你二叔真是漢奸嗎?」
「不但我不懷疑,我想任何人也不懷疑。」
「那你就錯了,他不但不是漢奸,而且是愛國志士。他原來當過土匪是不錯的,但自從那次我和你奶奶勸過之後,他就真的改邪歸正了,帶他手下那一萬多人歸順中央軍,政府給他一個團長的職務。鬼子來了之後,政府有意選派一名反情報人員,因為他的身分很適合在這裏做這份工作。他就毅然深入虎穴,擔任這艱鉅的任務。」
「他既然是為政府作情報,為什麼對自己同胞那樣兇?」
「他要掩護自己的身分呀!使鬼子們相信他。」
「爹,你真是重慶分子嗎?」
「也可說是,也可說不是。我敢說,除少數賣國賊而外,每個人都是政府的情報耳目。」
「二叔真是鬼子殺的?」
「是的,因為他的身分暴露,被日本奸諜殺害,他雖然死了,但是保全了我們潛伏在日本陣營中的情報組織,也保全了多數工作同志的生命。所以,我想你二叔的死是值得的,他應該算是個男子漢。」
「二叔,我敬愛您!」我想著他那滿臉的大鬍子由衷地說。
迴 響:
我父親的確有一個朋友為土匪,有一次來我們家住了好多天,晝伏夜出,給我家帶來麻煩,後來不知所終。
王班長
「這位是你們的班長,姓王名叫金發。王班長品學兼優,在第二連當副班長時,有優異的表現。這次調到貴班來當班長,今後你們在王班長領導之下,必能創造比過去更高的榮譽。」晚點後,排長集合本班為我們未來的班座下佈達式。
「什麼『品學兼優』?簡直像『地瓜蛋』!」隊伍解散後,陳火木首先評論。
他的確像「地瓜蛋」,身體矮而胖,皮膚像「印度人」。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像個老太婆,說話有點結巴,憑他這付尊容還算「品學兼優」?還配當我們的班長?
我們這個班,正如排長所說有光榮的過去,舉凡連裡有什麼競賽,「冠軍」、「第一」、「模範」總是少不了的。這並不是我們班兵有三頭六臂,而是前任李班長領導有方;而今換上這位彆腳班長,本班的前途真是不堪設想。於是,我們為上級用人不當而抱怨。管他的!好壞有班長擔當,與我們這些小兵有啥子關係?何不坐觀成敗?
第一個禮拜,平安的過去。
第二個禮拜,是行軍訓練,以他平常走路的姿態是不能走遠路的。在我們看來,這是他丟臉的時候,也是我們出他洋相的時候,就冷嘲熱諷的說:「誰要走不動,就乾脆掛病號,免得為本班丟人。」也有人直截了當的說:「班長,你走得動嗎?」他不置可否,只是一笑了之。
第一天的行程是二十五公里,非常輕鬆,沒有人落伍。
第二天加了五公里,還是派司過去了。
第三天再加五公里就有人落伍了,但我們的「地瓜蛋」還是熬過了。我們很不服氣,就商量一個歪主意,由陳金坤擔任主演。
第四天的行程沒有增加,走到下午已是精疲力竭。陳金坤向大家作了個鬼瞼,我們向他點點頭,他就開始表演了:「報告班長,腳起了泡,實在不能走。」
「怎麼辦?又沒有救護車。」班長焦急的說。
「把背包放到行李車去。」我的參謀發表高見。
「行李車早到前面去了。」趙春生說。
「嗯!」他皺了皺眉頭說:「怎麼辦?」
「班長揹呀!」陳火木帶刺的說。
「好!」他呆了半晌說。
「保險走不到半小時。」趙春生輕聲的對我說。
意外的,他竟做到了。
「今天過去了,還有明天。」趙春生很不服氣地說。
第五天,我們如法炮製的,由趙春生任主角,他還是承擔了。
我們還不服氣,第六天由張大明主演,還是沒有打倒他,我們只得甘拜下風。
政治大考到了,個人與個人、單位與單位又要競爭一番。去年度,本班的李班長由初試、複試、總復試一直名列前茅,不幸在會試的時候,一題之差而前功盡棄,但也為本班寫下光榮的歷史。今年呢?李班長高升了,這個光榮也給他帶走了。
初試的成績公佈後,冷門出來了,我們班裡有兩位得分高達九十六分以上。一位是趙春生,另一位就是我們的「地瓜蛋」班長了。趙春生是高中畢業,平常也很用功,得九十多分是理所當然,而「地瓜蛋」算那一夥?論學歷初中-年,平常很少用功,能得九十六點五分,那真天曉得──不是抄書,準是看人家的!
九十五分就可以參加複試,「地瓜蛋」自然也在複試之列。由於他初試得分不太光明正大(我們瞎猜),我們少不了又是冷言冷語:不要作白日夢,政士不是人人可得的。但他不管,偏偏要碰碰。
天下的事就是這麼怪,趙春生在總複試就刷下來了,只有「地瓜蛋」卻是一路領先,奪得政士的寶座。
昨天早晨朝會的時候,部隊長突然叫「地瓜蛋」上台去,我們以為他違了紀,給團體丟了人,要他上台「照相」的,那知部隊長竟這樣宣佈:
「這位王同志是標準的革命軍人。昨天晚上才接到公事,來不及轉發各單位,我先在這裡報告一下。據公事上說,王金發同志上月二十九日上午八點廿分,在臺北火車站撿到美僑遺失的皮包一個,內有美金一萬元,他原封不動的交給憲兵隊,他並交代憲兵,不要把他的姓名告訴失主。……」臺下爆出如雷的掌聲,把部隊長的聲音淹沒了。
待臺下的聲音告一段落時,部隊長繼續說:「王同志不僅為我們部隊爭到榮譽,也為國家爭到榮譽,值得我們,……」又是如雷的掌聲。而我們班裡的掌聲響得最響、最長。
愛的故事
一
素芬:
昨天我見你神色不對,猜中你可能有什麼事,但你就是不說實話。打電話問李芝蘭,才知道你和哲生離了婚,小芬又生了病。本想立刻去看你,但又抽不出時間來,先寄兩萬元給你應急,用完了再告訴我,並祝愉快!
海青上
×月×日
素芬看完信,內心有無限的感激,更有萬分的愧疚。他對她的恩情,真如海之深,天之高。
昨天,她把僅存的一點首飾送進當舖,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忘記熙來攘往的行人,忘記快車道上的危險,只一心想到病塌上的小芬要吃蘋果
。突然一輛華麗的轎車,嘎然一聲剎在她面前,她木然而立,兩眼凝視。車窗上伸出一個油亮的西裝頭來,操著磁性的男低音說:
「嗨!素芬,是你!好久沒見了。」
她直楞楞望了她好久才回答:「海青。」她本想玩笑一下說:「你的車子好大,幾乎撞上行人。」但此時的心情實在玩笑不起來。
「你去那裡?」他上下打量著她異於常態的神情問。
「不去那裡,我要回家。」
「你的氣色不大好,沒有生病嗎?」
「沒有。」
「不要騙我喲!」
「不會的。」
「那就好了。」
「嫂子好嗎?」
「很好,謝謝你的關懷。哲生有信來嗎?」
「有……昨天還收到一封。」她極力抑制內心的激動,還是爆出幾顆熱淚來,她一面用手绢擦拭,又一面掩飾說:「哎,有灰塵,有灰塵。」
…………
二
陽光突破白雲,照著虎頭埤的水面。春風像少女的手,把湖水撫起一層粼粼的波光。在靠山邊的大樹下,有一對青年男女。女的穿白色的短裙,水紅色的襯衫,腰間束着黑色的寬帶子,那圓圓的銅環泛出金色的光輝,與春陽相輝映。細長豐盈的小腿,套着黑色的長襪。一頭烏亮的長髮,從頭頂均分下垂到胸前,使她稍嫌圓大的臉龐顯得秀氣了些。再加上濃眉下隱藏那比湖水還澄清的眸子,顯得嫵媚動人。
男的著套頭黑色毛衣,鐵灰色西裝褲,兩手枕頭,仰躺在青草地上,望著飄浮的白雲,怡然自得,像沉浸在幸福裏。女的側着身,右肘撐起半個身子,左手放在他胸前,拈著她的毛衣玩。
「素芬,像我這樣躺吧!你那樣手會麻。」
「不會,我習慣這樣。」
「那你把頭偏在我胸膛上。」他拍拍結實的胸部說,「壓壓沒有關係,我這裏像鐵板一樣硬。」
她沒有拒絕,果然把頭偏上去,秀髮掃得他頸子好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怎麼了?」她蹺起頭來問。
「你的頭髮。」
「那我們不躺了。坐起來好嗎?」
「好。」他手向前一伸就坐起來,看著一棵芒果樹說:「素芬,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來這裏嗎?」
「怎麼不記得呢?那時候才剛接種,現在已綠樹成蔭了。」
「那時候你還是流鼻涕的野丫頭。」
「你是捏泥巴團打水仗的小頑童。」
「哦,你罵我是頑童。」他抓住她的手,假裝生氣的樣子:「我要打妳。」
「你打,打呀!你打右臉還是左臉?」
他揚起高高的手,當快接觸到她被太陽染紅的臉蛋時,實在不忍心放下去。他忽然想起問:
「素芬,你能多住幾天嗎?」
「最遲明天晚上搭夜車走,春假只三天,後天上午第-節有課。」
「我不能送你回台北,最近果園工作多。」
「我有伴,我們班上有位同學的家住台南,我倆約好-起走。」
「我已同媽商量好了,準備把南部的菓園賣掉,再到台北做生意,以後就免得我們兩家人跑來跑去。」
「我也是那樣想。」
「這個日子不會太遠了,等你畢業那天,就是我們兩家人合而為一的時候,到時候,你就是我的夫人,我就是你的老爺。」
