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6日 星期四

舊 情


  舊 情
桃花迎來了春神,大地染上了翠綠,柳樹拉長了青絲,裝滿了快樂的小鳥,舞亂了黃昏的寧靜,裊裊的炊烟為綠色的大地抹上了釆飾。表妹穿着粉紅色的棉襖,青色的長褲,頭髮長長地披在肩後,頂上繫一根紅色緞帶,臉蛋塗着薄薄的胭脂,更顯得嬌艷無比。我最欣賞的還是她自己做的那雙綉花鞋,穿在她修長秀氣的腳上,走起路來輕盈飄逸,真像仙女一般。
我們默默地走進了桃花林,她先停下腳步來,望着我問:
「表哥,你的行期定了沒有?」
「最遲後天,因為大後天就要註冊。」
「要多久才回來?」她拂拂被微風撩亂的秀髮。
「要暑假以後。」
「哎呀!那是很久的時間啊!」
「差不多五個月的樣子。」
「你怎麼要跑這樣遠去唸書?」
「這是爸爸的意思,他說時代不同了。光讀古書是不行的,必須接受新的知識。」
當然,我自己也願出去,我要多讀書,我要讓表妹羨慕我。
「你畢業後準備做什慶?」
「不一定,也許在城裏做事,也許回來教書。」
「我真羨慕你。」她伸手折了一枝桃花在手中把玩着:「能自由發展你的抱負。」
「你還不是可以自由發展你的抱負?」
「我跟你不一樣,我是女孩子,不能出外拋頭露面。」
「現在不是有女子學校嗎?」
「可是我爸媽不讓我跑那麼遠呀!我自己也不想去,因為我是獨生女,要幫助媽媽做家事。你是知道的,媽的身體一直不太好。」
「那你就留在家裡好了。」
「你也贊成我留在家裏?」
「嗯。」
「你畢業之後,也要回來做事。」
「為什麼?」我故意逗她。
「不為什麼!」她聳聳鼻子,作了個鬼臉。
「不為什麼,我就不回來。」
「你不回來,我就不理你了!」她生氣地往前跑,我追上去,在一棵桃樹下追逐着,她被一塊石頭绊了一跤,我伸手把她擒了過來:
「這下你跑不掉了吧!」
「我是不想跑,并不是真跑不過你。」
「別說大話,有種我們再來跑。」
這時前面有一羣放牛的孩子吹着口哨走來,我們就踩着桃花的碎瓣向右邊的小徑回家了。
我決定由水路進城,那早晨長工老李送我到二十里以外的木洞鎮上船。那天的船票還算好買,只等了兩個多小時,船就來了。我隨着遠行的人上了船,汽笛響了三次,值勤人員正在收踏板,準備起錨開船。我原是和老李揮手告別的,可是我的目光突然捕捉到一個熟悉的少女身影,一邊搖着手帕,一邊叫着「等等,等一等」向我們的方向奔來。我很快就辨認清楚,她就是阿鳳表妹。她一定是來找我的,於是告訴收踏板的工人,請再放下去一下,才把表妹接過來。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先塞給我一個白色紙包,然後斷斷績續地說:
「這…是…送…給…你的,祝…你一路順風,再見。」她說完話後,就扭頭走了。
船開之後,我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副綉花枕套,且是鴛鴦圖案,左下角還綉有阿鳳兩個字,比她送給媽那副又不知精細了多少倍。我望着那活生生的鴛鴦發呆,想着表妹的倩影,我好想哭。
               
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也是我第一次過團體生活。白天上課的時候,日子倒容易打發,一到晚上或是假日,我就想起家鄉的父母及表妹。尤其上船那一幕,總是清晰地浮在眼前。我很想捲着行李回去,像表妹那樣,做一個孝順的孩子不是很好嗎!可是一想到父母對我的期望,只有忍痛嚥下思鄉的苦汁,在現有的環境中尋覓甘霖。
我臨走的時候,父親曾經告訴我:有一位世伯父,他們的交情甚篤,如果我感覺寂寞的時候,不妨到他家去玩,他們家裡孩子多,我到那裏會尋到快樂的。當時我並沒有重視這件事,以為只要有書本陪我就夠了。可是現在才發覺,除了書本之外,還需要別的東西。
這是星期天,我照着父親所說路線找着了那位世伯父的家。他姓張,住在城的東面,離我們學校大約有七八華里,走路也不過幾十分鐘就到了。
他們的家還是古老的建築,佔地非常遼閣,有前院、後院,中央是寬大的天井,種植了許多奇花異卉。那時正是春天,怒放出不同顏色的鮮花,真是名符其實的花園!一進到那裡,就有一股幽香襲來。在天井的右廂走廊上,掛着兩雙大籠子,裡面各裝一隻鸚鵡,很會說話,一有生人從外面進來,牠會很清楚地說:
「老爺!老爺!客人來了!客人來了!」
如果送客人離去,牠會說:
「再見啊!慢走,有空再來玩哪!」
如果是早晨,第一次經過牠會說:
「早安!」
