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化一家人
──《古今藝文》雜誌社瞿毅社長和他的妻女
陳潄渝(魯迅博物館副館長)
心緒總縈回,對景難排。金門在望更傷懷。寄語臺胞親骨肉,何不歸來? 往事等塵埃,捐棄疑猜。神州十億笑顏開。祖國聲聲頻召喚,莫教徘徊。
這闋《浪淘沙•寄語臺胞親骨肉》出自大陸作者曹瑛的手筆,但並不是刊載於大陸的報刊,而是發表在臺灣的《古今藝文》上。這本雜誌是一份以弘揚中華文化、提倡學術藝文為宗旨的綜合性季刊,闢有「學術系列」、「人物系列」、「旅遊系列」、「宗教系列」、「文史掌故」、「散文.小說.詩」等欄目,每期可容納12萬字,內容豐富,裝幀考究。臺灣是商業社會,而商業社會的出版物多以消閒為「賣點」。像《古今藝文》這種學術性強、文化氣息濃鬱的嚴肅刊物自然「曲高和寡」,難逃資不足而賠錢的厄運。但從創刊至今,這家刊物竟奇跡般地堅持了22年。這份功勞,主要應歸於該雜誌的社長、兼編輯、校對、聯繫印刷、還兼郵寄發行的瞿毅先生。我結識瞿先生大約是在1992年冬天。當時臺灣知名女作家石德華邀我到彰化縣文化中心講演,講題是《幽默雜談》。但開講前的氣氛卻十分不「幽默」。該縣一位民進黨成員想來「鬧場」,要代表「臺灣共和國」對我這個來自大陸的知識份子表示「歡迎」。東道主頓時覺得十分為難,為了避免演講時出現僵持尷尬局面,他們特請了當地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作家來「壓場」,這位被請來的「鍾馗」就是瞿先生。果然,瞿先生一至,便生化險為一夷之功效。迎接我的沒有喧囂、挑釁,而是掌聲、鮮花、合影和飲宴。
朋友告訴我,這位瞿先生一九三○年出生,家貧,幼時,即跟父務農,並到幾十里以外的山上挑石灰,賺取微薄的辛苦錢。後因走投無路,被迫當兵,註定了浪跡天涯的一生。但瞿先生好學上進,以小學畢業的資歷,居然在四十歲那一年考入臺南功大學中文系。畢業後一直擔任彰化高中國文教師。課餘筆耕不輟,出版過小說《喜訊》、《心願》、《永恒的懷念》、《遲來的母愛》,以及散文集《山水、人物、生活》,學術論文有《智慧的寓言》等。被推舉為「臺灣省文藝作家協會彰化縣分會」理事長。自「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彰化文藝界人才輩出,如賴和、陳虛谷、葉榮鍾、張良澤、李昂、康原等知名縣籍作家。瞿先生落籍彰化聞名於當地藝文界,可見其學識與人品的雙重號召力。
一九九五年冬,我第四次訪臺,在瞿先生家小住數日,得以跟他和他家人朝夕相處,瞿太太是臺灣本地人,娘家在美濃,世代耕農。瞿太太的每一天,都是名副其實的「打拼」的一天。白天她為人照顧兩個日托的孩子:小女孩還在搖籃裡喝牛奶,小男孩已會滿地亂跑。一日三餐都是瞿太太操持。瞿先生上班時,太太總不忘叮嚀:「別忘了戴眼鏡,路上小心!下坡別騎車!」吃完晚飯,受托的孩子接走了,瞿太太立即到一家「薑母鴨」店上班。夜市結束歸來,又得趕緊收拾那兩套住房(一為合式,一為樓房),不停地洗刷、擦掃。我問:「妳一天睡多久?」答:「四五個小時。」問:「累不累?」答:「慣了。」我說:「妳要注重身體,別累垮了。」她說:「沒辦法,先生的工資要補貼刊物──這是他的命。兩個女兒的開銷也要貼補。
