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日 星期一

我何其有幸 --序《親情.友情.師恩》

我其何有幸? --序《親情.友情.師恩》 瞿 毅 我,民國三十七年初入伍當兵。年底在塘沽轟轟烈烈打了一仗,許多同甘共苦的伙伴都晉升了「天國」我卻幸運地隨部隊轉進上海,「重整旗鼓」。 三十八年夏,我投效海軍陸戰隊,立即赴海南島「秣馬厲兵」。我們第六團駐三亞營區,共軍揚言將強渡雷州海峽,「解放海南島」,戰爭有一觸即發之勢。我們勤務排鄭允棠排長,可能為了緩和戰前的緊張氣氛,在繁忙的操課之餘,帶著全排二十多名弟兄念ABC,雖然時間不多,這卻觸發我日後學習洋文的動機。 鄭排長籍屬山東,軍校十九期畢業。他從家鄉帶出兩位剛念初中的親人子弟,孫守元和鄭遵仁。孫守元與我一般高,排隊在一起,睡覺也相鄰,他有強烈的求知欲,深深地影響了我。他手不釋卷,口袋裡裝滿數學公式、英文單字的字條,一有空拿出來念一念。有時,手板上也寫著密密麻麻的字跡,出基本教練時,班長喊:「稍息,自由活動活動」,他就攤開手心來讀記。我們相處三年多,後來因此順利考取政工幹校譯電班,晉升為軍官。他考取成大電機系,後進清大研究所,再放洋美國,獲得博士學位回國,服務於中科院。 民國四十四年初,部隊移防馬祖列島。我們第一營設防渺無人煙的荒島高登,我就利用這無凡塵囂擾的淨土,心無旁地讀了三年多的書,豐富了我的人生。 民國四十八年杪,我參加《文壇函授學校》,在許多名師的殷切指導下,激發出我濃厚的創作興趣,寫下了百餘萬言的「大作」。 五十年代初,我從基層部隊調到臺北後勤單位,幸運地遇見兩位有緣人。一是同事湯松雄先生及其夫人何美琴女士。我們相互砥礪,相互扶持,親如手足,使我在遠離家鄉千萬里之外的異地享受到家的溫馨。 另一位是羅有桂先生,我們兩度同窗,此是第三次相聚,格外親切。這時他已進入大學深造,在當時的環境,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兵,一步登天躍進國家的最高學府,真是大事一樁。他「己達達人」,一再鼓勵我步其後塵,邁向「大學之道」,改變了我的人生。 ◆ ◆ ◆ 我首先敬佩的師長是施之勉教授。我五十九年進入成大時,他已卸下中文系主任的重責,專教我們《論語》。他嘴角撇著八字短鬚,白髮紅顏,身著灰色長袍,走路飄飄然,仙風道骨,令人肅然! 他從大陸出來時,只帶一部《史記》,日夜研讀,悟出經緯萬端的歷史脈絡,演繹成與《史記》、《漢書》相關的數百萬言皇皇巨構,被尊為史學界巨擘。他潛心學術,不問人間世,不參加應酬聚會。他八十高齡,不戴眼鏡,寫作全用毛筆,那流暢的蠅頭小楷,美不可言。應本有期頤之壽,不幸,在九七之年,跌了一跤,一年以後就駕鶴西去,留下生命遺憾。  次是任卓宣教授,筆名葉 青,四川南充人。南充中學畢業,在故鄉教過書。後進北京高等法文專修館。一九二二年赴法勤工儉學,參加共黨組織。一九二五年上海爆發五卅慘案,任卓宣帶著百餘華人衝進中國駐法大使館,遭法國驅逐出境。經共黨的安排轉莫斯科中山大學,並任中山大學黨支部負責人。 一九二七年冬天,他為湖南省委書記兼宣傳部長,積極從事地下活動,經人密報而被捕。有十人連坐,排成一排槍決,他是第七名。其餘的人一槍畢命,唯輪到他時,槍聲響時,像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從背後撞擊在地。