如果張伯父站在那裹,牠會說:
「老爺健康!老爺福壽!」
這樣的環境,對我這個生長在鄉下的孩子來說,真是太新奇了。而且人情味又濃,張伯父張伯母,一直把我當家人看待。我到那裡也無陌生之感,就好像回到自己家一樣。
張伯父已是六十開外的老人了,他的兩個大兒子已出外做事,一個經商,一個從政,都頗有成就。三個女兒,有兩個已經嫁人,且已生了孩子。只有么女兒還小,論起年齡來,我還小她幾個月。她在女中唸書,比我高一班。她的芳名叫曉雲,矮矮胖胖地,臉龐圓圓地。她又愛笑,笑起來臉更圓,兩眼合成一條縫,頰上兩個笑靨,可愛極了!人又調皮,那張嘴更是不饒人,當張伯父為我們介紹後說:
「曉雲,妳應該喊瞿大哥哩!」
「我幹嘛要喊他大哥!他讀幾年級!」她叉着腰說。
「我讀高一。」我忙插嘴。我希望不要把場面弄得太僵。
「爸爸,我說得不錯吧!我高二,他高一,我為什麼要喊他大哥?應該他喊我姐姐才對。」
「我喊妳姐姐就是了。」
「唉 !這才對,只要你喊我姐姐,你以後就有得玩的。」
「妳這孩子,就知道玩,妳應該變男孩子才對。」張伯父說。
「啊!女孩子就不能玩了!」
「該玩也不能像妳這樣野呀!」
「爸爸你的思想太陳舊了,你不能老拿自己的尺度去量人。現在的女孩子,也要走出家庭,為社會服務,你沒聽說,日本鬼子已在蘆溝橋發動戰爭,蔣委員長已號召全國同胞,人無分男女老幼,地無分東西南北,都要一致團結起來,在政府領導之下,共同起來對付日本鬼子。」
「好,妳有理!妳有理!妳這孩子,就是一張嘴。」
「并不光是嘴,總有一天,我會拿出行動給你看。」
張伯父只是笑而不言。從這些談話,可知曉雲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女性,只是個性直爽,心裡有什麼話,就立刻說出來;想作什麼,立刻就表現在行動上。
她在學校也很活躍,認識的同學很多。每到假日,總要帶幾個同學來家裡玩。她們都喜歡打桌球,所以家裏備有兩張球檯。她們一來,就是嘻嘻哈哈,打打鬧鬧,跑進跑出,幾乎把這個家都要鬧翻過來。
她們如果打桌球,曉雲一定拉我去敬陪末座。她見着她的同學,總是似笑非笑地說:
「這是我的弟弟。」
其他的同學也一起起鬨。
「那也是我們的弟弟囉?」
「那要喊我們姐姐。」
我雖然有被作弄的感覺,但和她們在一起也有好處,那就是永遠不感覺寂寞。
如果我在星期六的晚上不到他們家,第二天早晨,張伯父-定派他的傭人老鄭來接我。所以為了減省他們的麻煩,就乾脆每週必到,如果學校有事不能去,我一定會事前跑去通知他們。有一個星期天,本來要去他們家的,但臨時學校有事,所以前一天沒有去跟他們講。但這次來接我的不是老鄭,而是曉雲,她一見面就嬌嗔地說:
「瞿大少爺,你又違規了,你知不知道?」
這沒頭沒腦的話,說得我莫名其妙,於是問:
「違什慶規?」
「你還裝糊塗,人家都急死了,你還安心坐在這裡,好像關帝廟的菩薩似的。」
「我還不明白妳在說什麼?」
「不明白算了。」她上前拉住我的衣袖說:「跟我走!」
「到那去?」
「你跟我走嘛!」她很不耐煩地說:「你這個人真是!人都來齊了,就差你這位大少爺。」
「我不能跟妳走,我們今天要排的話劇,我是男主角,怎麼能離開呢!」
「我不管,上個禮拜講好的,我們要去爬山,你真的忘記了。」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上個禮拜天約好要爬山。據說她家後面那座山上,有個仙女洞,很深很寬,裏面有許多石鐘乳,長得非常奇妙,很遠的人都來這裡參觀。那天曉雲提起這件事,她們那些遠道而來的同學,都嚮往不已,於是我提議說:
「乾脆下個禮拜我們去看看。」
這羣女孩都附合說:
「贊成!」
「贊成!」
并推我為領隊,萬沒想到,竟把這件大事忘了。
那怎慶辦呢,話劇一定得排,昨天才把劇本拿來,下個星期日就要演出,而且是到附近去勞軍,拿出去的東西總得像樣一點。劇名是「天龍一號」,我就擔任天龍的角色,深入日本的特務機關,刺探日寇侵華的陰謀。另外還有一個副手也就是地龍,他是掩護我的身分的。如果是女性就更棒了,但我們學校是男校,那能有女的呢!只好男扮女裝。
「不行,這是訓導主任交待下來的,一定要把這次的勞軍演出做得很好,這關係到我們學校的名譽。」
「哎呀!演話劇有什麼了不起,把劇本看一看,上台去照着劇情的發展隨便說就是了,何必要呆呆板板去死背台詞。」
「好像妳對這個倒在行的。」
「不能說在行,頗有心得。我從初中開始就演話劇。什麼秦良玉、王昭君、西施我都演過。」
「嗨!好極了!」我高興得從櫈子上跳起來,「我們正缺一個女主角。妳來擔任好不好?」
