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7日 星期一

袍澤情深

袍澤情深 瞿毅 我隨有桂夫人走進新店「耕心療養院」,乘電梯登上二樓。靜悄悄地,看不到人影。羅嫂子領著我走進左邊第三個床位,便聽到細微的鼾聲。我不想驚動他,但她說:「沒有關係。」就輕輕拍兩下有桂的額,他就慢慢醒過來,兩眼直瞪著我。嫂子問:「你認識嗎?」他只是愣著我看,似在思索。嫂子提醒他:「彰化來的。」羅兄想了好一會,才恍然回想起來說:「瞿…毅。」他顯得很驚喜。 那是八二三戰役發生的民國四七年,我們部隊調駐澎湖作後勤支援。 四十九年初,我們團部駐西湖國小,通信中心調來一位謝姓譯電官。他寫得一手公正流利的柳體鋼筆字,少有人能出其右。他有一位湖南老鄉羅有桂,中等身材,個兒健壯,額頭挺而光亮,一看就知是個精明人。他頗有文才,常參加澎湖地方各種社教論文寫作比賽,前三名總是跑不掉的。他的鋼字已寫得不錯了,但他一定要請這位老鄉為他滕正寄出才安心。他很健談,每次送稿子來,都會與我們暢敘天下事,久而久之,我們就成了好朋友。 攀起關係來,我們還是政工幹校「譯電人員養成班」前後期同學。我第二期,他第三期,是我的學弟。譯電人員專業訓練班,是創國軍史上的先例,有人戲稱為譯電人員的「黃埔」。 過了一年多,我到宜蘭「陸軍通信兵學校」受訓,我們又成了同學,輩份卻倒過來,他是學長,我是學弟。訓練單位,免不了這比賽那比賽。羅兄不但筆尖銳利,口才也是一等一。往往我們同臺領獎,我是論文組冠軍,他則是演講組第一,我們熱情擁抱互道恭喜,更加深了袍澤情。假日,常一同出遊,羅東、蘇澳、礁溪都烙下我們的腳印。 部隊回臺後,實施精簡方案,編制縮小。團部譯電人員原有組長一人,譯電官四人,新制只有譯電官一隻孤鳥。我一再向通信官表示,將我編餘為閒差。通信官正兒八經說:「你剛從「通校」受訓回來,如果被編餘,國家這筆錢不就白費了。」說得我啞口無言。 新編制就定位後,我還不安於現職。向編餘在師部當附員的李姓准尉密碼官游說,要他來頂我的升少尉。他原不領情,堅持當附員好。但經不起我三寸不爛之舌三番五次的繞,他終於點了頭。一起去見師部人事承辦員,兩相互對調。承辦員原也不答應,部隊剛編制完成,又來調動,不太合情理,上級會打官腔。但我不斷使出纏功,他才勉為其難報上去。 三個禮拜後,陸總公文批覆,竟然將我調到陸軍供應司部通信務指揮部所屬國防通信中心,工作地點在總統府。一個基層的芝蔴官兒,一步登天到了國家首府,絕對是我瞿家祖宗八代燒香拜佛長期修來的。 好運跟著來,又與兩次同學的有桂兄重逢了。他在兩年多前調陸總通信中心,住上海路,今之林森南路,與我們重慶南路一號總統府阰鄰。他現在已是堂而皇之「淡江文理學院中文系夜間部」的高材生了,從一個渺小的大兵竟躍進了大學,在當時的軍隊來說,應是頭等大事。他說這是政府的德政,現役軍人可以在駐地附就讀夜間大學。我好羡慕,我能有這一天嗎? 在野戰部是「坐井觀天」,到了臺北,這衩蜻蛙就爬出井口,看到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眼界大開。 當時的阿兵哥,有的拼英文,有的猛攻高、普考,有的像有桂兄那樣擠進大學深造,也有為婚姻大事而而忙,完成傳宗接代的「偉業」。有眷屬的人,早晚出去賺外快貼補家用,一股朝氣蓬勃的景相。 有桂兄熱切企盼我,要把握難得的機會,好好充實自己,向大學之路勇往邁進。