「哼!」她一伸脖子做個鬼臉。
三
陸太太看完海青的來信,心裏樂呼呼的。海青對她像親生母那樣好,三天兩頭來信問後不說,有什麼新鮮水果成熟,一定先送點來嚐新。過幾個月就給她母女匯一筆錢來,深怕她們生活有困難。女婿就是半子,將來和女兒成親之後,兩家人住在一起,不就等於親生的兒子。
「媽!」素芬抱著幾本洋裝書跑進來,將書往桌上一丟:「我已經考完了。」
「恭喜你,孩子,你是個道道地地的大學生了。」她感慨萬千地:「要是你爹在的話,該有多高興!」
「媽,您又想起爹了。」她拉著母親的手說。
「不是,媽看到你長大了,心裏很高興。」她的目光轉到手中的信說:「這是海青的來信,他問那天舉行畢業典禮?他和趙伯母都要來參加。」
「下星期三,不過我不想他們來。」
「為什麼?那是他們期待已久的。」
「不為什麼,我不想要他們來。」
「傻孩子,你到底說些什麼啊!媽越聽越糊塗了。」
「媽!媽!」她吞吞吐吐地。要說又不敢說。
「傻丫頭,你害臊呀!媽像你這樣大已經做媽媽了。快說,是不是想做媳婦?海青在信上已談到了。今年秋天,他母子倆就搬來台北,然後選日子結婚。」
「媽!媽!」
「哎喲!怎麼了?有話快講啊!真急死媽了!」
「媽!我不……想和海青結婚。」
「你說什麼?」母親吃驚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媽,我……另外有對象了。」
「你!你……」她激動的說不出話來,只緊緊抓住素芬的衣襟。
「媽,你這樣激動我就不說了。」
「你說,快說給媽聽,到底是怎麼回事?」她鬆了手,平靜些。
「媽,您還記得上次來我們家包餃子那幾位同學嗎?」
「記得。」
「其中有個高個子,身體很壯,我和您介紹時,說他是我們學校的籃球健將,曾被選為校隊的代表。和您說話左一句伯母,右一句伯母,叫得很甜。他走了以後,您還說這孩子怪可愛的!」
「他是叫……黃哲生嗎?」
「對了,媽的記性真好。」
「他不是李芝蘭的男朋友嗎?那天他們怪親熱的。」
「他們現在鬧翻了。」
「是不是因你插進去才鬧翻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愛哲生。」
「怪不得芝蘭好久沒來我們家,原來是這麼回事!」
「那是她妒忌我。」
「她恨你,你搶走了她的情人。」母親非常憤怒:「告訴你,我不同意這門親事。」
「我已到了自主的年齡,不同意也要同意。」
「自主,沒你趙伯父、趙伯母,你會自主?恐怕我們陸家早就沒有妳了。」
素芬母親還永遠記得十七年前悲慘的往事。那天晚上,他們全家人剛吃過晚飯。正準備上炕休息,突然有輕微的敲門聲,她的先生陸文虎很機警地開了門,見是他原縣政府自衛大隊長趙虎臣,便驚異地問:
「有事嗎?」
「縣長,不得了哪,丁三馬上要來抓您,您趕快逃走,逃到政府管轄的地方去。」
「丁三這傢伙真是反臉無情!」
「是的,共軍就利用這種地痞流氓作爪牙,好把以前在政府作事的官吏一網打盡。丁三麻子也太狠了!昨天親手把他的叔父槍斃了。」
「那是為什麼呢?」
「還不是因為他以前當土匪?他的叔父曾經檢舉他。其實他叔父還不是為他好!希望他改邪歸正。」
「唉!」陸文虎嘆了口氣:「都怪我當年手軟,沒依照上峯指示把他斃了。我所以向上面力保,是看他有老婆孩子一大群,希望他能改過自新,重新做人,誰知他會恩將仇報。」
「縣長,我看事不宜遲,我們立刻準備走。」
「怎麼個走法呢?」
「我想我們分開走,你帶我家小英,我帶你們素芬。到達自由地區,我們登報聯絡,各歸所生父母。萬一有一家人為敵軍所殺,我們兩家人還留有根;如果兩家人皆被殺,那就是天絕我們。」
「好,就這麼辦!將來我們陸家能不能延續下去,就看你老弟了。」
「大哥,請放心,只要我趙虎臣能活一天,我一定也讓素芬活得很好。」
「老弟,我也向你保證,絕不讓你家小英受苦。」
砰砰砰砰,前門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阻斷了他們的交談,趙虎臣驚恐地說:
「可能是那般傢伙來了,我們一起逃吧!」
「一起走,目標大,風險也大,還是你把素芬帶走,她的母親也跟著去。這面的事由我來應付。」
「大哥,這樣太危險了,萬一落在她們手裏。」
「這也顧不得那樣多,能救活一個算一個。」
砰砰砰砰又是猛烈的打門聲,陸文虎說:
「老弟,你快帶她們走,否則,大家都活不成。」
於是趙虎臣帶著素芬母女到自己家,正在計劃如何走時,丁三麻子一班人馬已來到,趙臣虎略一沉思,對妻說:
「這般傢伙一定來抓素芬母女的,你趕快帶著海青和她們母女從後門走,不得已時,我就把小英當素芬,讓他們抓去。」
「虎臣,小英是我們親生骨肉呀!」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她們陸家只有一個女兒,我們不能眼看她被害呀!」
「萬一走不掉呢?」
「喂!裡面有活的沒有,快滾一個出來。」這是丁三麻子的爪牙王二楞子的喳呼聲。
「快快,快!快!」趙虎臣推著妻兒及素芬母女往後門走,然後拉著小英逃走了。
他在天津火車站與家人會齊,搭車赴塘沽。在這裏他們得到消息,陸文虎於被捕後的第二天公審遇害了,小英則無所聞。後來他們得國軍之助,經上海來到台灣。
起初他們兩家人住在一起,像家人那樣親密。後來趙文虎在南部買了果園,素芬要留在台北唸書,才暫時分開了,但她們母女的生活費用還是由他們接濟。趙虎臣去世後,海青亦是如此。
「我早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我早就聽厭了。」素芬聽完了母親的敘述,很不高興地說。
「我怎能不常常提醒你呢?一粒飯也是個恩人,人家那樣大恩大德,我們如何忘得了?」
「媽!不忘恩德是對的,但不能和愛情混在一起。」
「你和海青並不是沒有愛情。」
「那是以前的事,現在我不愛他了。」
「可是我們已經答應人家了。」
「那是口頭的,並無法律責任。」
「你已經答應他的婚事,怎能說話不算數?」
「嗯!媽!」她自知理短,便耍賴皮:「我不管,我不管啦!我不要和海青結婚。」
「不成,這件事媽決不答應。」
「媽,我喜歡像黃哲生那樣有活力、有性格的青年,我給您老人家跪下。」她真的砰地一聲跪下去:「您幾時答應,我幾時起來。」
「孩子,你先起來我們慢慢商量。」
「我要媽先答應,媽若一輩子不答應,我-輩子不起來。」
母親思慮著、猶豫著,很久,很久,方說:「你叫媽如何向你趙伯母講呢?」
「只要您老人家答應,那邊的事由我去講。」
「我得先說清楚,這門親事媽是不贊成的。將來如有什麼差錯,可別怪媽,是你自己做的決定。」
「我決不怪媽,不管將來是好是壞,都由我自己承擔。」
「好,你這樣說就好了。」
「媽,您答應了。」她喜出望外。
母親點點頭。
「媽!您真好。」她跳起來,繞著母親雀躍。
冤 枉
「慢走啊!上下車要小心,穿越馬路向四週看看。」
隔壁印太太又在送丈夫上班,她每天都是如此,先生出去,她送到大門口,看著他離去;先生快要回來,她又站在門口迎接,即使是雨天也不例外。
每當我聽到那親切的送別聲,或看見她眼睛望著馬路等他回來,我的心裡就不是味道,為什麼人家的太太那樣好?我那一口子,不但長相不如人,也從來不站在門口迎送。
「薏倩,妳聽見沒有?」我指指他們說話的地方,故意告訴妻,人家是怎樣對待丈夫的。
「哼!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小妖精了?」妻兩手叉腰,兇狠狠地瞪着我,好像要一口把我吃下:「她好,你為什麼不討她?為什麼要我這個黃臉婆?」
「呃!太太,妳說到那裡去了?我是說著玩的。」
「哼!說著玩的,為什麼不說別的玩?偏要說人家的太太玩。」
「這是就地取材,見什麼就說什麼。」
「我告訴你!」她右手食指向我額角上猛一戳,切齒地說:「從今天起,不準你再說人家的太太好。」
「好的,好的,從今天起,我就光說自己的太太好,我的太太最好。」我高舉右手:「我的太太萬歲。」
「嘿嘿嘿……」她笑得那樣的開心。
有一次,印先生來我家聊天,我們海闊天空閒話一陣,他突然沒頭沒尾地問我:「老孫,你猜,我這一生最得意的事是什麼?」
我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但我胡亂地回答:
「一定是娶到一位賢慧的太太。」