瞿先生的孩子是兩位千金,大女蜀薇,在香港樹人學院學法律。臺灣的高考競爭激烈,升學率低。蜀薇只好到香港一所私立僑校就讀,這所學校的教師大多由北京大學派遣,教學質量有保證,但困難的是她一直沒有又取得香港人的身分證。這位緬腆的女孩子跟她老爸一樣擅於創造奇跡──居然憑著只能滯留香港十四天的旅遊簽證,維持了三年多的學業。穿梭般出入海關,奔波於臺灣、香港、大陸,經常被海關人員「請」進密室,盤查審問。她說:每經過一次盤查,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長久,一出門眼淚就會奪眶而出。每次入境香港,都會手腳發軟,面色蒼白,整顆心像含在嘴裡,隨時會掉出來。直到一九九五年十月八日,也就是她大學生活的最後一年,終於在朋友、同學、律師的幫助下,取得移民局核准長期居留證。瞿先生的二女蜀萱,一九九九年考入臺南家專,專修舞蹈。一九九五年夏天畢業,我見到她時,她正在傳授幼兒舞蹈。舞蹈需要智慧,同時也要體力,所以總是累得汗流浹背,還不時受到輕、重傷,經常血染舞鞋。瞿先生告誡她:「妳學業雖告一段落,但苦盡,未必甘來。如何從苦中尋找人生的樂趣?那就要看妳的智慧了。」
在跟瞿先生接觸過程中,我發現可用兩個字概括他的特點:一個是「迂」,另一個是「正」。「迂」有點大智若愚的味道,比如他常戴著眼鏡還氣急敗壞找眼鏡。他常教育女兒千萬別弄丟身分證,而自己卻經常掉身分證,成了戶政事務所的常客。蜀薇講了一件趣事,有一天晚飯已熟,但母親還在洗衣,妹妹練舞未歸,爸爸腹中告急,自己從冰箱取出一盤魚先吃,反來覆去啃著,詫異地問「這是什麼鬼魚,怎麼一點肉也沒有?」母親笑彎了腰,原來那是中午吃剩的魚骨頭,留給晚上喂貓的。
「正」就是正氣凜然。 瞿先生對那些虛浮的世俗不感興趣,尤其痛恨貪污、腐敗分子,分裂主義分子和外來勢力的干涉。談起人權問題,瞿先生激昂地 :「美國有些政客關心他國的人權,而對美國黑人遭受的不平等待遇,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去年駐沖繩的三個美國大兵強奸一個十四歲的女孩。一九五七年發生在臺北的「5.24」事件,美國士兵槍殺了劉自然,美國法院卻判決無罪!」談到臺灣的民主法制,瞿先生說:「民進黨前主席施明德涉嫌一九九九年「4.19」遊行強佔火車站,癱瘓交通案,法院傳訊十四次,拒不到庭。臺北市長陳水扁,涉嫌在立法院國防委員選舉撕票案,抗傳二十三次,這就是臺灣的司法:刑不上民進黨,尤其是民進黨的頭頭們!去年年初,臺灣選「總統」。有一對正、副「總統」候選人,被媒體稱為「絕配」。瞿先生嘲笑道:「這位『總統』候選人的『鴻禧山莊』價值1.6億臺幣,但在監察院公務人員財產申報中,卻是無殼蝸牛。這棟豪華別墅曝光後,不斷被人質疑,他就將財產偷偷過戶過到十四歲的孫女兒名下。那位副「總統」候選人,也有一棟同樣的豪華別墅,與『鴻禧山莊』為鄰,產權是列在他父親名字命名的文教基金會名下。他們的財產支配也是絕配:一個是給活著的孫女,一個是給死去的老爸!」
一九九五年七月六日,瞿先生帶長女回到闊別近半世紀的祖國大陸,到四川涪陵開平的老家探親。見到了八十多歲的舅媽,兩位八十多歲的師長,年近古稀的姐姐,還有二弟、三弟的子女,大大小小共四十餘人。一路所見難免有不如人意之處,但瞿先生更看到了家鄉的變化:計程車代替了人力車,電燈代替了松油燭、菜油燈,化肥、水庫、農業機械化改變了「靠天吃飯」的狀況……最令他感動的是家鄉的人情味:那位把他拉拔長大的舅媽拐著小腳,翻山越嶺,走了三四十里來看他這個從臺灣歸來的外甥。遠在新疆的侄女帶著土產,坐火車硬座巔簸了五天來看這個未見過的伯父。每次外出,晚輩們都搶著掏付車資,並不如傳說的大陸人一切都是朝錢看。瞿先生說:「回到故鄉我有一種歸屬感……如果兩岸統一,經濟上互補,人民能自由往來,共創中國人的世界,豈不好麼?」(此文1997年1月發表於北京《臺聲》雜誌)
下下了掌聲、鮮花、合影和宴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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