「哎呀!你看你大驚小怪的,擔任就擔任,有什麼了不起!」
「妳願意參加我們的演出?」
「我不是答應你了嗎!難道我還要和你畫押具結!」
「我先代表我們欣欣劇團向妳致最高謝意。」我向她彎腰作揖說。
「不必那樣客氣,趕快走吧!這就是我答應參加你們演出的唯一條件。
「可是,話劇………」
「我的大少爺,你不要磨菇好不好!我看乾脆,把你們全班人馬一齊出動,先去爬山,然後回到我家吃晚飯,吃過晚飯再來排戲。如果你還需要女孩子配戲,我可以替你找,有的是高手。如果還要什麼道具,我也可以想辦法。」
「好呀!曉雲,我真不知如何感激妳。」
「你又忘了,你要叫我姐姐!」
「好,姐姐,我的好姐姐。」
「啊!這才對,乖,我的乖弟弟。」
她就常常這般作弄我,很想向她發脾氣,但是見着她那笑菩薩似的面孔,任你滿肚子的憤怒,也會烟消雲散。
我打發她走之後,就與我們劇團的其他人員商議。他們一聽有女孩子來參加,當然高興。再聽要和女孩子去爬山,回來後還有豐富的晚餐,更是高興得無以復加。
山不算高,但坡度很陡,路也非常狹窄,要是不小心掉下來,就會粉身碎骨。上去時攀着樹枝,危險性倒不太大,下來的時候最易出毛病,有些地方要扒在地下,一步一步往回退才行,雖然是這樣驚險,但來遊覽的人,莫不大呼:「過癮!過癮!」
仙女洞是在半山,洞口很小,人必須低頭才能進去。在進口的地方,有賣蠟燭的,或租借手電筒的。如果要一隻留着紀念也可以,只是價錢較貴而已。
我們一行二十餘人,浩浩蕩蕩,由曉雲作開路先鋒。每人手上舉着一枝蠟燭,尾隨而行,我緊跟在曉雲的後面。她從小就在洞裹鑽進鑽出長大,所以走起路來如履平地一樣輕鬆。我卻覺得高低不平,注意了腳下,頭又碰了岩石,真是顧頭不能顧尾。
越往裏面走,路就越寬敞平坦。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見前面突然開朗。人聲嘈雜,燈火通明,曉雲回過頭來用雙手作成喇叭說:
「同學們!到了!」
於是大家接嘴說:「到了!」洞裏立刻響起連珠砲似的回音。
造物者的神奇,的確難以令人想像!洞裏的寬大,足可作兩個足球場。中央豎着一尊尊的石鐘乳,比人工雕塑的石像還美,有坐、有臥、有立,像是一張張立體畫。四壁上的鐘乳像是一幅幅的壁畫,如果你定神一看,活靈活現,似乎要走下和你聊天。
洞的中央有一個洞口直通山頂,站在那裡可以遙望見藍天白雲。據說夏天日正當中的時候,太陽可以直射在洞中,可惜我們去的不是夏天,也不是中午。中秋的晚上,也可以坐在洞中賞月,可能是人間最佳的賞月所在。四週每隔幾步,放有一盞馬燈,所以各種形象都看得很清楚。曉雲突然衝着我說:
「嗨!要把劇本帶來多好,我們在這排戲不是很好嗎?」
「對了!這不就是最好的舞台嗎?」不知是誰口出這麼一句。
「太好了!」曉雲又接上一句:「這裏沒有雜音,這裏沒有火藥味,我們可以專心演我們的戲。」
「要真正在這裡演戲,有誰會來看?」又是剛才那個人插嘴。
「只要我們在這裏演,一定會有人來看。」曉雲又說:「如果我們在此地演出了名,保險有人會來爭我們的地盤。」
        ×                                             ×                                              ×
大家七嘴八舌嚷了一陣,可能是嘴皮已磨破,精神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聲音慢慢淹沒了。於是每一個人都掏出事先預備的刀子,尋個自己喜歡的地方,刻下大名,留着永久紀念。然後順着來路回家。
這次是我和曉雲殿後,大家都沒說話,摒着氣一步一步往下滑。每向前邁一步,就經過慎重的思考,因為就這麼短短的一步,就可以決定你的死亡與生存。
險坡已經渡過,笑聲又掛在每人的嘴上,我和曉雲又聊起天來,腳是怎麼走的,再也無心注意了。於是一腳踩滑了,像滾石頭似的滾了下去。究竟落到什麼地方?我不知道。是如何被人救起?也不知道。我只記得一陣劇痛之後就失去了知覺。
到我醒來,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當我睜開眼再看這個世界時,首先躍進眼簾的是曉雲及及兩位護士。曉雲垂着頭,兩眼無神地望着我,眼眶蓄滿淚水,是那樣的楚楚可憐,這是我第一次在她臉上找到淚珠,或者說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吧!