「哈哈哈!」他一面仰天大笑,一面重重拍著我的肩:「老孫,你真會猜!就是這個答案。我這一生,什麼都不如意,經商不遂心,從政也失敗,只有婚姻才差強人意。慧琴具有現代女性的外表,也有我國傳統女性的內涵。老孫,你們平常所見到的是外表而已。而她的內涵又超過她外表千萬倍。二次大戰前,日本女人是世界上最體貼丈夫的,而慧琴又不知甚過多少倍!」
「印先生,你真幸福!」我也伸手拍著他的肩。
「哈哈哈哈……」他一連串的笑聲。
「印先生,你不要再笑了;再笑,我就妒忌你了。」我打趣地。
「我希望天下的男人都妒忌我。」
「嘿嘿嘿,哈哈哈!」我們兩人都笑得前仰後合。
這天,我去她家閑聊,他們兩夫婦正在吃晚飯,印先生趁印太太進廚房拿湯的當兒,將一塊瘦肉藏在印太太的碗裡,印太太發覺後,挾起那塊肉向我說:
「孫先生,我這隻碗是寶碗,它能長出這樣大塊肉來。」
「我這隻也是,不但是今天能長肉,天天都能長。」不待我回答,印先生插嘴。
「太好了,你們就用不著花錢買肉了。」
我們相互地對眼笑了笑,印太太向著他的先生說:
「仲達,我一個人吃不好意思,你要陪我吃-塊。」
「陪是可以,但妳必須先吃完妳那塊。」
「不行,我就要你陪我吃這一塊。」
「如果我不呢?」
「我連飯也不吃。」印太太索性放下碗筷來威脅他。
「我陪妳吃一塊小的。」
「不成,一定要我選一塊給你;不然,我就不吃飯。」
印先生無可奈何,只好由她在碗裡,挑一塊給他。
看著他們夫婦吃飯,又使我想到我那一半,一上桌來,只顧自己埋頭苦吃,根本不管我吃沒吃到。有時我有點小病什麼的,她也裝不知道。我常常想,如果她有印太太萬分之一就好了。
另一天,印先生上班去了,印太太來我家剛坐下,對面的王家兩夫婦就打起架來。兩人都頭破血流,還不肯罷休,好像都要把對方置於死地。這那裡是夫妻,簡直是有殺父之仇。
「唉!」印太太長長嘆了一口氣:「除父母而外,夫妻算是最親的了,還有什麼可打呢?」
「是的呀!都像你們夫婦就好了。」「我敢大膽的說,夫婦吵架,一定是女人不對,天下只有潑婦,絕沒有潑夫。」
為了禮貌,我不好附合她的觀點:
「那就不見得,有的是長舌先生。」
「但至少沒有長舌婦多。」她這種虛懷若谷,不自以為是的胸襟,更令我佩服!如果可能,應該把全村的婦女集合起來,請她來做教授,教育那些潑婦。
※ ※ ※
一個晴朗的星期日,我們全家大小一同去逛植物園。我和妻在一條長凳子上坐下來,兩個小傢伙跑樹林裹玩去了。時已近黃昏,園內的遊客逐漸多起來,而且都是雙雙對對的情侶居多。當我看到他們甜甜蜜蜜的樣兒,又使我回憶起十餘年前我和妻的愛情生活。那時候她是北市著名中學的高材生,我在她學校附近一家貿易公司做事。我比她們早下班,所以我常常徊徘在校門口,等著她的出現,然後護送她穿過植物園。如果要坐下來休息的話,必定是現在這條凳子。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坐在這裏,突然下起雨來了,我倆共頂一隻書包當雨傘,衣服濕透了,我們仍然屹立不動。路過的人莫不罵我們是瘋子,但我們卻說那樣才夠詩意。曾幾何時,我和妻都進入中年,一點找不到年輕時愛情的影子。尤其是妻那不盡情理的潑辣勁,與少女時代的溫順熱情,簡直是判若兩人。
「呃!」妻推我一把:「你在想什麼?看你傻楞楞地。」
「我在想我們的過去,我在想那次我們頂書包淋雨。」
「過去的事還想什麼?」她淡淡地說。
「我想重溫舊夢。」我孩子氣地說:「可惜今天不下雨。」
「就是下雨,我也沒有書包。」妻也幽默起來。
「那以後我們檢一個下雨的日子來好了!」
「好呀!好久我們就來瘋一瘋。」
「只要妳有興緻,我一定奉陪。」
「呃!」妻突然驚叫起來:「那一對多親密!」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在不遠的草坪上走著一對情侶,男的穿花襯衫,白長褲,身材瘦瘦長長地,頭髮也長得快要蓋過耳朵了,是時下一般女孩子最欣賞的男士。女的穿短短的白色熱褲,紛紅色的上衣,下擺快要蓋過褲腳邊了。頭髮也是目前最流行的,長短參差,散亂地披著,就像一把亂麻掛在頭上。男的攬著女人的柳腰,女的把頭偏在男的左肩,慢慢地徜徉著。
「年輕人總少不了那一套。」我回答妻剛才的話。
「哼!年輕人呀!我看那才不是年輕人呢?」
「難道是老年人?」
「我看你的眼睛有問題,應該去配一付眼鏡。」
「這話從何說起?」
「你真沒有看出那女的是誰?」
「真沒有。」
「所以我說你要戴眼鏡。」
「那到底是誰?」
「誰呀!那就是你常常掛在嘴上的印太太。」
「你別胡說!」我激動地說:「那會是印太太?」
「我敢和你打賭。」
「賭什麼?」
「如果你輸了,就罰你買菜一年。」
「妳輸了呢?」
「我輸了,我就給你做一輩子的太太。」
「傻瓜,妳贏了,妳就做別人的太太。」
「我是說著玩的,你可別生氣。」
「本來就是玩的嗎?」
「那我們過去看看吧,否則,你一定說我造謠生事。」
果然是印太太,我們走過去時,他們也從草地走出來,當碰面時,印太太還大方地向我們打招呼:
「孫太太,孫先生,你們也出來玩呀!」
「是的,在家裡悶得很,出來透透空氣。」我說。
「這是很好的,忙了一天,出來走走。」印太太回答。
「這位……」妻望著她身邊那位男士問。
「啊!我忘了介紹。」她指著我和妻對他說:「這是孫先生,孫太太,我們的鄰居。」
她又指著他對我們說:「這是我的大哥,他剛從日本回國。」
「妳有幾個大哥?上次來妳家的,妳也說是大哥。」妻楞住她問。
印太太似胸有成竹地說:「那是遠房的大哥,這位才是親大哥。」
「印先生今天沒有出來。」我問。
「他到南部出差去了,大概還有一兩個禮拜才回來。」
※ ※ ※
晚上回到家裡,妻又疑心地對我說:
「我猜,那根本不是印太太的大哥。」
「不是大哥怎會有那樣親熱?」
「就是太親熱了才不像。」
「那要像仇人才像。」
「我很奇怪印先生不在家的時候,總有這個哥(鍋)那個碗來找她。哼,你等著瞧好了。將來我們這個村裡有好戲看了。」
女人最恨的還是女人,她見不得別的女人比自己強,否則,她就會雞蛋裡挑骨頭來中傷人家。像印太太就是好的例子,無論就那一方面講,她都是男人心目中的偶像。然而她在女人的眼裡就不值一文錢。譬如妻,我從來就沒有聽她說過印太太一句好話。因此,我並不重視他對印太太的批評。
「嗚嗚……哦……不好了……嗚……」印太太剛才在我家閑聊了一陣回去,怎麼突然呼天搶地跑過來:「孫先生,不好了,不……好……了,仲達……自…… 殺……」
「什麼!」我大感吃驚:「印先生會自殺!」
「是……哦……叫我怎……麼……辦喲!……我……也不要活了……」她身體猛向牆壁撞去,要不是我的動作快,我想她的腦袋一定開了花。
「印太太,妳要冷靜一點,也許印先生沒有……趕快送醫院。」
「他已經死定了。」
真是太意外了,印先生會自殺?雖說他在仕途上不怎麼得意,但近些年來,他已從苦難中熬出頭來了,生活也在水準以上,家庭的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樣樣俱全。自他在三年前娶了印太太這位美嬌娘,更使他樂開了。而今竟傳來噩耗,如不是事實擺在眼前,誰也不敢相信。
他是在洗澡時動手的,上身赤膊,下身白短褲,扭曲地攤在地上,顯然臨死時還作過掙扎。他是用菜刀,從脖子砍的,一刀偏左,一刀稍右。
「仲達,我……我並沒有虧……待你……你…… 為什麼要拋……下我…… 」印太太還是激勸地、悲傷地哭著。
「印太太,妳要節哀才是,印先生既然想離開這個世界,當然有他的理由,也許他覺得他去到另一個世界比活著更好,現在已經達到目的,自然是心安理得。如果他在九泉之下知道妳這樣的悲哀,我想他是不樂意的。」
「不……我……要和他一……起去……。」她表現得很堅決,衝去搶地上那把血淋淋的刀子,被我一腳踢開了。
「妳千萬要冷靜,印先生絕對不希望這樣做。」
「我一定要跟他去。」她又要去搶刀子,這回被妻揀走了。
東說西勸,印太太稍稍安靜了,妻卻突然發現了奇蹟說:「印太太,容我再多一次嘴,我看,印先生不像自殺的。」
在場所有的眼睛都轉向妻,而每對眼睛裡都流露鄙夷的神態,好像是說,真是個多嘴婆,說話總不揀個時候。我和她的關係不同,所以略帶斥責的口氣說:
「別胡說!」
「我不是胡說,我分析你們聽聽,你門就會知道的,」她好像一個很有經驗的刑事人員:「你們看,他的傷口是在脖子上。自殺,他不能從後面砍,而且,是砍的兩刀,自殺也不可能砍了一刀再來一刀。同時,刀子又離他人那麼遠,難道說他把自己砍兩刀後,再把刀子扔開了才死去。所以我認為是他殺,我們應該通知刑警隊來破案。」
別人的眼裡,立刻透露出佩服的眼光,要不知妻的底細,還以為她在刑警單位混飯吃呢!
