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7日 星期五

俯仰無愧一硬漢--敬悼關逸生枚長

 瞿 毅
五月二十三日早晨,突然傳來關校長住院的消息,而且嚴重到回天乏術。在我下意識的感覺上,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他素有硬漢之稱,病魔不可能纏上他。雖逾花甲之年,但聲音宏亮,精力充沛,絲毫看不出老態。年前還傳說他退休之後,要到某大學任教,更何況兩週前有人去看他,他還拍著胸部說:
「你放心好了,我要活到一百二十歲呢!」
誰知,話猶在耳,怎麼會變化這樣快呢?或許是誤傳吧!可是接著又有消息說,總務處已有兩位先生昨夜就趕到榮總,而且又有一些人「整裝待發」,氣氛很緊張,似乎去晚了就不能相見了。至此,我不能不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他真的病情嚴重了。但我還是從好的方面想,今天醫學發達,可能會有奇蹟出現。
接著,去看的人來了電話,現在靠氧氣罩呼吸,輸血、注射都無法吸收,肝臟功能已微弱,隨時都可能離開人間。
關校長名中,字逸生,遼寧省人,民國二十六年肄業於東北大學政治系,二十九年中央軍校畢業,三十二年畢業於政治大學研究部,蔣經國先生就是當時的教育長,那時的同學,今天都在政府中擔任要職,如李煥、王昇、潘鎮球等,以他精明幹練之才,當一個高中校長,著實有點委屈,這或許就是他後來性情乖張,脾氣暴躁,甚至輕生的原因。
我認識逸生校長是在民國六十三年夏天。那時,我在成大將要畢業,想找個教書工作,恰好他也在成大兼課。我們班上有位家在彰化的女同學,她告訴我她父親去找彰化高中校長,得來的答覆是:我們是男生學校,只歡迎男老師。我當時就脫口而出:「我去好了。」
歷史系有位金鑠老師與他是東北同鄉,很有交情,他來上課時,偶而住在金老師家,如果請金老師介紹,當無問題。但我並不認識金老師,又須另外託人轉介。幾經周折,才在電話裏連絡上金老師,他說:「希望不太大,因為他曾經推薦男老師,他又說要女老師。」我素有不到黃河心不甘的扭勁,一定要親見此人,看他究竟要男的還是女的?
我打聽出他教礦冶系教的《中國通史》,本是每星期三的七、八兩節課,但學校顧慮他路途遙遠,來去不便,可隔周來一次,一次可上四節課。我第一次去撲了空。第二次再去,等了一會,下課鐘聲響起,他大步走出教室來,我立刻迎上去,先向行個鞠躬禮:
「請問您是關老師嗎?」
「是的。」他停下腳步微笑注視著我。
「我是本校中文系應屆畢業生,很想追隨老師從事教育工作,不知道有沒有機會?」
「啊!」他想了片刻:「目前學校沒有國文老師缺,暑假有沒有老師離開,現在還不知道。」
「請老師把簡歷表帶回去。」我的雙手呈上簡歷表,及一本我剛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喜訊》:「如果有缺,就請老師考慮,沒有便算了。」
「好好好!我要趕火車。」他一面接過簡歷表及書,一面匆忙地趕路,我跟了幾步,即停了下來,望著他高大的身影走過幾棵椰子樹。我正想回頭牽車子,他卻轉過頭來,看我還孤零零的站在那裏,就揮著手大聲地說:
「我回去給你想辦法,一定給你想辦法。」
我向他揮手說:「謝謝!」
我並沒有把他的話當真,也許只是應酬語而已。
萬萬沒有想到,一個禮拜後的六月十六日中午,郵差送來一封彰化高中的限時信,我顫抖著手,迫不及待打開,竟然是聘書,內心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我是班上第一個接到聘的人。
就這樣我成了彰化高中的國文教師,從此肩負了神聖的教育工作,與他相處了三年多,六十六年,他調到北部泰山高中,我仍留在原校服務。在學校時,有時帶他著教育廳的官員經過導師室,他看我正在埋頭批改作文時,總不忘指著我介紹:「這位是瞿老師,苦學出身!」
初到學校聽到很多傳言,他脾氣壞,好罵人,對教師的去留更是隨心所欲,常無故遭到解聘。他到彰化高中六、七年來,至少有百餘人被趕走,因此人人自危,怨聲載道。