「執中,你………你醒過來了。」她喜出望外地。
我想回答她,但兩片嘴唇像僵硬似的,怎麼也掀不動。我的身體也是僵硬的,好像四肢完全不屬於我一樣。
「爸爸!執中醒過來了。」曉雲走到門口向外叫了一聲。
不一會兒,病房裡便擁滿了人,張伯父張伯母兩位老人的臉上也掛着淚痕,從那憔悴的慈容看來,可能昨晚上也沒睡好覺。昨天一同爬山的兩校同學也陸續擁了進來,他們有的捧着鮮花,有的提着水果,在我的床頭上堆着一座小山。他們這樣的熱忱,我不能用言語向他們致謝,只有用眼神表達我內心的謝意。
主治醫師來摸了一下脈搏,護士量了量體溫,一切都很正常,內傷並不嚴重,只是右膝蓋骨脫了臼,需要長期的休養才能復原。此時,我突然想到父母,想到表妹,如果他們知道我躺在床上,心裡不知會焦急成什發樣子!
我的身體還是疲困,一會兒又睡過去了。到我再度醒過來,是深夜了。坐在床頭上的,竟然又是曉雲,她披着大衣,瑟縮在椅子上。使我既驚奇又感動。忍不住問:
「曉雲!妳還沒有回家?」
她惺忪着眼,打了個呵欠回答:「我陪你嘛!」
「曉雲,妳這樣做,我會難過。」
「難過的是我,如果那天我不硬拉你去爬山,這件事根本就不會發生。」
「妳拉我去并沒有錯,錯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不能這樣說。」
值班的護士又來了,她見我醒來,也非常高興,又量了溫度,還是很正常。
「執中,你現在甚麼也不想,只是安心的養病。」
「我們的話劇不知演得怎麼樣了?」這是我第一次演戲,我很有雄心把它演好,想不到竟出這樣大的漏子。
「我已跟你們的隊長商量好了,決定把演出的日期往後延,還是由你來擔任主角,我們期待你早日出院。」
我想這是他們給我的精神鼓舞,我不希望因我個人而影響慰勞勞苦功高的將士。我再三向曉雲說明,她才答應下來,請我們的隊長另外找人擔任男主角,并願促成早日演出。
醫師囑咐我盡量少講話,於是我與曉雲默默相對而坐。不久,又昏睡過去了。
迷糊間,我被嘈雜聲驚醒,用力掀開沉重的眼皮,竟是爸媽站在面前。我不敢相信是真的,我以為是心神恍惚的關係。
「孩子!」媽的聲音眼淚一齊來,我才肯定真是爸媽來了。
「媽……」我也激動地掉下淚來。「你們來……」
「是的。接到你張伯父的電報就馬上來,正好船也……」
媽坐到我的旁邊,打開花布包,取出一個小紙包來,一面遞給我一面說:
「這是你表妹送的。」
「啊!」我會心地微笑:「是什麼呀!」
「我也沒有看,她說是高麗蔘。這孩子也真是,她一聽你受了傷,哭得不得了。她本來也要來的,可是你姑媽的氣喘病又發了,那能離開呢?臨走的時候,匆匆忙忙跑來,塞給我這個紙包,說是她繡花的私房錢買的。這孩子很關心你,等你畢業之後,我早點給你們成親,了卻我一樁心事。」
「媽,畢業還早呢!」一提到表妹,我內心就有無限的興奮。
「你等不及了!」媽玩笑地,然後把被子拉高一點,使能蓋到我的雙肩。
「媽!」我索性向媽撒起嬌來:「我好想看見表妹啊!」
「傻孩子,你要見表妹。等你病好以後,回去就是了。有你姑媽替你守着,還怕飛了?」
媽的話說得我兩都笑了。不過,我心裡總有一種感覺,好像表妹不屬於我的一樣,她與我的距離似乎是愈拉愈長。
交完最後一堂試卷,我有如釋重負的輕快。
我整理一下書籍,就飛奔到碼頭上去買船票。我這時的心情,恨不得長上翅膀,一下就飛到表妹的身邊。我們有半年沒有見面了,她一定長得更嫵媚了。
到售票口一問,原來船票已賣到兩個禮拜以後,我急得好想哭,好想躺在媽的懷裏哭一場,也想與表妹相擁而哭。
我又回到張伯父家裏,先碰頭的是曉雲,她劈頭就說:
「船票買好了。」
「沒有,兩個禮拜以內都沒有了!」我哭喪着臉說。
「好呀!」她跳躍着說:「我好高興。」
「你高興什麼?」我本來是一肚子氣的,聽她幸災樂禍的口氣,心裡更不是味道。但不知怎麼,我一看她臉上盪漾的笑靨,我內心的憤怒立刻化解。這種莫名其妙的感情,在別人身上是找不到的,包括表妹在內。
「我們好在一起玩呀!我叫你考完後,玩幾天再走,你偏不聽,現在沒皮調了吧!」
「我想走路回去,三四天就到了。乘船的話,要等兩個禮拜以後,那時候是否能搭上也是問題。」
「你為什麼這樣急,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們家?」