只是印太太對妻的見解不佩服,因為她對自己的丈夫最了解。印先生為人忠厚,又沒有萬貫家財,即使再世風日下,也不可能有人把無冤無仇的人置於死地。這種想法也是非常有道理呀!許多人都同意,於是在場的人立刻分成兩派,贊成妻那派的人說:
「我們要趕緊報案,打鐵要趁熱,早點逮捕兇手。」
以印太太為首的一派人認為:
「印先生去了那樣久,應該早給他洗澡、穿衣,好好地有一個來生。」
起初是印太太那一派佔優勢,慢慢地,愈來愈少,最後連印太太也投了降,我不禁暗嘆了一聲,真是-個沒有原則的女人。
她不但向妻豎了白旗,而且,還一起同妻到刑警隊報的案。她是-路哭罵著去的:
「是那個殺千刀,沒有心肝的,要害……我們……如果抓……到兇手……我非……和他拼命不可!」
刑警先生來了之後,她更哭罵得兇:「嗚……我與你們無冤無仇,你為什麼害我們。仲達,你知道嗎?你是被人害的,你要去找你的仇人。你打不過他,咬也要咬他幾口。現在,刑警先生來破案來了,你要幫助………他……們……破…… 仲達……你真死得慘……嗚……嗚……你在世的時候,有……我照顯你……現……在……你孤單單的去了,有誰侍候你?嗚……嗚……仲……達……你稍稍等待,等刑警先生把兇手抓住之後……我一定要……跟你去的。我嫁……給你就是你的人,你到那裡,我就……跟到那裡……我……沒……有你……就不能活……啊……嗚……」
印太太這一段精彩絕倫的表演,實在是太感人了,連我這個老淚不輕彈的傢伙,也不得不掏出手帕來。只有兩位刑警先生的心比金剛鑽還硬,只顧在印先生身上推推摸摸,又在屋子裡東瞧瞧西望望,然後將兇刀用布包起來。一個對印太太說:
「印太大,請把妳身上的毛衣外套脫下來。」印太太氣色大變,嘴唇有點顫慄,腰也直不起來,雙手緊緊抄住毛衣,不肯解開。
「印太太,妳最好解開,不然,我們就動手了。」
印太太仍舊不解,那位刑警猛一撥開她的手,又拉開她的毛衣,雞黃色的襯衫上,濺著一點一點的血。刑警又仔細注意她的腳背,發現是不久才用水洗過的,而且還在趾縫間留下一些血跡。
「是不是妳謀殺的?」
「不是不是,我怎麼會謀殺自己的丈夫?」印太太立刻否認。
「妳不要抵賴,請妳跟我們走。」
「哎喲,我是……冤枉……冤枉……。」她一下子就軟在地上。
刑警掏出手拷,把她帶走了,她還一路上大喊:「冤枉!冤枉!冤枉……呀……」
愛
穿過一片翠綠的竹林,便看到阿秀那棟孤立在小山腳下的磚瓦房。阿秀原是我家的傭人,一年前因她的丈夫去世才辭職。他是一個非常勤儉的婦人,和我家上下處得水乳交融。這次我生了病,需要到鄉間休養一個時期。阿秀知道這個消息,親自跑來請我到她家裡住。我在盛情難卻的情形下答應了。
「哈哈,小姐,妳這樣早就到了,我正想到車站接妳哩!」我剛走到屋角上,便與她相遇,她先是一楞,繼而興高釆烈地叫起來。
「接什麼!我們都不是外人。」
「我怕妳找不到了。」
「我還記得路。」
……………………
房子整理得很清楚,各樣傢俱都抹拭得一塵不染。她給我預備了一間很大的房間,三面都有窗戶,光線充足,空氣新鮮。牆壁、天花板是剛粉刷過的,棉被、蚊帳也是新的。她真把我當貴客看待。
看完房間出來,便見到大門口站著一對八、九歲的男孩。我還記得那就是她的雙胞胎。前面那個胖篤篤的是小華,溜著一雙大眼睛向我憨笑。後面一個是小中,面孔雖然清秀,但卻患了小兒麻痺,右腿踡在空中,全靠拐杖支撐半個身子,顯得楚楚可憐。他怯生生的瞪著我,好像很不歡迎我這個客人。
我立刻從手提包裹取出兩支玩具槍說:「小中、小華,快過來,阿姨給你們手槍!」
「謝謝阿姨!」小華蹦跳著跑過來,接了槍很禮貌地說。
小中還傻楞楞站在那裡,對於我的禮物視若無睹。我以為他走路不方便,就給他送過去,他卻狠狠的扔在地上。阿秀立刻歉意地對我說:
「這孩子,脾氣越來越壞,總是跟別人合不來。小姐,妳不要見怪。」
「那裹,孩子嘛!大概他害羞。」
……………………………
有一次,我代阿秀到學校接他們,他一見到我就逃避。我從右邊,他由左邊走,我拿糖果哄也哄不來,真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怕我!
那是-個陰雨的下午,我正躲在房裡看一本小說,忽然聽到外面「空咚」一聲,我立刻跑出來,竟是小中摔倒了,拐杖拋得遠遠的。我趕緊去扶他,他卻恨恨的說:「不要妳管!」
他這樣敵視我,使我很氣惱,如果不看他殘廢,我真要罵他一頓。
那天阿秀帶著小華到桃園去了,晚上卻是急風暴雨,電線斷了,屋裹漆黑一片,我把頭縮進被窩裡不敢露出來。突然間,好像有人向我撲來,我驚悸的喊道:
「誰呀?」
「阿姨,是……我呀!」
「啊!小中,你要做什麼?」
「有颳…風,我………怕………」
「不要怕,有阿姨保護你。」我撫著他的頭說:「和阿姨一起睡好嗎?」
「好………好………」他急忙拉開被子鑽進被窩裏。
這天晚上他在我懷中睡得很甜。翌晨風停雨息,宇宙仍是往日那樣和諧平靜。小中也不再像過去那樣避著我了。
「小中,你喜歡阿姨嗎?」我給他穿衣服的時候間。
「喜歡。」
「好,阿姨也很喜歡你。」我摸著他清瘦的臉蛋說:「以後常和阿姨玩。」
「真的嗎?」他喜出望外的看看:「妳不笑我少了一條腿?」
「那裡會,你比別的孩予更可愛。」
「可是很多人都討厭我,罵我瘸子,我摔倒了,他們不但不扶我起來,反而鼓掌大笑,所以我恨他們。以前我以為阿姨也是那種人哩,所以我也很恨妳。」
「阿姨不是那種人,阿姨最喜歡小中。」我緊緊地抱著他。
從此以後,我們就成了好朋友。我常常帶著他在附近的公路上玩。有別的孩子欺侮他,我就替他打抱不平。走遠了,他感覺很累,我就背他。給他們兩兄弟買東西回來,我總是讓他先選擇。後來他竟長久和我一起睡覺。
由於鄉間的寧靜生話,我的健康也逐漸恢復了。公司又一再來電報催我回去上班,我得不作回家的打算。
臨行那天,阿秀在山上摘了一籃芒果送我,小中卻偷偷把他的撲滿打開,在小鎮上買了個洋娃娃。當我拿著他這珍貴的禮物時,激動得掉下眼淚來。
她們全家人送我到車站,小中硬拉着我不讓上車,我向他說了許多好話,並講好了下次去的時間,他才慢慢的鬆開了手,但又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回來以後,公司的業務堆了一大堆,我也沒有和他們寫信。
可是,有個星期天。阿秀卻哭喪着臉跑來了,第一句話就說:「小姐,小中病了。只有妳去才能醫得好。」
「是什麼病?」我驚訝的問。
「醫生也看不出什麼病來,他總是不想吃飯,書也不肯讀,人也瘦多了,整天唸著阿姨什麼時候來?尤其是在晚上,他常常夢囈般的說:『阿姨,妳為什麼不來?是不是不喜歡小中了?』前天竟發起高燒來,我給他吃藥,他死也不吃,他說除非阿姨去看他他才吃。我真拿他沒辦法,所以我天一亮就趕來了。」