他告訴我,國防部設有《隨營教育補習班》,教師都從附近學校挑選來的「名師」,不收一文費用,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更妙的事,教室就是我們用餐的地方,等於學校就在我家,你說有多方便? 羅兄晚上沒有課,就帶著我在市心熟習環境。重慶南路是當時的圖書市場,重量級的書局如「正中」、「商務」、「中華」、「開明」、「遠東」都集中在那裡。西門町是電影街,什麼片都有,任君挑選。他還與幾家大戲院的老闆相識,到一票難求時,只要他一通電話,或一張字條,就可拿票進楊。 「館前路」、「南陽街」是補教中心。當時館前路最有名是「建國補習班」,主持人是湖南老鄉,自誇是亞洲最大的補教中心。 有桂兄曾登門拜訪,這位鄉親第一句話就說:「你來補習,我免費優待。」有桂想到軍中的窮朋友後說:「我在夜間大學讀書,沒有時間來補習。我是想,有許多軍中朋友,或退役榮民,他們待遇菲薄,想來補習又繳不起昂貴的學費,能否打折優待?」這位老鄉真阿沙力,思索了片刻,慷慨承諾:「我們每堂課都點名,學期結朿時,選出出席率高的前三十名為免費獎學金。」其實,當時到那補習的軍人和榮民人數也不過三、四十人,這等於是全部免費了。 當時的外省人相見,總覺得他們是「同舟一命」逃難來的一群,有能力就互相幫助,共渡過劫難。他補習班的工作人員,幾乎是清一色的榮民和他的親友。 當時北市有兩家專拼英語深造的補習班,一是中山北路的「彌爾頓」,一是中正路(今忠孝西路)的「聖約翰」。聖約翰」距我們住地博愛路相近,所以我成了那裡的常客。。 羅有桂曾帶我去認識了一些人。主持人沈宗名是上海籍,大學的正牌教授,專教文法。他有一位年約三十年華的夫人,偶而也來隨著學生聽聽課。 他純然是淡薄名利的學者之風,對補習班的管理很鬆散。雖然每間教室坐得滿滿,可能有不少人是上霸王課。晚上七點上課,這那位負責門禁的先生,往往在課前十幾分鐘才匆匆趕到。這時學生已有多數入場,他不去查看。即使他坐在門口,若遇沒有帶學生證,他只告你明天不要忘記了,就讓你過關。 沈教授有一位在景美就讀五專的姪兒。一個學期結朿,這位瘦高的小老弟拉我到一邊說:「瞿大哥,你拿一張相片給我,我去跟你弄個學生證。」我驚訝之餘,誠懇地婉謝了。他知道我是軍人,當時的軍人與窮似乎相連結。我五點吃晚飯,然後慢慢走到那裡不會超過六點半,何需學生證?不過,我還是繳過幾次學費。 羅兄常帶我到他們學校走走,我有時也去聽聽我喜歡的課,很多還以為我是別班旁聽的同學呢!我多次參加他們的郊遊或晚會。記憶最深的,是隨著他們師生去苗栗獅頭山,聽一位名僧講解佛學,使我眼界大開,原來和尚也那樣有學問。另一次他們學生劇團公演《藍與黑》小說改編的舞臺劇。有桂要我寫一篇劇評,以他的名義在學生刊物上發表。 我常常跟著他跑,覺得大學生活好好玩,能有機會去體驗一下也不錯。衡量自己的程度,恐怕還有十萬八千里之遙,不過,我心理已有這概念。正式報名參加「隨營教育補習班」。但那時我正嘗到寫作的甜頭,一篇文章被刊出,馬上可乾賺百兒八十稿費,我的月薪不過兩百大元而已,確能打點飢荒。 有一天晚上,羅有桂向我要一張兩寸半大頭照。我問他作什麼用?他神秘地地賣個關子:「這是高度機密,無可奉告。」幾個月之後,他竟然神通廣大地為我弄到一張湖南省立高級中學的畢業證書,夠神奇了。我問怎麼來的?他細細道來:中華路原有一家不太起眼的刻印小店,以刻印章為名,其實是掛羊頭賣狗肉,販賣假學歷。曾被抓去關了幾個月,出來後,就到一個隱秘的地方重操舊業。他說:這就是進大學的入場券,接下來就看我的真功夫了。他又說,有很多人都用過了,不會出事,大陸上那多高中,到那裡去查?