「你可不要這樣說,我只是想早點回去看看媽媽。」
「看媽媽,恐怕不是吧!我留不住你,我叫爸爸來留你。」
這時剛好張伯父已從裡面出來,聽見我們在說話,就上前問:
「你們在討論什麼?」
「爸爸,執中,他要走路回家。」
「走路回家!」張伯父兩眼瞪着我:「那可不行!聽說鄉下鬧土匪,我怎麼放心你一個人走呢?我看你還是留在城裏,找個工作,把你的心拴住,你就不想回家了。」
找個工作,這倒是我所喜歡的。我時時刻刻都想自立,我要用我自己的雙手,賺來我的學費。我的個子比爸爸還高,實在不好意思向他伸手要錢。
「有什麼工作可找哩!」
「只要你想工作,你就到你張大哥那裏去,工作個兩月,不是很好嗎!」
這就太好了,讓我有個磨鍊自己的機會,真正體會一下人生的意義。
「張大哥那方面是否有工作?」
「我想會有的,即使沒有,你到那裡待一些日子,看生意是怎麼做的,學到-些經驗,不是很好嗎!」
可是表妹如何交待,現在不回去,要到寒假才能見面,這樣長的日子,多麼難挨啊!即使我能捱過,表妹是否諒解我?她會不會說我進了洋學堂就把她忘了。可是我又實在不願放棄工作的機會。想了很久,才作了決定:還是留在城裡,我要用自己的血汗換來報酬,然後買一件她喜歡的禮物寄去,我想她會高與的。
「好!那我就決定留下來。」
「這才像話起來。」張伯父莞爾而笑:「青年人。一定要經得風吹雨打,在艱難困苦中挺立起來。」
        ×                                             ×                                              ×
張大哥在城中區開設一家規模頗大的綢緞莊,生意很好,每天進出貨物相當多。我的工作是幫助他整理賬目,工作繁雜而瑣碎。但我自幼學過算盤,做事又細心,所以我的工作成績很得張大哥的讚賞。張伯父知道後,亦非常誇讚我。
在這段期間,曉雲也常常到店裏來,或聊天,或幫助我算賬。無疑的,她一來,總會帶給我歡笑。因為店裏的人都是那種職業性的笑,只有曉雲帶來的笑是發自心靈深處的,只有這種笑才能安慰我的心。
有一天晚上,曉雲和我談了很多的話,夜已深了,她本可留宿的,但她說第二天早晨有同學來找她,一定要趕回去才行。途中有一段路很不好走,所以她要我送她回家。
我們拐進一條僻靜的巷子,四處無人,黑漆漆地,很有點怕人。曉雲更挨近了我,并拉着我的手,緊緊地。這是我成長以來第一次和異性握手,身上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震撼。
「妳有女朋友嗎?」她認真地問。
「妳問這個幹嘛?」
「有沒有嘛?」她推着我,撒起嬌來。
「……」我不知如何回答。
「那你一定是有了。」
「是呀!我有了。」
「真的?」她驚奇地。
「是真的。」
「誰?」她的聲音更急。
「就是妳!」
「是我?」從她的回話裏,已隱藏着喜悅與興奮。
「對,不錯,就是妳。」
「好,那你以後就不再交別的女朋友。」
「為什麼呀?」我故意逗她。
「不為什麼!」她狠狠捏我一下。
但我又覺得後悔,我不該這樣說,我還有表妹,她才是我真正的女朋友。
這時路旁突然竄出兩個人,把我們嚇了一大跳,以為他們有什麼不軌的行為呢!原來是問路的,曉雲向他們詳細說了去路,就朝左面的小巷走去,我們又繼續向前行進。
「執中,」走了一段路,她又打破沉默:「我爸爸很喜歡你。」
「我知道,我也非常尊敬他老人家。」
「除開尊敬而外,還有什麼沒有?」
「除開尊敬,還是尊敬。」
「傻瓜!」她擰了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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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工作滿一個月的日子,張大哥遞給我一包沉沉的薪水袋,我首先給母親訂做一件棉襖。這些年來,母親的健康已大不如前了,冬天的時候特別怕冷。我想這件棉襖她老人家穿起來一定很暖和。其次便給父親買條圍巾。賸下的錢,再給表妹買幾丈紅頭繩,她那一頭濃密的頭髮,紮起辮子來更好看啊!