聽完了她的話,我的心情又是無比的激動,萬想不到我在小中的心靈中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我也因而相信「愛」是醫治小兒百病的萬靈丹。
被遺棄的人
我還沒出生,父親就去世了。兩歲那年,母親也撒手西歸。一位遠親把我送進孤兒院。那時我生一場大病,失去聽覺和說話的能力。於是我更形孤獨了,人家說話我聽不懂,自己心裏有話說不出來。每當別的孩子在一起玩樂、遊戲,我只有傻楞楞地坐在一邊望著。我也常常想和他們一塊兒玩,可是他們都討厭我、罵我、打我。在我小小的心靈深處植下了嚴重的自卑感。
到了啟蒙的年齡。我被送進盲啞學校。這裏又是另一個新天地,沒有階級,沒有歧視,同是一羣被上帝遺棄的可憐兒。我們從老師那裏學會了自己的「語言」,也學會了讀書寫字。於是我們可以用手表達自己的思想,用筆交換彼此的意見,使我們也像常人一樣的生活著。
可是日子一久,我覺得這個生活圈子太狹小了,像一隻關在籠子裏的小鳥,不能任意翱翔。所以我常常想衝出樊籠,飛翔在美麗的藍天。一個煙雨濛濛的早晨,同學們還在夢中的當兒,我悄悄逃出了校門,沿著公路向遠處走去。密密的細雨,溼透了我的衣服,也溼透了我我稚弱的心。這時我才想到我是無家可歸的孤兒,茫茫人海,何處是我棲身之所!我開始後悔盲目地「飛」了出來。但又不敢回學校去,便沒精打釆向前走著走著。我是聽不見任何音響的,在一處拐彎的地方,被一輛卡車撞傷了,司機畏罪跑掉了。一位好心的農夫把我送進醫院,半個月後,又回到那個我曾經討厭的樊籠。從此,我再也不敢「飛」了,我要乖乖呆在籠裡一輩子。然而,沒有多久,學校說我們已經畢業了,把我們介紹到聾啞習藝所工作。
我們的工作是繡花和編織。我對於繡花很感興趣,學的快,繡的好,才來兩三個月,便比先來一兩年的老大姐做的好。工作是論件計酬,所以我得的報酬也多。別人賺了錢,還要寄回家去,我賺了錢就是白己的,可以隨心所欲的支配,這倒是孤兒的好處。
漸漸的,我發覺我不再是黃毛丫頭,而是婷婷玉立的少女了。雖然五官殘缺,但也有一般少女那樣多的夢想,也希望有一個英俊的白馬王子臣伏在我的足下。每月領了工資,不是買上等化妝品,便是購最新式的衣服和燙最時髦的髮型。晚上工作完畢之後,常常和一些姐妹去看電影。休假的時候,也常常出去遊山、玩水。就在這段愉快的日子裏,我認識了一位軍官;他有魁梧的身材,和藹的態度。更難得的,他不像一般人那樣歧視我;相反的,他處處關心我,愛護我,和他在一起使我有無比的安全感。同時,他很快地學會了我所使用的「語言」,使我們克服了語言的障礙。
他的營地不遠,每天晚上都來門口等我。我們一塊兒吃晚飯,一塊兒徜徉街頭,或鑽進電影院呆上兩小時。到了春暖花開時節,我們到郊外去欣賞大自然的風光。那是一個晴朗的假日,我們爬上了一座人跡罕到的山頂,選了-塊平坦的草地坐下來,看一羣蝴蝶兒在花叢中飛舞。過了一會,他到遠處採了一大把紅花囘來,編成一頂花冠,戴在我的頭上。掏出一個小鏡子給我照著,又取出一本我們平常筆談用的小冊子,調皮地寫著:
「妳看,是人比花嬌?還是花比人嬌?」
「哼!你壞。」我立刻奪過筆來回答。
「我看是人比花嬌。」他寫完後捧著我的臉蛋 。
我用雙手擂著他的背,他一把抱我起來,在草地上打轉轉。轉昏了,一起摔倒在地。於是順勢打起滾來,像三歲的孩子似的,好不快活。
滾到樹蔭下,停住了,他把我扶在他懷裏,又在小冊子上寫著:「玲玲,妳給我太多的快樂。」
我也立刻回寫:
「棟樑,你給我的更多。」
「假使我們能長久在一起多好。」
「為什慶要『假使』?」
「我的責任不容許,」他寫到這裡,突然感傷起來:「我今天在北方,明天也許在南方,後天說不定就到海那邊去了。」
「不要緊。」我做著堅定的表情寫著:「我也長得有腿,你走到那裏,我就跟到那裏。」
「那是不可能的,妳吃不下那種苦,我看妳還是把我忘記好!」
我的心像受了重重的打擊,立刻破碎了,狠狠地寫下:
「你嫌我是啞巴!」
他立刻搖搖頭,把我緊緊抱著,表示他是真心愛我的。并用手勢告訴我,如果萬一離我而去,他也會時時寫信來,即使走到海角天涯,也不會把我忘記。
……………………………
從那天以後,他就沒有來找過我。我常常到他們營房附近徘徊,也沒發現他的影子。不久,接到他朋友寄來的信,說他已在一次海戰中陣亡了。自此,我的心才真正的碎了,眼前是一片暗淡,宇宙失去了光輝,我的生命失去了意義。既然愛我的人都離我遠去了,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幹嘛!於是我決定了自求解脫的辦法,後面有一條河,是我常常和他相會的地方,於是選定那是我最後的歸宿。
那是一個黃昏,飄著毛毛雨,我穿了-件他平常最喜歡的翠綠色的洋裝,向河邊走去。在橋頭上站住了,望着橋下悠悠的流水,似乎看到他的影子在水中飄動,我的心靈深處好像已聽到他低沉的呼喚:
「玲玲跳下來吧!我在這裏等著妳!」
我好像真的看到他在水中張開雙手,等著我投入他的懷抱。因此,我毫不恐懼,像往常一樣,把眼睛一閉,身體向前一竄。不料,後面卻有人把我攔腰一抱,我猛囘頭;是-個男人,一臉的大鬍子,好像夢中的魔鬼,可怕極了!我想掙脫他,但是白費了氣力。他不停地掀動嘴巴,我明白是對我說話,於是用手勢告訴他,我既不能聽話,也不能說話。他就撿了一塊石子在地上寫着:
「妳認識寫字嗎?」
我點點頭。
「我送妳回家好嗎?」
「我沒有家。」我也撿了塊石子寫着。
他驚奇的向我上下打量一陣,又皮笑肉不笑的向我笑笑。然後寫:
「妳總有住的地方!」
我立刻用文字告訴他:我工作地點,今天出來的原因。現在我沒臉回去了,要他不要管,還是讓我跳下去會我的情人。他又向我笑笑寫道:
「跳下去幹什慶,跟我去,我給妳最好的工作。」
「正好有一輛計程車過來兜生意,他不待我的允許。硬把我挾上了車。
也不知走了多久,糊裏糊塗跟著他下了車。他把我帶進一棟兩層樓的房屋,裡面隔成許多小房間,還有一些男女在進進出出,像似旅社,又不太像。我們上了樓,在靠通往曬台梯口的房間坐下,隨即進來一個肉彈似的阿巴桑,瞪著一對老鼠眼把我瞧了-會,又向我比哭還難看的笑了笑,便和「魔鬼」出去了。
我的大腦告訴我,我已被「魔鬼」帶入了魔窟。便猛的跳下床來衝下樓,逃出了虎口。
義 犬
我家有隻大狼狗。長得高高的,長長的,肥敦敦的,-身金黃色的毛,光澤發亮,所以取名黃麗。兩隻耳朵向外搭下來,走路時上下擺動,很像鳥兒飛翔的翅膀。一條粗長花白的尾巴向上翹著,見到熟識的人,就搖個不停,非常討人喜歡!