不過,我後來還是用隨營補習教育的同等學歷報名參加聯考。但那張偽文憑,還安然躺在我的資料匣裡作紀念。 有桂為我分析:考大學比考高、普考容易多了。高、普考必須每科至少六十分。大學聯考是計總分,我們英、數雖然薄弱,只要我們在別的科目多拿分就可彌補,說得我頓生躍躍欲試之心。 時間過得真快,我從民國四十九年四月一日由准尉晉升少尉,到五十九年四月一日屆滿十周年。以當時立法院通過的軍官《任官條例》規定,任滿十年即可辦理退役,可按年資領又一筆退役金。無月退、無十八趴。我不管這些,請承人員按規定給我報上去。我還擔心我是管制專長,不會批准。結果出乎我所料,竟然核准了。 當時有成文規定,退休人員,可以暫住原單位。不料,住了幾個月,我原來的張分隊長就暗示,現役人員都住不下,我望我設法搬出。這就代誌大條了,我孤家寡人,茫茫人海,何處是我落腳\地?天無絕人之路,正當我焦急萬分時,大學聯招會救了我,我考上省立成功大學中文系,九月一日報到,一年級新生可住宿,免除我流落街頭之苦。 我與有桂相約在新公園的草地上促膝而談多次,他以過來人的經驗勉我如何把握學習重點與方向,渡過未來四年的艱苦日子。他還告訴我,后希鎧教授很關心他,鼓勵他多寫稿,他會找地方發表。因為后教授與多家報社副刊編輯很熟,只要不是罵人的文章都可刊。所以我有不少文章都是透過后教授以「羅有桂」之名發表,羅有桂卻將稿費轉給了我。  我到了成大,他仍不斷寫信關心我,除催我多寫稿外,還要我把發表過的文章整理出來,他可為我向「中山學術文化基金董事會」申請補助出版。我的第一本書《喜訊》就是這樣來的。我因有這本書才進了不少人嚮往的省立來化高中教書。 由於《喜訊》的出版,也引起我出書的興趣,直到今天,不但自己愛出書,還鼓勵我的朋友出書。 繼《喜訊》之後,我為「第一書店」編注一本《古文古事》。這類的書在當時頗有銷路。後來,我認識「勵志出版社」社長宋瑞先生,他要我編注類似《古文古事》的書。我即著手編注一本《智慧的寓言》,他雖沒有出版,卻介紹到「水牛出版社」出版,被臺北市教育局選為優良讀物。 這又可能引起有桂兄的靈感,鼓勵我編註一本《大學國文選》,還為我購買參考書,收集有關資料。這是一件大工程,有五十餘萬字,那時沒有電腦,單是抄寫一遍,就要費多少功夫?,前後不眠不休煎熬了年多才完成。因有桂在專校兼課,故我和他並列編註人。這本書雖沒有擠上暢銷排行榜,但也再版了十多次,為我清苦的生活注入一股活水。 後來,教育部鼓勵五十歲以下的教師進大學研究所進修,修滿四十學分,可晉升四級,對我這個年老年資淺的人來說,真是大利多。但僧多粥少,國文老師又是各科教師中最多的一群。最初,只在臺師大開一班,後來增為兩班也不過一百人,,我已年近半百,即使後來將年限放寬到五十五歲,我還是擠不上去。 正當我絕望之際,有桂兄來信了。他那時已兼教《三民主義》課程,正在臺師大三研所進修。他發現同中有高中《公民》教師來進修,修畢也可進四級。剛好,我那一年也兼公民課。到了暑假,我就以《公民》科教師身分申請,果然被錄取。 這對我真是受益無窮,每月增薪數千元,因是研究生的身分,每年低可領兩萬七千元的年終獎金,共領了十多年,退休金薪資計算又多四年,我已退休二十年,可能還會延領三 五年,這一連串的好事都是有桂兄給的,我能不感思嗎? 我們進修在臺師大公館校區,距有桂家很近,早晚散步都可到,我們常邀約相見。他已是《三民主義》理論的先進,常在各大學學報發表有關《三民主義》理論的文章。他思路寬廣,下筆就是數千、數萬言。