不料我剛把圍巾和頭繩投郵回來,張大哥交給我一封十萬火急的電報,我迫不急待打開來,竟然是姑媽病重,要我趕快回去和表妹結婚沖喜,或可挽回姑媽的生命。這個消息太突然了,使我簡直沒有考慮的餘地。
我將此電報交給張伯父,他看了之後,非常沮喪地說:「那怎麼辦呢?現在是否有船期呢?」
「誰知道呀?」
「我看這樣好了,等船不一定要到什麼時候,倒不如坐轎子回去,找身體健壯的轎伕,三天可以趕到嗎?」
「可以的。」
「那就坐轎回去,我立刻叫人去找轎伕。」
「謝謝張伯父。」
這個消息傳到曉雲的耳朵,她的反應是憤怒,是急躁。第一句話就說:
「你為什麼騙我?」
「騙你,我并沒有騙妳呀?」
「還說沒有,上次我們在路上說的,你說你沒有女朋友!」
「原來是這個,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的表妹。」
「你強辯,你說話不負責任,你是大騙子。」她的話很激動。
我深怕被張伯父聽見難為情,於是向她哀求着:
「曉雲,不要吵好不好,算我對不起你,我向你陪罪。」
她瞪着我,氣憤地說:「只說一句『對不起』就算了!」
「還要怎麼樣呢?妳說好了,我都依你的。」
「好呀!那你就不要回去。」
「不回去怎麼行?姑媽的病是那樣重,我不能見死不救呀!」
「你看你又騙人了,剛出口的話,一閉嘴又變了。」
「除開不讓我回家,我什麼都願意。」
「好,回家可以,不准你和表妹結婚。」
「我回家的目的就是和表妹結婚,這樣才能挽回姑媽的生命。如果不結婚,就等於不回去。」
「你又出爾反爾,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要你回去。你要回去,你就不要再來我家,我永遠不要見你。」
她邊說邊往裏跑,我望着她在鸚鵡旁邊的小門消失,內心紊亂極了,實在找不出兩全其美的選擇來。在這幾個月裡,曉雲帶給我那樣多的快樂,尤其是我住院那些日子,曉雲整日整夜陪伴在我的身邊,張伯父對我的關懷,勝過親生骨肉,我實在不應該辜負她那份真摯的情感。但想到表妹,我們一塊兒青梅竹馬長大,她那纖細的腰枝,夢一般的眸子,嘴角上淡淡的哀怨,是多麼的鮮明,多麼深刻地刻畫在我的心坎裡。如果把那些珍貴的東西從我身上移走,賸下的恐怕全是無靈魂的軀殼了。
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我把曉雲和表妹放在天秤上權衡過,還是選擇了表妹。
        ×                                             ×                                              ×
我下了轎,直奔到屋裹,叫了兩聲媽,也沒有回音。再奔到後院,聽到有衣杵聲,我知道媽又在洗衣服。趕緊跑到井邊,果然是媽,我大叫一聲:
「媽!」
媽放下衣杵回過頭,一見是我就立刻站起來:
「你…………你回…………來了。」
她的表情很激動。眼角有點紅腫,顯然是過度悲痛而哭泣過。
我立刻迎上去拉她的手,她就一下抱着我哭起來:
「孩子,你回來……晚了,你姑媽……已去世了。」
「去世了?」我木楞楞地望着她。
媽點點頭,豆般大的熱淚掉到我的手背上。
去世了,這三個字是多麼可怕,它給人間帶來無限的悲哀。我不懂,人為什麼要去世?
媽說這次姑媽的病發得很突然,醫生占束手無策,所以才想到沖喜的事。因為姑媽在病危中,一直念着我,要我好好照顧表妹。如果我能早些回來,讓姑媽看着我和表妹拜堂,她一定很高興,也許她的病馬上就會好。
原來我成了殺害姑媽的兇手,如果我能早日趕回來,姑媽就不會死。可是距離是那樣的遙遠,即使接到電報立刻有船也是來不及的。只怪我暑假留在城裏,如果我那時不聽張伯父的話,堅持要回來,也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都是我自己沒有主見,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大錯既已鑄成,人死不能復生。姑媽生前所念念不忘的就是要我好好照顧表妹。我今後只有加倍愛護表妹,把我虧欠姑媽的償還在表妹身上,唯有如此才能慰姑媽於黃泉之下。
是這天早晨出殯的,我到姑父家時,送葬的人已經回來。我在門口遇見表妹,她眼神落寞地望着我,嘴角牽動了幾下,好像要和我說話的樣子,但沒有說出口,就嚎啕大哭起來,身子搖搖晃晃,我趕緊上前扶她進房裏。她坐在梳妝台前,只是默默地掉淚。我也哽咽不能說話,流淚眼對流淚眼。人生最哀痛的,莫過於生離死別。不知相對了多久,屋子已暗淡下來,佣人趙媽掌燈來,一見我顯得很驚奇的樣子:
「表少爺,你可回來了。」
她這一叫,驚醒了隔壁的姑父:
「趙媽,妳在和誰說話。」
「姑父,是我。」我立刻搶先回答:「我正想要去看您。」
「啊!你回來了。沒關係,你和翠鳳聊聊好了。這幾天來,也真辛苦她了。自她娘發病,她就沒合眼睡過覺,我真擔心她自己的身體。」
在這個時候,我又能對她說什麼呢?實在想不出好話題來。想了很久,我才說:
「表妹,我寄給妳的頭繩收到了嗎?」
「收……收……」她又是一陣嗚咽。
「妳喜歡它嗎?」她點點頭,停了一會才說:「那……是紅的,我現在不能用。」