牠是爺爺的寶貝,親自餵牠食物,親自替牠洗澡,又常常為牠篦毛、搔癢。因而爺爺走到那裏牠就跟到那裏。爺爺叫牠吃東西,牠就張嘴巴。爺爺叫牠躺下,牠就臥著。爺爺叫牠在家看門,牠就很聽話的守在門口。
爺爺很喜歡上山打獵,我還沒上學的時候,他總是帶著我同去。他的槍法很準,常常都是滿載而歸,使全家的人都大快朵頤。自黃麗來家以後,我已入學,牠就成了爺爺上山的良伴。爺爺射中的東西,牠很快就啣回來;射得半死不活的,牠立刻衝過去結束牠的生命。牠也是爺爺的忠實信差,爺爺打到好的野獸,或者親戚朋友送來了好酒,他一定要請外公來同享。只要寫好一張紙條,繫在黃麗的脖子上,用手勢告訴牠方向,牠就歡天喜地向著五里之外的外公家裡去了。過不了多久,外公就跟著牠來和爺爺喝酒聊天了。
有一天,他們又到後山去。中午時分,爺爺發現一隻山雞,在樹林裏飛來飛去。牠好像故意與爺爺耍刁,當爺爺的槍口瞄牠時,牠噗地一聲飛了。當爺爺收槍前進時,又飛回來繞著爺爺頭頂轉,爺爺一舉槍,牠又飛了。可把爺爺惹火了,便決心要打死牠。因此,爺爺只注意天上,一心想如何打下來,就忽略了地下,腳踩滑了,一下子滾到一丈多深的崖下,就不能動彈了。黃麗立刻追下去,嗅嗅爺爺血淋淋的腿,便飛也似的往家裡跑。
牠一見到爸爸,就衝過去啣他的衣服往外拖。爸見爺爺沒回來,即猜到可能有什麼事情發生,就跟了牠出來。可是牠并不立刻帶著爸走,又到後院去拉三叔的衣服。三叔也出來了,牠又去啣爺爺平時坐的轎子。爸和三叔父立刻取下轎子來,她才帶著他們走了。
他們很快就把爺爺抬了回來。爸叫我趕緊去王家灣請馬二叔來。他是專治跌打損傷的外科醫生,我們家裏有人受了傷,總是請他來醫的,而每次都幾乎是我帶著黃麗去的。現在我又想帶牠同去,可是我喚了幾聲,都沒見牠跑來,就獨自去了。
我出了村子,越過一條小溪,便碰上馬二叔。他劈頭就問:「小少爺,你們家有誰受傷了?」
「你怎麼知道?」我驚訝的問。
「嘿嘿,」她轉身向後面,指著正在搖著尾巴喘氣的黃麗說:「是她來告訴我的。」
「啊,牠怎麼知道哩!」
「嗨!這條狗真聰明!」他向黃麗掃了一眼說:「剛才我坐在家裏抽烟,牠匆匆忙忙跑進來,扯著我的衣服往外拖。我當牠肚子餓了哩,就舀了一碗飯給牠,牠聞也不聞一下。還是拉我向外走,我就跟牠來到外面,牠又跑到我的臥室,啣我常常提著上你家看病的藥箱。我就想到可能你們家有人受了傷,便帶了一些必要的藥品來了。少爺,到底是誰?不重吧!」
「爺爺在山上摔傷了,傷勢不輕。」
「原來是你爺爺,怪不得黃麗自己就跑來了。」
「剛才爺爺摔傷的時候,也是牠跑回來報的信。」
「呵!」馬二叔興奮地說:「好狗!好狗!你爺爺真有福氣,養到這樣有靈性的狗。」
爺爺的傷并不十分重,只是腿部刮去一大塊皮,經馬二叔打過幾次針,上了些藥粉,就慢慢痊癒了!當爺爺躺在床上那些日子,牠一直坐在床邊守著,趕也趕不走。只有在晚上。爺爺叫牠回去睡覺,牠才伸起前爪搭搭爺爺的手,搖著尾巴出去了。第二天早晨,天剛亮,牠又跑進去了。
那是一個初夏的傍晚,我從學校回來,在半路上遇見爺爺帶著黃麗向小溪走去。
「那是怎麼搞的?」我看見溼淋淋的黃麗問爺爺。
「牠今天又做了一件好事。」爺爺很得意地回答。
「是什麼好事?」我也感到興奮。
「你知道山前的白家嗎?那兩兄弟今天又吵架了,大概老二受了點委曲,一時想不開,就跑到我們後面的池塘跳水自殺。被黃麗看見了,牠就跑回來啣你三叔的褲腳往後面的池塘拉。到了那裏,牠對著池塘的混水叫了幾聲,便一頭栽進池裏。你三叔也立刻脫了衣服跳下去,摸起來一個人,仔細一看,竟是白家的老二!要不是牠,也許連屍體都找不到。」
半個月之後,那個跳水的人完全復原了,親自送來一塊刻有「義犬」的銀牌,給牠掛在脖子上。牠的英勇事蹟,便成了附近人家茶餘飯後的談話資料。
我小學畢業後,要到省城去唸書。臨行那天,爺爺帶著牠送我。走了一段路,爺爺要回去,便做了個手勢,叫牠送我。牠一路陪著我跳跳蹦蹦的走著,不時做出許多使人發笑的動作,解除我不少的離愁。
夜幕低垂,我想早點趕牠回去,牠就是不聽話。一直等我上了火車,牠還緊緊的尾隨著我。火車向前蠕動了,牠還不肯離開,我就用力推牠下去。他跟著車子跑了很長一段路,才坐下來,癡望著逐慚遠離的車子。我拿手絹向牠揮著,牠就跳起來叫幾聲,好像是同我說「再見」。
不久,中日戰爭爆發,家鄉淪陷,學校隨著政府西遷,與家庭的音訊完全斷絕。抗戰勝利,我重回故鄉,爺爺早已仙逝,他那隻愛犬也陪葬在身邊,墓前還豎了一塊「義犬之墓」的石碑。我看到那長滿青草的墳堆,回想起九年前送我上火車的情境,不覺得眼角都濕潤了。
妹妹告訴我,當爺爺彌留的時候,黃麗一直坐在他的身邊,把頭偏在爺爺的身上,溫馴得像-隻小花貓。牠大概也知道爺爺不久人世了,心情顯得很沉重,有時還留著眼淚。爺爺出葬以後,牠飯也不吃了,整天整夜坐在爺爺的墳前,一到深更半夜,就咿咿唔唔哭起來,聲音非常淒慘,使人聽了毛骨悚然。爸爸想法把它套囘來拴在屋裏,又把繩子咬斷跑走了。在一個大風雨的晚上,她就追隨爺爺之後而去了。爸爸將他埋在爺爺墳邊作伴,那個牠救過命的白老二便給牠立了那塊碑。
溶 化
宿舍不夠住,多出的老師必須到村裏借「民房」。我是最後報到,宿舍自然沒有我的一份,連好的「民房」也被人佔去了。校長歉意地對我說,李家那間房子倒很寬,就是房東老傢伙有點神經病,好無理取鬧。前幾位老師都與她弄得很僵,早想另外交涉房子,一時又找不到更適合的,要我暫時委曲一下。老校工說得更妙:
「那個老傢伙呀,你千萬不要怕她,她罵一句,你就罵兩句;他要打,你就先動手,要不然,她會騎到你的頭上。」
「房東老傢伙」,大約有五十年華,高個兒,塌鼻子,大眼睛,粗濃的眉毛,-臉橫肉,一雙粗大腳,拖著兩扇木板鞋,走路又重。打在洋灰地上像放鞭炮,劈劈拍拍的響。她只有一個兒子,到台北做生意去了。家裏有媳婦阿娟,孫兒正雄,三人相依為命。
房子的確很寬,就是太髒,磚牆的石灰已開始脫落了,地上積起一層厚厚的灰塵,老鼠屎、蜘蛛網到處都是。校工在打掃房子,我幫不上忙,就趁這個空檔再去拜訪房東,多與她攀攀交情,為將來的和睦奠下基礎。當我快進門的時候,她即砰地一聲關了門,接著又將過道上的小門釘死了,徹底與我斷絕邦交。我看她那幼稚的行為,不禁大笑起來。
我以前當兵久了,養成好乾淨的習慣,看不得地上有點垃圾。每當我把四週的環境打掃過後,掃把還沒有放下,她就撒幾把地瓜絲在地上,引來一大羣雞鴨,把我那一塊「淨土」弄得一塌糊塗。要不看他是女流之輩,真想賞他兩拳!
正雄在我的班上唸書,成績不壞,又天真活潑,我很喜歡他,他常常背著他的奶奶跑到我這邊來玩。有個禮拜天,她上山工作去了,正雄又跑過來找我講故事。正講在興頭上,她卻怒氣沖天地闖進來了,一把揪住正雄的右臂,像提小雞似的,拖到門口,抓起一根竹棍,狠狠地揍將起來。如果我上去拉勸,也許她打得更兇,不如把門-關,一走了之。
一個多月過去了,我們始終是楚河漢界,壁壘森嚴。
突然有幾天沒見地在我門前撒地瓜絲了,我還以為她向我低頭了哩!不料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阿娟頹喪著臉走來,告訴我她的婆婆病了。
「什麼病?」我憐惜地問。
「不知道嘛!有兩天沒有吃飯了,今天燒得更厲害。」阿娟扯起她破爛的衣角擦著眼淚回答。
「請醫生看了沒有?」
「沒有嘛!」她哽咽地說:「正雄的爸近來生意很不好,許久沒有寄錢回家了。媽的脾氣又壞,別人有錢也不願借。」
「你們是因無錢才沒有去請醫生?」
她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附近有個軍事機關,那裏有一位姓張的醫官,我們是小同鄉,又一塊兒當兵多年,交情很深,他的醫術也不錯,又很樂於助人,我就去請了他來。
張醫官替她注射了退燒針,又給了一些內服的藥片,她的病果然有了起色。
大病初癒的她,身體虛弱,需要補充營養,我買了些奶粉及水果之類的食物送她,他家的食米吃完了,以地瓜絲充饑,我又送她們三十斤大米。我是北方人,愛麵食,有一天,我用大米換了一袋麵粉,自己擀麵條吃。順便叫阿娟端一碗給她婆婆嚐嚐,她嚐得很有味。我就經常為她做一點,讓她吃個痛快,直到她的身體完全康復。
有一天早晨,我起來遲了些,門前的地掃得乾乾淨淨,我當是阿娟掃的哩!後來正雄告訴我,是他奶奶掃的。從此以後,都是她替我掃了門前的地,過道上的小門,也不知是幾時打通了,正雄也可以自由到我這裏玩了。但她并沒有與我直接說話,有時我想上前與她交談,她總是有意的避開我。
學校放了寒假,我要離開這裏,到朋友家去過年。臨走的早晨,天下著毛毛雨,我的雨衣被趙老師借走了,我想冒雨趕到車站。
我在十幾個學生前呼後擁之下,走出了村子。突然聽到後面有人叫:「老………師!老師!」我回頭一看,正是房東老太太,她撐著一把黑色雨傘,直向我走來。
「老師!你走…………得這樣快?」她氣喘喘地說:「正雄說你沒………有雨傘,我就到阿春家………去借。我還沒有回來,你就走了。來,快撐著!淋多了雨會生病的。
「謝謝妳!」我接過傘,緊緊地握著她粗糙的手。
尋人啟事
和孝義走在一起,十有九人會說我們是父女,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愛上一個大我二十歲的人!