我才進入初階,所知有限,故常向他討教。我有很多論文議題都是與研商才定案,寫好後又經他的審視,若無缺失才交卷,若內容空洞,主頭不明確,就重新修正改寫。,所以我四年都拿免繳學費的獎學金,為我省了兩萬多元。 保警退休的李智龍先生,於民國六十一年十二月創辦《古今藝文》雜誌。在臺灣純正的藝文雜誌,絕對是賠本生意。故有「若與人仇就勸他辦雜誌」之語。李兄支撐了幾年,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炊,很想脫手不管。那時是戒嚴時期,出版物申請須有銀行存款二十萬元證明保證金,那時二十萬元,相當今日兩百萬元,非一般人所能調度。發行人須大學文科畢業,那時大學畢業也如今日之多。羅有桂是社長,他不想讓這分刊物中途妖折,要找繼承人。他尋尋覓覓,認為我是適當人選,三番五次勸我來承擔大任。 我與好友慎重考慮之後,都勉其難共負艱鉅。但出版幾期之後,既勞神又傷財,血本無歸,都紛紛敲了退堂鼓,只剩下我這隻孤鳥單飛。飛了二十九年,身體出了狀況,才折翅停飛。 這漫長歲月中,確也經驚濤駭浪的風險。民國七十年代,臺灣颳起地下投資公司的歪風。素來做事謹慎的我,也被高利息所惑。為了《古今藝文》的長長久久而籌措一筆基金,故想集資三百萬元為底,以當時公營行庫七厘利率計算,即可使《古今藝文》其無限延續下去。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當我卯足勁集聚三百萬元存進去,正等待坐收高利之時,政府一紙查禁令,投資公司老闆嚇得雞飛狗跳,或遁逃,或下獄;投資人欲哭無淚,上吊也,跳樓也,悲劇連連,我也爬到八卦山大佛頂徘徊,只差一步沒見閻王。 幸有家人親友相助,渡過艱苦的難關,保住《古今藝文》的存在,好多年才「無債一身輕。」 過了三、五年,經文友介紹一家印刷公司,只要我能拿出八十萬元,可印到我們不想印為止,而且還能拿回老本,這樣的好事誰不幹?於是東拉西借,總算湊足了總數,立即簽約合作。 這使我過了資金不虞匱乏的平安日。不料,平地一聲雷,老闆因案入獄,公司查封,《古今藝文》又面臨生死關頭。我還不到黃河心不死,遂與老闆娘協商,怎麼找出一道「巧門」。老闆娘頭腦靈光,有了答案。公司雖然查封,但機器還在,只要我出工資,把工人叫回來,關起門來掩人耳目的偷印。我覺得可行,又為《古今藝文》找出一條生路。又撐了五、六年,到了民國九十七年,我腿部關節退化,行動不便,緊接著手臂痠痛,不能使用電腦,老天爺為給我「斷手斷腳」,《古今藝文》出到當年八月的三十四卷四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打烊。 雖然這些苦頭都是有桂兄給的,但《古今藝文》給我的磨練,光輝我的生命,精采我的人生,我還是要感恩有桂。 在民國七十年代初,大陸經濟還沒脫窮,文創業也不怎樣發達,《古今藝文》適時進入大陸,免費贈閱一百重點大學。我們取稿沒門戶之見,沒意識形態,只要是有價值的文章予發表。雖然我們不發稿費,他們以有《古今藝文》發表文章為榮,不少人因此,而建立了學術地位,甚至榮獲碩、博士學位,或升等,或就業。 有位清華大學哲學系的朱姓研究生來信說:他有一天到圖書館借書,在閱覽室放眼一望,滿屋子的國內外的刊物,要數《古今藝文》最搶眼,內容也最紮實。他將雜誌拿給他們的館長看:「這本雜誌是我的一位臺灣朋友個人辦的。主任驚異地問:「個人能辦這樣的雜誌?」 我也因此結交不少學術界的朋友,他們來臺出席國際會議,或探親、或講學,都順道來寒舍住上三兩天。