「那就放着以後用好了。」
「嗚……」她又痛哭起來。
我再不能說話,一說話就引起她的哀痛,於是又默默地坐着。
趙媽端來了晚餐,她說:
「拿回去,我不吃!」
「小姐,妳不吃飯怎麼行呢?妳知道妳有多久沒進茶水了。」
「妳不要管。」
趙媽向我呶呶嘴,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要我勸表妹吃飯,於是我對表妹說:
「妳吃點飯好嗎?我陪妳,我也是早晨在路上隨便吃點東西。」
她望了我一下說:「你很餓是不是?」
「有一點,如果妳吃,我就陪妳;妳要不吃,我就餓着。」
她沒有反應,只是垂着頭,我想她是默認了。就拿過碗來,給她裝上飯,送在她面前。再給自己裝一碗,也放在桌上。
「請吃飯,妳端碗,我就端。」
過了一會,她果然端起碗來,但嚥了半天,也不過吃下幾口飯,喝了幾匙湯而已。
        ×                                             ×                                              ×
表妹的創傷似乎好了些,只是常常咳個不停。我每天都陪伴在她身邊,因為我不在的時候,她總是默默地對母親靈位流淚、痛哭,可是我不能永遠陪着她。
開學的時間愈來愈近,我幾次想同她談去學校的事,總不好意思開口。憑良心說,我也真不忍心離開她。我曾考慮放棄學業,在故鄉做點事。但一想到我們的國家,正遭受日本鬼子的侵略,我不能不再回到學校,多求一些知識,以備將來貢獻於國家。同時,父親對我的期望很高,他也不願我留下來。
有一天傍晚,我們又散步在後面的桃花林。桃花早已凋謝了,枝葉開始枯黃,秋的淒涼籠罩了人間。我們默默地走了一陣,誰也不想破壞這靜謐的美。
天空突然有一羣歸雁向南方飛去,我們抬頭目送那整齊的雁羣在天邊消失,我有所惑地說:
「我們也該回去了。」
她沒說話,只是掉轉腳步就往回走。快要到她家的時候,她轉頭正眼望着我說:
「你什麼時候回學校?」
「我不想回學校。」我是故意探她的口氣。
「為什麼?」
「我想天天陪着妳。」
「這怎麼行呢?你知道媽對你的期望是多麼高麼?」
「可是我擔心妳的身體。」
「這個你放心,我會自己照顧的。你若因我而荒廢了學業,我會更加的難過,對我的身體就更有害。」
「妳真能自己快樂起來。」
「能,我想我會的。因為我有一個美好的希望,這個希望就是看着你將來有所成就。如果你不回學校,那就是我希望的破滅。」
「好!」我喜形於色地說:「表妹,我就照着妳的意思去做,我回到學校一定好好用功,決不辜負妳的期望。」
「呃!這才是我的好表哥!」她食指在我臉上一點。勉強擠出了笑容。但看起來是那樣楚楚可憐,又引起我無限的哀思。
「該說是好丈夫才對。」我也索性開起玩笑來。
「誰叫你不早點回來!」
「現在還來得及呀!等姑媽滿週年以後,我們就結婚。」
「週年以後。」她又突然傷心起來:「我是否能等到那一天?」我又見到她眼角掛滿淚珠。
「表妹,妳怎麼說這種洩氣話呢?我們未來的日子還長呢?」
「可是,我老是覺得,我的生命走到了盡頭。這幾天晚上,我一閉眼睛,就和媽在一起。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才有快樂。」
「表妹,妳別說傻話好不好?」
「這不是傻話,我真覺得她隨時隨地都在我身邊。」
「這是因為妳們母女情深,她剛離開妳,難免不常常想她。」
「這跟想不一樣。表哥,我們雖然天天在一起,但我總覺得距離愈拉愈遠。我和媽雖然生存在不同的世界,但我卻覺得距離很近,甚至伸手就可攀附,舉足便可跨近。」
「表妹,不要胡思亂想。」
「我也不想想,但又不能不想。」
「我們今天的話就到此為止,我要回家了,改天再來和妳聊。」
「好吧,我不送你,希望你有時間就來聊聊。」
「會的,只要有空,我一定會來。但妳一定要寬心,不要老朝壞的方面想。妳這樣愁眉苦瞼的,如果姑媽地下有知的話也會傷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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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到街上買點東西,所以沒有去看她。
第三天早晨,我吃過早飯就往她家裏走。
家裡仍是靜靜地,這天颳起北風,顯得有些淒清。我想她是怕冷,大概又躲在閨房裏。於是直接登堂入室,快到內室的門口,與趙媽碰個正着,她神色緊張地拉着我說:
「表少爺,你來得正好,我正準備要去請你呢?」
「有事哩?」
「我小姐病了。」
「什麼病呀?」
「嗨!可嚴重了,醫生說是肺炎。」
「會是肺炎?」
我也跟着緊張起來,看她近來身體很薄弱,我一直在擔心呢!
姑父從裏面出來,見着我,先是一楞,然後哀傷地說:「翠鳳恐怕不行了。」
「什麼?不會吧!」
「從前天晚上到現在,我已請過五個醫生了,他們都不敢出方子。」
「我看進城裏醫吧!」
「到城裹也是麻煩,上船下船的,萬一在路上有個三長兩短的,就更糟了。」
的確也是,什麼時候有船也料不定。走旱路,最快也要三四天,是否能受得住長途跋涉呢!