孝義是爸爸的同事,第一次到我家,我才十一歲,爸爸要我喊他韓叔叔。他給了二十塊錢的見面禮,我不敢接受。他給我塞在口袋裡,又把我抱起來問長問短,指著我的眼睛說:「這孩子的眼睛生得好,跟林黛一樣。」我的頭上紮著兩個辮子,一個已經散開了,他把另一個也解開,將所有的長髮往上理,在頭頂上挽了-個大髻,像個小老太婆,爸媽都看笑了。
我家背後有座荒山,坡度特別陡,很不容易上去,我要爸帶我上去玩,他總是怕摔絞。韓叔叔就不怕,牽著我就往上爬。到了半山上,我走不動了,想倒回來。他說既然來了,就應該爬到山頂,做事要有始有終,不可半途而廢。他把我揹在背上,彎著腰,慢慢地向上爬,累得滿身大汗,終於爬上了山頂。
站在山頂上,可以看見我家的屋頂,烟囪裏冒出濃濃的青烟,裊裊飛上碧空。門前那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在夕陽映照下,金光燦爛。我搬了一塊石頭往下放,滾到屋後池塘裏,濺起很高很高的水柱。
左邊的大樹上,有一個鳥巢。我想取鳥蛋,又不夠高。他要我站在肩上,兩人疊起來,剛好夠得著。裡有四隻蛋,小小的,綠綠的,美麗極了!我全取了下來,放在口袋裏。右邊有塊平坦的青草地,綠油油的,腳踩在上面,軟綿綿的,我高興得倒在地上打滾,碰壞了袋裡的鳥蛋,我傷心的大哭了一場。他跑到樹林裡採來一束鮮花,編成一個紅紅綠綠的花環,套在我的脖子上,我又抹著眼淚笑了。
從這天起,我就喜歡了韓叔叔。他也常常到我家來,我一見了他,就會飛奔過去,縱身一跳,竄到他的懷裡,兩手攀住他的脖子撒嬌。他回去時,我每次都流著眼淚不讓他走;除非他說出下次來的時間。
後來爸爸調到南部去了,三、兩個月才回家一次,媽一天到晚為學生的作業簿忙碌,韓叔叔關心我的時間更多了。每天早晨用單車送我到學校,晚上又到學校來接我,無論颳風下雨,三年來從不間斷,同學們都羨慕我有一個好爸爸。
上高中時,他升了業務主任,工作比較忙,沒有時間天天接送,卻給我買了一部最新式的腳踏車,我敢說這是全校最漂亮的車子,我怎能不為有這樣一位叔叔而驕傲!不知什麼原因,從那時候起,我和他在一起時,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那顆少女的心,總是得不到安靜。
畢業考試結束,為了沖淡我緊張的情緒,他特別帶我出去散散心。我們先逛百貨公司,他給我買了兩件顏色鮮豔的衣料,他說我現在是大人了,可以穿自己喜歡的衣服。我們又去「大世界」看了末場電影,再進館子吃宵夜,最後坐三輪車同家。
夜已深了,冷風颼颼地吹著,我們靠得緊緊的,還是不能禦寒。我索性躺在他的懷裏,讓他緊緊地摟著我。無意中,我們的嘴唇碰在一起,他深深地吻了我。我一點沒有反抗,除母親而外,他是第一個吻我的人。
「小琪,」他在我耳邊細語:「你為什慶不早生幾年?」
「我現在不是長大了嗎!」
「可是我已經老了!」
「不准你說老!」我的右手塢住他的嘴。
「和妳在一起,使我回到了學生時代。」
「躺在你的懷裡,比躺在母親的懷裡更安全。」
「唉!」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定是為我們的年齡懸殊而嘆息,為了抹去這道陰影,我爽直地說:「從現在起,我直接喊你孝義好嗎?」
「這是不行的,你的父母-定反對。」
「你不是說我可以穿花衣服了嗎!我也有權選擇我的幸福。」
沒考上大學,工作又不好找,媽催我找對象結婚。我囘答年紀還小,想把問題躲開,但她卻不肯放過:
「女兒家總是要嫁人的,晚嫁不如早嫁,如果你自己不好意思找對象,在我們的親戚朋友中,或是同學中,妳認為有可以做終身伴侶的,不妨對媽說,媽可以請人去說媒。」
「媽,」我正經的回答:「對象是有,可能媽不會答應。」
「傻ㄚ頭,媽幾時為難過妳,妳自己想想看,那件事媽沒有依妳的?」
「既然媽這樣愛護我,說出來可不要生氣喲……他是……」
「哎呀!妳這個ㄚ頭真是,今天怎麼老吞吞吐吐的,要說就大胆的說嘛!」
「媽!我喜歡韓叔叔?」在小的時候,有人問我最喜歡誰?我總以韓叔叔回答,學校寫做作文,我也寫過韓叔叔是我最喜歡的人。
「傻丫頭,媽還不知道妳喜歡韓叔叔嗎!媽是問妳的男朋友。」
「韓叔叔不是男人嗎?」
「嗨呀!妳真是越長越傻了,看妳將來當老處女!」
「媽,」我鼓足勇氣,開門見山的說:「我真喜歡韓叔叔,我們已經………」
「什麼?」媽驚的跳起來,一把抓住我的衣領,瞼色發青,眼睛發紅,憤怒得像一頭獅子。我「蹦」地-聲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哀求她原諒。她卻狠心地打了我幾個耳光,痛得我幾乎昏迷過去。
就在這個時候,孝義闖了進來,他像平常一樣的安詳,也像平常一樣的問「大嫂好」,媽也毫不留情地罵了一頓,並警告他永遠不要到我們家來。
媽的第二步驟是電召爸爸回來,想把孝義從××單位趕走,斷絕我們的往來。不料爸爸還沒有到家,孝義卻先辭職走了。
我和孝義相處了十年,情深似海,一旦活活被拆散,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每天以絕食威脅媽媽,還是不能軟化她的鐵石心腸。有一天,乘媽不在家的時候,收拾了簡單行李,偷偷溜出了家門。在中部一個小鎮找到了孝義,我們像久別重逢的夫妻一樣,相擁而泣。他有一部份積蓄,買了一棟房子,佈置一間雅緻的新房,又在法院辦完了結婚手續,正式過著夫妻的生活。
那天我正在廚房燒飯,孝義興沖沖地從外面回來,輕輕的吻一下我的面頰,交給我-份前兩天的報紙,指著廣告欄那則尋人啟事說:
琪兒:望速回,妳的婚事,我們完全同意。父字。
小報童
傢俱還沒安置好,就有一位十三四歲的小孩來推銷報紙。我們本來不準備訂的,但看他瘦小的身材,破舊的黃卡其學生服,實在不忍心囘絕他,終於打破了三年不訂報的慣例。
別看他人小,做事倒蠻認真的。無論是颳風下雨,他的報紙絕不遲到一步,有時我看她在大雨滂沱下淋成落湯雞,喊他進來憩憩再送,他卻微笑地說:
「許多人正等著看我的報紙呢!我那能憩憩哩!」
他見了人,總是笑著問一聲「張叔叔早!」「李叔叔好!」離去時也必說一句「明兒再見」。時間久了,他與訂戶之間就成了好朋友。我們附近幾十戶人家都是吃公事飯的,每個服務的機關都訂有十多份報紙,因而大家都向自己服務的機關推荐這位盡職的小報童。他的訂戶就越來越多,區域越來越廣,他自己已忙不過來,還要他唸書的二哥來幫忙。
這是禮拜天,在我家裏修身養性,他一見我,就喜孜孜的跳下車來,先將報紙遞在我手中,然後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疊愛國獎券,笑嘻嘻地說:
「瞿叔叔,我給你送財來了!」
「唔!怎麼!你賣獎券了!」
「是,順便麼!」
「你真會賺錢啊。」
「一家四口人吃飯,我不……」他認真地回答。
「難道你家裡沒有大人?」我也嚴肅地問。
「是的,父母親早就去世了。大哥又當兵。二哥夏天高中畢業,又準備考大學,當然不能停下來負擔生活費。兩個妹妹年紀小,我不來撐支這個家……」
「小明,妳真了不起!」我情不自禁地站起來拍著他的肩膀問:「比一個大人還能幹!」
「那裹!還不是託瞿叔叔的福!」
「你唸過書沒有?」
「去年初中畢業。」
「你的獎券賣得完嗎?」
「還好,我的訂戶都很愛護我,剛才走了幾十家,每家都買兩三張。我有兩百多家訂戶,如果他們全這樣捧場,一次可以銷出三百多張。現在每月開三次獎,合計可以銷出一千來張,算每張賺五角吧,一個月乾進四五百元,又可維特全家人十天的生活了……」
「你還做什麼事沒有?」
「送完了報就擦皮鞋,附帶賣晚報。」
「乖乖!那你把人家的錢都賺光了嗎!」我打趣地說。
「瞿叔叔,你買一張雙聯好嗎!」
「要一張單聯算了,我是倒霉相,財神爺不會找上我的。」
「那裡,你瞿叔叔紅光滿面,財運已經到了,還是買張雙聯吧!要中就中五十萬,發個大財。」
「買就買吧!」妻對獎券素來感興趣:「五十萬中不到,中個二千、三千也好。」
「對對對,太太的話說得很對。」他一面抽獎券一面笑著說:「這個號碼是按著我送報的次序拿的,你們是什麼號碼,我都記得很清楚。到開過獎,我會給你們挨戶報喜,用不看你們自己對。如果你們嫌領獎麻煩,我可替你們代領,但我決不揩油……」
「你真會做生意!」妻讚美地說。
以後他就每月給我們送三次獎券。
也許真是財運到了,在半年中我們接連中了四個一千元的獎。而每次都是他騙著單車來報喜的。他也替我們領過兩次獎,我們給他幾個茶水錢,他怎麼也不要。
後來因職務調動,我要離開台北。他知道了這個消息,便要送我一張當期的獎券,他說這是他的規定,凡是離開他的訂戶,他必定要送一張獎券,以祝賀離去的人財運亨通。
桃園離台北雖然不遠,但各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很難有見面的機會,而他的影子始終無法從我心中磨掉。
有一次我到台北出公差,在西站擠公車,我們又見面了。這次他既不是送報,也不是擦皮鞋,而手中拿著幾本書,我奇怪的問:
「你是上學去?」
「是的。」他微笑地說:「我大哥退役了,我的生活担子輕了些,所以我晚上到補習班去補習,準備明年考高中。」
「啊,你真是……」我問:「那麼現在不送報了嗎?」
「要送啊!到將來進高中的時候也要送,我的兩個妹妹也快進初中了,光靠大哥一個人賺錢是不夠的。」
「小明!……」我緊緊握住他的手,不知怎麼說好!