我也曾被邀到大陸或香港出席際學術研討會,我的文章也在學報上發表,這不是有桂兄給我賺的嗎? 這二十九年中,《古今藝文》共發表約兩千萬字,每篇大作都經我反覆審閱校核讀兩三次,部分文字還是我這個古稀老翁,用笨拙的雙手在電腦鍵盤上一字一字敲出來的,所獲得的知識不比讀十個、八個博士強嗎? 七十年代開始,我擔任「臺灣省文藝作家協會彰化縣分會」理事長,每年舉辦「五四文藝節」徵文,利用《古今藝文》為平臺,刊登得獎作品,得獎者在領獎時即可見到自己的作品已變成書本,他們能不驚喜嗎? 由於編《古今藝文》編出興趣來,又接編學校一份小報型雙周刊編務,八年不曾間斷。這期間,或因缺稿,或配合教理念的宣導,我寫了近二十萬字的短文,兩年前彙集而成《掌聲響起》一書出版。 我這些成就,能說羅兄是與我有仇嗎? 有桂頭腦靈活,有幹才、有文才,但一路走來卻荊棘叢生,在軍中苦幹了二十多年,不過官拜中尉,因譯電屬管制專長,是一條狹窄的死胡同,那怕你有天大本領也走不康莊大道。 有桂大學畢業時,有第一名的閃耀光環,引來有記者專訪,報紙的標題做得很大,前途一片看好,得后希鎧教授的賞識,留校當助教。他不負業師后教授的厚愛,辦了幾場轟轟烈烈的大型活動,掌聲連連。但文人相殘,自古而然。看不順眼人,黑函一封一封往上傳,再加上他唯一靠山后教授離開,他就任人擺布了,升講師頂住了鐵板,只好到處打臨工兼課過日子。 後來,世新專校校長成舍我風聞他的才幹,特禮聘他為訓導主任。他幹得有生有色,不料畢業紀念冊上出現摸八圈的不雅照片,限他立刻消失在校園,他又成了飄蕩無定的浮萍。 過了一陣子,被《聯合報》社聘為主筆,過搖筆桿的單調生活。不久,《聯合報》要到美國創刊《世界日報》,他積極爭取到國外另闢新天地。 他出國前,又給我一個好康。《世界日報..副刊》主編要有桂給他介紹會寫作朋友為副刊寫稿。因報紙不內銷,稿費又低,發表過的文章也可寄去充充數。有桂就將我《喜訊》、《心願》交給他,任他選登。我沒看過報紙長的什麼樣子,但陸陸續續臺北《聯合報》寄來的稿費。我還介紹施美雪老師把發表的文章寄去,她也收到幾筆稿費。 由於語言文字的差異,有桂到美國也難展長才,只是混個溫飽而已。據說他在那邊認識一位知心的大陸妹 ,是否走上紅氈我不便問。他在那邊虛渡了十多年,只帶回一張博士文憑,在臺北地區專校兼課,直到年老退休。 他第一任夫人梁錦惠女士,是文化學院歷史研究所的碩士。五十多年前的碩士的純度與今日的碩士自然大不相同。她膚色白淨,眉清目秀,有古典之美,是男的夢中公主。他們一個學文,一個學史,文史不分家,應是絕配。前半段夫妻生活尚稱美滿,生下一女一男,女孩聰明伶俐,身材高挑,功課又棒,不知是感情糾葛還是什麼?在讀五專時,自我了斷,見了閻王。男孩子我沒見過,據說有強烈的叛逆性,一直不認有桂為父親。 有桂參加多個社團,凡有出席會議,必發言以示存在。從好的方面言,是熱心公益; 從負面看是多管閒事。譬如選舉,本不關他的事,但忙忙碌碌,東奔西跑好像自己在選舉。他不懂國劇,但一聽有國劇公演,就在家裡猛打電話拉人捧場。開里民大會,他怕冷場,見了左鄰右舍的人,就是拱手拜托,好像他是里幹事。他不為什麼?也許只顯示自己的人脈廣而已。這就引他們夫妻間的口角。 更嚴重的是他的金錢管理。他有了錢存銀行讓商人獲利,而是借友人拿較高的利息。但這些友人摸透他的心理,借錢時是朋友,還錢就變仇人。前面所提的謝姓老鄉,就因金錢糾紛而老死不相往來。去年相聚他還提這件遺憾的事。