「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只有盡人事,聽天命。」
我輕輕走到床前。她的眼睛是閉着的,呼吸很微弱,小嘴微張,喉管裡像有很多痰堵着,出氣的時候,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我沒有驚擾她,只是木楞楞地望着她與死神搏鬥。如果是別的挑戰,我可以助一臂之力,幫她打贏這一仗。唯有與死神決戰,只能孤軍奮鬥,而且是每戰必輸。
「喀……喀……」她突然猛咳起來,我幫着扶起她上半身,讓她的嘴對準盆子。
她接連地咳,只聽她全身骨節擦擦地響,我真擔心用力過猛,會折斷幾根。或者是一口氣上不來,就停止了呼吸。費了很大的力氣,咳出幾口血絲混合的濃痰,又奄奄一息地躺回床上。半睜着眼說:
「表哥……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我握着她軟綿綿的手。
「表哥,你什麼時…候…去學校?」
「我不想去,我要永久陪着妳。」
「不…你要去學校,你…要…」
「是!我一定要去,我要好好唸書,將來多……」
「好…我…好…像…看…不見…你…」她聲音更加微弱。
「表妹,我在妳在身邊,我離妳很近。」
她用力地掀了兩下眼皮,露出無神的眼珠看看我,又猛咳起來,但痰塞在喉管,硬是上不來,終於提早走完人生的終站,去和姑媽團聚了。
姑父、趙媽和我,除了面對表妹的遺體痛哭流涕之外,還能說什麼呢?
我趕到學校,已上課兩週了,親自見了校長,才特准我補辦手續。
我現在沒有別的想法,只有遵照表妹姑媽所說的,好好唸書,將來多為國家做些事,方不辜負她們對我的期望。
這時日本侵華的鋒烟更加猛烈,武漢已經棄守,正一步一步向四川逼近,全國各地燃起了抗日的怒火。我們學校已加強了軍訓課程,必要時,我們將走出學校,披上戰袍,向鬼子討還血債。我們最喜歡的課目就是打靶和劈刺,及野外戰鬥教練。每個靶上,都畫有日本鬼子的頭。同學們看見靶子,就好像看到面目可憎的日本人,同仇敵愾之心油然而生,恨不得發發中的,因此我們的命中率非常之高,我們學校也常以此自豪。劈刺的時候,殺聲震天,似乎真的和鬼子在陣地裡展開了肉搏戰。打野外是最輕鬆的,隨便往山上一跑,整個下午的時間就過去了。
已來校一個月了,我還沒有去見張伯父。想到上次曉雲永遠不要見我的話,我實在不想再見她。可是一想到我住院的時候,她那樣不眠不休地照顧我;張伯父又那樣地愛護我,不能因為一句話,就斬斷了我們兩代人的交情。如果父親知道了,也是會罵我不懂事的。
於是收起自尊的虛飾,決定去張伯父的家。對於曉雲我一定要保持距離,表妹的屍骨未寒,我不能做對不起她的事。但是,曉雲那圓圓的笑靨對我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只要見到她笑,我滿肚子的怒氣,就會隨她的笑聲而烏有。
首先迎接我的是那對鸚鵡,我的影子在牠的眼裹出現時,就撲撲翅膀說:
「老太爺!客人來了!老太爺!客人來了。」
我停下來望着這對具有高度靈性的小鳥,不禁發出會心的微笑。
裡面已響起腳步聲,我轉頭一看,正是張伯父拿着水烟袋走出來,我立刻迎上去:
「伯父!您好!」
「嗨呀!是你呀!執中。你是剛從家裏來?」
「不,我已經來學校一個月了,因我遲來學校兩週,要趕功課,一直抽不出時問來看您,真是抱歉!」
「沒有關係,功課要緊。」
「家父要我問候伯父好。」
「好,謝謝他。他近來身體好嗎?」
「托伯父的福,家父很好。」
「應該是我托你們的福才對。你的姑媽病好了嗎?」
突然一層陰影從心中掠過:
「她老人家已經去世了。」
「去世了?」他萬分驚訝地。」
「表妹也去世了。」
「什麼?表妹也?」他瞪着眼,像不相信的樣子。
「是的,她憂傷過度。」
我們沉默着,像是為死去的人而哀傷。
「曉雲姐呢?」
「你還不知道?」
「不知道。她怎麼了。」
「她已經留信出走了。」
「出走?」我萬沒想到她會出走。
「什麼時候走的?」
「大概是你回家後的七八天吧!」
「她為什麼要出走?」
「誰知道她真正原因是什麼!她在信裏寫了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日本鬼子殘殺我同胞,強佔我土地,她要盡到一個國民的責任,就去投效附近駐軍的一個話劇隊,你是知道的,她對話劇很感興趣。」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我忍不住插嘴。
「早離開此地了,現在可能到了長沙的的前線。因為前幾天的報紙上說,日本鬼子要大舉進犯長沙,局勢非常危急, 蔣委員長已親到前線指揮,準備與鬼子大幹一場咧!」
張伯父的話說得我熱血沸騰,磨拳擦掌,也恨不得拿起刀槍來,和鬼子拼個痛快。我想曉雲離家的真正原因,多少與我有關。她是個女孩子,卻能慧劍斬情絲,披上戎裝,奔向漫天鋒火的戰場。我是個大男人,還不該在這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多為國家獻出一點力嗎?
於是我等待機會,一旦來臨,我將義無反顧地為祖國的生存而奮鬥。我突然想到前幾天班上有同學提起考軍校的事,當時就有很多同學響應,我也躍躍欲試。只是我多少還捨不得曉雲的笑靨。如今什麼牽掛都沒有了,正是我該表示愛國行動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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