搏 鬥
脫下了戎裝,無事兒可做,怪閑得慌的。於是找了幾個往日的患難兄弟,湊了十幾萬大元的新台幣,租來一棟兩層洋樓的大廈開旅館。
俺見於目前一些開旅館的只求鈔票源源而來,卻不管來的正大不正大。俺卻不是那樣見錢眼開的,該俺賺的錢,自然是當仁不讓;不該俺賺的錢,即使送到手上來俺也不要。因此,當開業之初,俺就嚴格規定手下的茶房人等,絕對不能把那些妖魔鬼怪的色情玩意帶進俺聖潔的旅館來。誰要不信邪,那就請先捲好行李。可是才開張的第二天晚上,俺就發現二○一,二○三,二○五,三個房間的客人沒有登記,這還了得!要是被治安機關查出來了怎麼辦!便立刻傳見二樓的茶房阿娟:
「阿娟,妳是想揩油,還是糊塗了,為什麼有三個房間的客人沒登記?」
「啟稟老闆,既不是揩油,也不是糊塗,我是為您老闆好,多給您老賺三個房間錢。那三個男的都是『寡人有疾』,要有姑娘陪著才能睡覺。如果我不給他們介紹,他們就另走別家。老闆您想想,那有送到嘴邊的肉不吃呢!您賺三個房間錢,三八就兩百四。我賺三個介紹費,三四一百二,您看這筆生意多划算!像我這樣能幹的服務生,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呀!」
「好了!好了!別邀功了!」俺揮著手,阻止她滔滔不絕的宏論說:「前幾天俺給妳們規定的事情,你聽懂了沒有?」
「呃,規定是規定,做是做。那家的旅館老闆不是嘴裏講得冠冕堂皇?」
「那是人家,俺是俺。不教而誅謂之暴,俺既然告訴了妳,妳自己也承認聽清楚了,那別怪俺對妳不客氣了。請妳在半分鐘內離開俺的旅館。妳要超過一秒鐘,俺就把妳行李扔出去。」
「哼!虧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你連小豆腐都不如,這樣一點小事都嚇得發抖!我當初之所以辭去別家旅館到你這裡來,是因為你是退伍軍人。在我想,當過兵的,都是天不怕,地不怕,萬想不到你是胆小如鼠!我真瞎了眼睛,才跟你這種膿包做事?」
「哼!俺是膿包?俺就要掃除妳這些牛鬼蛇神!」
她走了之後,其他幾個大概見俺這個「膿包」沒有什麼苗頭,便來一個集體「總辭」。嚇不倒人,台灣有一千三百萬人口,請造原子彈的專家都不難,還僱不到幾個小茶房才怪哩!於是俺趕緊跑報館登廣告;這次俺有了經驗,第一句話就問她們遵不遵守俺的規定,願意的,請進來;不願的,就棉花店失火──免彈
〈談〉。結果竟是知音難尋,二十幾人中,一個也不願同俺合作的。
還是嚇不倒人,俺有一位賢慧的太太和俺自己這雙萬能的手。再說,俺在部隊裏能當一個漂亮的營長,如今就不能當一個好老板?
俺躬親主持的第二天中午,來了一個流裡流氣的年輕人,俺不是選女婿,流不流不管他,只要他住房間拿錢就行,所以立刻上前向他點頭致敬:
「請問先生你要看房間?」
「是的,我要休息。」他說話時噴出薰人的酒氣。
「好的。」
俺即將他帶進了房間,又給他倒了開水,推開了窗戶,扭開了電扇,他又重複叮嚀了一句:「休息,你懂嗎?」
「懂懂懂………」俺忙不迭地回答。真是門縫裏看人!俺五湖四海都走過,連休息還不懂!
他躺下之後,俺就退了出來,過了二十分鐘,只聽他在房裏乒乒乓乓打將起來,俺以為是電線走火哩!便拿出吃奶的氣力跑去,四下一打量,并無火警發生。只見那位仁兄怒氣沖天,像要吃人似的向著俺。
「老傢伙!我告訴你休息,你怎麼不理不睬的!」
「你不是在休息嗎!」
「他媽的,你這個老混蛋!」他猛一拍茶几,玻璃杯震得飛起來:「老子又沒有瘋,要跑到你爛旅館來休息!老子講的休息,就是找女人睡覺!」
「對不起,俺的旅館不做那種狗屁事。」
「他媽的!」他拍拍他西裝褲袋說:「老子有錢能使鬼推磨,還買不到臭女人!」
「你有錢請到別的地方去買,俺不賺那種骯髒錢!」
「跟你這個老混蛋講不清楚,快找你們老闆來!」
「在下就是老闆,請問先生有何見教?」俺幽默地向他鞠著躬說。
「哼!他媽的,你當老闆,幹你娘!」他憤怒地提著西裝走了。
晚上,進來一個大鬍子臉的傢伙,一進門就睃著一對老鼠眼向四週搜索,大概見屋子裏沒有第三者在場,就皮笑肉不笑地問:
「誰是老闆?」
「俺!」我捏著拳頭。
「你懂得規矩嗎?」
「俺只懂得開旅館的規矩,別的規矩一概不知。」
「不知道沒有關係,大爺告訴你。」他立刻從腰間亮出一把小刀來,兇神惡煞地問;「你認識這個嗎?」
「認識!那是一把刀子。」
「刀子是幹什麼用的?」
「俺不知道。」
「刀子是殺人的,你都不知道!」
「殺人要犯法的。」
「笑話,大爺殺人還犯法?」
「你有種殺殺俺的頭看看,犯不犯法!」俺伸長脖子說。
「哼!殺你這個頭還不是和殺狗頭那樣容易!不過,我還不想殺你,你少了一條狗命沒關係,我就斷了一條財路。我說老頭子,你也別裝蒜了,快給大爺弄點錢來吧。」
「弄錢!弄什麼錢呀!俺又沒有欠你錢。」
「老頭子,」他一把揪住俺的衣領,左手又亮出那把小刀:「你他媽別不識相,大爺火起來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你有種就做好了,俺是不信邪的!」
「啪!」他猛一耳光打在俺臉上,俺也立刻揮動老拳,準備反擊的時候,老婆從裡面跑出來,衝看俺說:
「老頭子,你息點氣。這位先生要錢,我們給就是了。」她又轉頭對那個傢伙說:「對不起!先生,請坐,請坐,我馬上給你拿來。」
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老婆到裡面打了一個轉回來,揚着一疊鈔票對他說:「這是五千,你先拿去零用!不夠用以後再來。」
他眼睛一亮,就從沙發上跳起來,接過老婆手中的新台幣。
「卡察」,就在接過去,往口袋裏揣的時候,突然閃進來幾個彪形大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一副手銬套在他的腕上。一個紳士模樣的老者對老婆說:「謝謝你們幫忙,我們抓了他兩三年了,今天才………」
「是妳去報的案?」俺驚異地轉頭問老婆。
「是的,我聽你們在外面談話,我就看出他不是好人,所以我就打電話到派出所去,他們要我虛與週旋,等到他們趕來。」
「老婆子,想不到妳還是一位足智多謀的賢內助!」大家都裂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