接著又是幾聲槍響掠過耳際,只聽到有人說:「這個人沒有死,補一槍。」槍響後,只擊穿一隻眼睛。此時行刑的人已離去,任卓宣已昏死過去。當夜大雪,被嚴寒激醒,突然聽到有人問:「你還沒有死嗎?」任答:「沒死,請補我一槍吧!」那人說:「我並非官家人,我是來『剝鬼皮(死人衣服)』的。」這位好心人,就送他進長沙教會湘雅醫院急救。他真命大,竟然活了過來,重回共產黨。命中數槍不死,被稱為奇人。第二年他又被逮,不知怎麼的,他的思想來一個急轉彎,拋棄孕育他思想的共產黨,迎向他曾極力反對的國民黨。他出身共產黨,現在來批判共產黨,主義,「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鞭辟入裡,深中要害。毛澤東恨之入骨,被列入文化戰犯。 從此以後,他的人生就是讀書、寫作、教書、演講,一日當做兩日、三日用。他有婚姻,真如今日的時尚語:「沒時間生孩子」。他的夫人尉素秋教授,即我大學的導師。 七十年代初,我有幸在臺師大三研所暑期進修,他教我們《三民主義》演講本。那時他已是耄耋之年,上午在學校上四節課,下午、晚上在家擁坐書室寫文章,或籌畫、編輯《政治評論》月刊。他上課全神貫注,往往到忘我境界,要同學提醒才知下課。學校考慮他連上四節課太累,特許他可留一節讓學生自習。但他卻說:「課表上排的四節就要上四節,哪有自習之理?」後來學校再變通:凡四節連堂的課,須留一節給學生「獨立研究」,他才沒有話說。 我們結業最後一個上午,也是老先生的課。遠道的同學,希望早些回家,前一天就買好火車票。但到下課鈴聲響起時,老師卻說:這是最後一節課,他還有一些理念沒交待清楚,要延長四十分鐘下課。那些想提前回家的同學只好「犧牲」一張車票了! 任老師享年九四高齡,前一夜照常看書、寫作。第二天早晨,家人見他沒按時走出書房,進去一看,他已遽歸道山。 蘇雪林老師,安徽人。曾留學法國,開我國女子留學外國風氣之先。歿於一九九九年,享年102歲,有文壇常青樹之譽。她在三十年代即名滿天下,許多文章被選為中學生教材。她與魯迅的理念相左,常有筆戰。她生活之簡樸,古今罕見。有一年端午節,朋友送來兩個粽子。到第二年端午節,這位朋友再送粽子來,竟然發現去年送的粽子還原封放在冰箱裡。民國七十年代的生活水平,他一天的費用僅十元新臺幣。唐亦男教授戲稱這是:「饑餓延壽法」。 她原是研究《楚辭》的專家,我們大三上時,只教《中國文學史》,下學期因身體不適,只得放下數十年的「木鐸」生涯,回歸學術研究。她大膽主張,世界文化同出一源,戰國中期已有「外星人」來華,非一般學者所指西漢初年才與外來文化接觸。她指證歷歷,不由得你不信! 成大的兼任教授關中先生,任彰化高中校長時,婉拒教師年節送禮。有一年中秋節,一位新進女老師,貿然送上一盒月餅,並夾帶一萬元新臺幣。他火冒三丈:「我關中是用錢可以買的嗎?」立刻打電話給教務主任,請那位老師不要來學校了,送到嘴邊的肉不吃,今天有這樣的校長嗎? 尉素秋教授,以校為家,視學生如子女。她年逾花甲,常和同學打成一片,興致來時,還帶著我們高唱她喜歡的蘇軾《大江東去》。她有次來彰化,住「全台大飯店」,附近學校的七、八位男女同學齊聚一室。她高興極了,又帶動我們唱她喜歡的詞。我們的聲音越來越高昂,驚動了服務檯小姐來敲門。我們以為是來抗議的,原來她在學也學過唱詞,覺得我們唱的很好聽,也想學一學,請老師收她為徒。 