當然,也有不少人稱讚他,他有魄力,敢作敢當,不畏強梁,敢到教育廳拍桌子。尤其操守廉潔,不貪不取。如聘教師,他認為可用,就立刻發聘書;他認為不行,天王老子施壓也沒用。逢年過節,拒收禮物。有年中秋節,一位新來的女老師,為了感激他的聘用,送了一盒月餅,裡面藏了一萬塊錢,他發現後,大為火光:「我關中是可用錢買的?」立刻打電話給教務處,請那位老師離開。他也常在校務會議上告訴教職員工,不要到他家裏去,即使去了,也不會開門,那怕是打通電話,也可能自討沒趣。有年春節,雲林縣一位校長來看他,不知他是哪一根神經不對勁,就是不開門迎客。還是他的夫人打電話給教務主任,將這位遠道而來的貴賓接到學校去坐,才解除了尷尬的場面。
我初來時,禮貌性去他家拜訪,我帶點水果,幸好,他不在家,逃過一劫,如果在家,也可能跟那位女老師一樣的結果,我後來想到都不寒而悚。
他在彰化高中期間,接連有兩屆聯考狀元,這是他常常引以為傲的大事。那些年彰化高中的升學率都保持在百分之六、七十之間。後來時移勢異,彰化地區的優秀學生外流,升學率逐年下降,但仍能維持百分之三十左右,在全省男校名列八、九名之間。
至於彰化高中的校風,更是遠近聞名。每年新生訓練,他必定約法三章,對教師不禮貌、打架、賭博,一律離校處分,絕不寬容。有一年,有名二水鄉的同學,寄宿在學校附近,他與房東的女兒有苟且行為,事後又威脅不得張聲,被學校知道了,非開除學籍不可。
另一年,有三個畢業學生,看到校園中果實累累的蓮霧,就順手摘了幾個。按他的認定,這是損害公物,硬把畢業證書收繳回來,家長來磕頭對沒有用。
他對於老師,如果有人興風作浪,搞小圈子、或有不良行為,下一年度就別想接到聘書。如果老老實實幹,他會尊重你。一學期他頂多巡堂三、兩次,就憑這幾次,誰教得好壞,已心裏有數。他常常說:
「我放心你們,我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朝會都是由教務主任主持,他只是站在一旁「助陣」,但只要他往那個角落一站,亮亮相,全校師生都會心懷戒心,不敢放肆。
最難與他相處的,就是幾個主任,尤其是訓導主任,幾乎每學期都要換一次,甚至兩次,最後換到簡直沒有人可換了。他在泰高中時,曾鬧出一人兼教務、訓導、總務三職的笑話。
他這樣的作風,必然會引起很多人的反感,常有人寫信密告他無故解聘教師違法。但經大法官解釋,校長與教師之間為契約行為,某一方有中止契約之權。另有人告他貪汙,報紙上標題很大,列舉十大罪狀,不過都是莫須有,根本找不出真憑實據來。
他在一次校務會議上輕鬆地說:「你們看到報上登彰化高中校長貪污,會覺得慚愧嗎?我關中行得正,坐的直,標題怎麼登,我還是抬頭挺胸。」
凡與他相處過的人都知道,說他脾氣不好,沒有人反對;但若說他貪汙,那就有失公道。他從來沒有替自己未來打算過,今天有錢今天花,還管明天幹嗎?在彰化中學有一棟外表看來不錯的官舍,那是地方人士送他;那輛老爺轎車,是家長會買的,他離職時,行禮如儀夜上去。到北部以後,宿舍簡陋不堪,拖了很久才搬過去。當大家都在置產購車聲中,他沒有買一片瓦,沒炒一分一厘地皮,兩袖清風,就憑這一點也可以列入「杏壇芬芳錄」。
儘管他在彰化高中時,大家都罵他,但是走了之後,又很懷念他。初離開時,他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歡送。後來有機會回彰化,只要聽說「老校長來了」,總有人號召請他喝一杯,只要有人提議,很快就有兩三桌人,這完全是出自內心對他的敬重,絕不是官式的應酬。
這次他住院的消息傳來,幾乎每天都有人從彰化趕去,白天不能分身的,下班後連夜趕去見最後一面。甚至有被他拍桌子大喊「你給我滾蛋!」或在校務會議上被他丟凳子砸的人,都會風塵僕僕去看望他。如果他地下有知,應該感到安慰了。