「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但他卻永遠不去學,故一次一次上當,這可能是他們夫妻分離重要原因之一吧!                                                                有桂自美返臺,再回大陸探親。鄉人以歡迎英雄凱歸熱忱接待這位國渡金的博士。他當時是最價的單身男士,許多女孩都向他表示愛意,但他選擇了任格女士為後半生的伴侶。現在看來,真是獨具眼光!。 任女士是山水甲天下的桂林人,中醫世家,她曾在一家醫院任主管。她現年二十八歲的兒子,也是中醫名師。 她來臺後,大陸醫師執照不關用,她決心用功再拿一張臺灣中醫執照。皇天不負苦心人,他通過中醫檢定考試。正積極衝刺正式考試時,竟發現生了致命的鼻癌,不得不停止用功而細心養生身。她的生命暫時保住了,丈夫的身體卻逐漸化,每天形影相隨地照顧。 她在大陸上原是電腦高手,來臺灣後,大陸通行的五碼輸入法不能用,他得從ㄅㄆㄇㄈ開始學注音輸入法。由於她的IQ,很快她能運用自如了,在網路上組織一個俱樂部,邀我參加。我的電腦程度只停留在幼稚園階段,雖參加了,但不會運作,就不玩了。 有桂晚年的經濟情況,著實令人鼻酸。他在專科學校教書,都拿鐘費點,沒有退休金、終生俸,只靠軍中每月兩萬六千多元過活。他本可每月申請殘障補助一萬多元,但戶籍上載有兒子的紀錄不能領。我告訴羅夫人:「可到法院申請脫離父子關係。」她說不知怎麼申請?也不知兒子在何方?即使找到了,他會不會來,也是問號。 家庭儲蓄用光,必須出外打工來維持生計,半年多前找到一家教會所屬的療養院,每月費用剛好兩萬陸千元,設備不鍣,顧照周到,有桂也願意,就送了進去。她到幾家飯店當清潔工,每月約可賺進兩萬元左右,可供自己過活。 她一旦有空就醫院陪有桂。她說她看到有桂安詳地躺著,或推著輪椅在小客廳放風、聊聊天,她才心安。她覺得好像前生欠了有桂的,這輩子應該全部還清。她要陪著有桂走全程,她還是落葉歸根,回到自己的故鄉,我不禁眼角濕潤。有桂一生事業不甚如意,有這樣一位貼心的夫人陪伴,也是值得! 我取出事先準備的紅包,塞在有桂手裡,他似懂非懂的看看後,沒有什麼反應,就交給夫人了,夫人接過後,看是新臺幣一疊,說聲謝謝順手放在皮包裡。我想說什麼,但喉嚨哽咽了。我再將我新近再版的《喜訊》拿出來,翻到序文,問他能不能看書?他點點頭,夫人給他戴上眼鏡,我指著要他看我在序裡述說,他四十多年前如何為幫我出版這本書,對我當時的困苦生活的幫助。他微微點頭,似有了解。但我越說越激動,終於兩行熱淚往下飆。羅夫人順手在桌上的紙盒裡抽出幾張給我,我立刻抹去晶瑩的淚珠,扔進垃圾桶裡。有桂直望著我,像要說話又說不出來。 這時,電視上出現選舉的畫面,他馬上轉過頭去。他對新聞最敏感,在家時,成天都守著電視機旁。嫂子說,這是他思維運作方法之一。我問他要投誰的票?他理解之後說:「連…勝…文。」夫人接嘴說:「投票坐計程車要花好幾百元,還要去嗎?」他想了一陣,點點頭。這真是國民黨的終生擁護,不像那個老賊,一生消費國民黨,倒頭來卻要毀滅國民黨。 時近傍晚,還要去大鵬新村拜訪鄭兄全美,不得不說再見。如果因緣具足,明年教師師節再去看他。我向他握手辭別時,他緊緊拉著我的手兩眼直視,我的眼角又濕了,很抱歉,有桂,我不能永遠陪著你!。 回憶有桂兄一路走來對我的關懷、鼓勵,除了永記在心外,只以佛教徒的感恩方式,每日早晚念誦《咪咭嘛》迴向有桂兄「身心得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