老師常說:她就像混凝土,她走到哪裡,就會把散在各的同學凝固起來。的確,我們辦什活動,只要說:「尉媽媽」也要來,原不想來的也來了。 他們曾住臺北永和市,周圍逐漸繁華起來,影響任教授的生活,就將房子出售,在木柵買了一間公寓。剩下一筆錢,拿去接濟貧苦的學生。她對文化事業也很重視。初來臺灣時,她出錢支持她的侄子尉天聰辦「雜誌」。我編《古今藝文》時,她除不斷精神鼓勵外,也曾支助一筆經費,我感激不盡。 李勉老師教《詩選》,兼擅書、畫,尤嗜唱詞。他說他唱的調才是宋人的原版,今人唱的多屬山寨。課堂上他常著我「絃歌不輟」,工商學院的同學聽到了,非常羡幕地說:「讀中文系好好玩!」民國七十年代,臺灣流行詩、詞音樂化,處處聽到詩、詞的唱聲,市面上也出現這類的光碟。李老師也趕這股熱潮,錄製套一套光碟分享同好。他還帶著幾位高足巡迴全省各文化中心演唱,甚至多次上廣播電臺的節目,掀起另一股熱潮。 去年(104)八月初,我們63年班同學回校開系友會,李老師年高96,在兩位女同學的陪同下,不須攙扶,翩然而至,響起如雷的掌聲。他還給我們準備幾闕詞譜的講義,幽然坐在講臺上,邊著胡琴邊領著二十多位同學齊聲歡唱柳永的《雨霖鈴》,辛棄疾的《青玉案》,他聲音高亢,神采奕奕,好像重回到四十年前的教室。漫長的歲月,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什麼,甚至更有精神。這不正是他在《莊子》課中所嚮往的「神人」嗎? 李老師也是《莊子》專家,有專著《莊子總論及分篇評註》(商務62年版)傳世。他在課堂上常強調:「讀了《莊子》會聰明一半」。他賣關子,不點出「聰明一半」的答案。但可體會出來,可能就是一般人所謂的「老二哲學」。我們攤開史書,那些強出頭想當老大的人,哪一個有好下場?林彪想取毛澤東而代之,結果暴屍荒郊。韓信自以為功高,劉邦無可奈何他,卻被劉邦的枕邊人誅了三族;文種不聽范蠡的話,緊抓權力不放,被勾踐賜死。周恩來能壽終,也許就是老二角色扮得好,想必他熟讀過《莊子》。 李老師在課堂常津津樂道莊子在《秋水》篇中兩則寓言:一是《鵷鶵與鴟鴞》,一是《曳尾泥塗》。前者是莊子去拜訪在梁國為相的好友惠施,惠施聽信讒言,以為莊子是來搶他的相位,就派爪牙大搜三天三夜。莊子不但不迴避,反而大搖大擺自行前往見惠施,侃侃而談:「南方有一種鵷鶵,高雅清潔,不是梧桐不歇,不是竹實不食,不是甘泉不飲。另有一隻貓頭鷹弄到一隻腐爛生蛆的老鼠,正在狼吞虎嚥時,恰有一群鵷鶵飛過,貓頭鷹驚惶失措,大『嚇!』一聲,不要來搶我的死老鼠肉!你今天恐怕是拿梁國的相來嚇我吧!」 後者是:莊子成天在濮水邊幽閒釣魚,楚王覺得這樣的人不出來為國家做事,太可惜了,就派了兩個大臣去請他出來做官。莊子問來者二人:「楚國的太廟裡掛著死了三千年神龜的骨殼,讓人天天去供奉。這隻烏龜寧死而留骨殼高貴呢?還是活著拖起尾巴在泥裡爬行?」兩位大臣異口同聲回答:「寧願在泥裡爬行。」莊子哈哈大笑:「你們請便吧!」我也要拖起尾巴在泥裡自由爬行。」我想,這就是李老師常說讀《莊子》可使人「聰明一半」的答案。前面提到的文種、韓信、林彪若能懂得這個道理,就不會那樣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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