他最大的嗜好,可能就是喝啤酒了,有人戲稱他是「啤酒校長」。他酒量驚人,喝一打面不改色,而且光喝酒不吃菜,有時吃幾顆花生米。上有所行,下有所效,那時彰化高中的酒風很盛,每個人都能喝幾杯,尤其是幾位主任,更不能不愛杯中物。如果段數不高,就不能與其他學校的教師拼個高下。如果酒量不好,同他一起喝酒,那真是一大虐待。他往往一上桌來個規定;「今天我們每個人喝完一瓶才准吃菜」。於是大家就各抱一瓶酒埋頭苦喝,夠瞧的!你說對酒沒興趣,他會有辦法讓你越喝越想喝。你若向他敬酒,他早已立下「酒規」,你得先喝三杯為敬。有時他會向敬酒,你以不接受吧!那也是按三比一的成規。這樣我來我往,氣氛熱絡起來。
我第一次和他喝酒,是那年的國慶紀念日。彰化起區各學校齊集在八卦山體育場開慶祝大會。會後,有總務人員通知:奉校長指示,中午在山腳下的「福祝」餐廳小聚(彰化高中常在此聚會)。名義上是慶祝辛亥革成功,實際就是假日大家共飲同歡,被約者只有十人,剛好一桌。也是按往例,先各自乾完一瓶,然後互碰杯,猜拳行令,真是不樂乎。我們共喝了有兩打多吧!大家都有點醉意。他對我的酒評是:「你是第一次像這樣喝酒,可能不太習慣,多適應就好了。」
最後是教務主向他請示,還有什麼節目?他想了片:「我們還找個地方喝吧!」有人提議到鹿港高中去拼,結果電話打不通。又打電話到員林高中,也連絡不上,為什麼不就近找彰女的老師拼呢?可能是沒有敵手吧!於是掃興而歸。我走在路上,搖搖晃晃,但也平平安安回家,我隔壁一位老師卻在半路嘔吐,被家人扶回。
自蔣經國先生出任行政院長,提出十大革新,他就不再這樣「瘋」酒了。即使在私人的喜宴,也只喝個七八分而已。
北調以後,我曾去泰山高中看他,他很高興,談了很久,想不到那竟是最後一次交談。去年冬天,我到新莊看朋友,本想去的,但時間不容許,待下回再說吧!誰知竟造成終身遺憾,雖然五月二十六日下午,我去榮總見了他,他已昏迷地躺在病床上,嘴裡含着抽痰管,手臂上插起針頭,已茫然不知人事了。看他那瘦削而白面龐,與往昔那種豪邁雄偉的氣概,儼若兩人。如果不問身邊的護士,誰能相信那就是「鐵漢」關中呢?看他無望地與死神做最後的博鬥時,誰不想助他一臂之力奪回生命?無奈這是一對一的戰爭,任何人也幫不上忙。
我還記得那次見面,他很高興談到他那部「中國近代史」的著作。他說已出版的只是上冊,還有中、下兩冊沒寫成。並說他掌握許多近代史料,一般史家很難得到。我勸他早日完成,讓喜歡近代史的人,分享他的福澤,有誰知,這部書永遠寫不完了。
他到新環境之後,與學校的教職員、及地方人士弄得水火不容,臨退休時,教職員每個人出四十塊錢,放了一個下午的鞭炮,電話恐嚇有之,密告有之,吐口水有之,調查站的人去了解真相,他的牛脾氣又發了:
「你們不要問了,我的私章在這裏,你們怎麼寫我都承認,他們所告都是事實。」
兩年前,他的身體就開始瘦了,關心他健康的人,都勸他進醫院檢查,他總不承認自己有病。近幾個月來,體重快速下降,還堅持不看醫生。而每次給他在日本求學的夫人回信,總是說身體很好,不要為他擔心。到了最後,索性關起門來「等死」,拒絕接受任何人的關心。還是他的老同學王昇、李煥趕來,才把門打開,已是氣若游絲,趕緊送進榮總急救。如果他這時還有反抗能力,我想他仍舊會拒絕送醫。
如果剛開始瘦時就檢查治療,或許不會有生命危險。以他平時身體之強壯,多活一、二十年當無問題,可以多為國家做一些事。也有人說如果夫人在身邊,或許他不會惡化這麼快。但話又說回來,以他剛烈的個性,也未必能影響他。
又有人認為假如他仍留在彰化,不會受到那樣大的壓力,心情會好些,不生病也有可能。我想這種推測是有道理的,因為彰化地區畢竟單純,而且大家都知道他的個性,雖然硬一點,但也不失為一個好人。
如今,他已於五月二十九日上午離開人間,一切的責怪都是枉然。人總難逃過這一關,再堅強的人,也鬥不過命運的魔掌。他這一生雖然沒有留下赫赫之功,但也真正做到俯仰無愧一硬漢!

2 則留言:

Unknown 提到...

這位關校長便是當年
當眾對張文亮教授呼巴掌的人

匿名 提到...

感恩跟感謝關中校長,因為您到泰山高中後,堅持獨立招生,才讓我這個北區公立高中聯招的落榜者,有公立高中可以唸,而後一路考上國立大學!感謝關中校長!並祝關中校長在天之靈,世事無念,心無罣礙,早登極樂,修得證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