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7日 星期六

相知半世紀

    -一讀張洪禹兄《感動的記憶》 瞿 毅 (98.1.18)
認識張兄是民國五十年初,我在宜蘭通信兵學校受訓,正學步寫作。學校發行一份四開周報,有一版副刊,刊登藝文作品,我常有文章見報,學校多次論文比賽也是名列第一。這就引起睡在我上舖的郝嘉明學長注意,他來自金門,他說連上有位作家,常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姓張,筆名「宏嘯」。我當時還不敢向外投稿,對能在大型報刊上發表文章的人非常仰慕,我只想有一天能見到這位作家。過了一些時日,郝學長給我張兄轉來的信,並附有他發表的文章,要我指教。自己的文章都寫不通,何能指教他人?但我們從此搭起友誼的橋梁。
民國五十二年初,我已調國防部服務,從台北到岡山空軍電子學校受訓,張兄移駐新化虎頭埤知母義營房,我們相約見面,談到一些寫作經驗,甚是投契。那時我已向報刊投稿,不時將退稿寄給他指教,他也就不客氣的大刀闊斧修改,我看了有些臉紅。我把改過的文章給另一位文友看,他說改是改得好,只是有點吹毛求疵,寫散文不必那麼苛求。我想我就需要這樣的文友鞭策,因此我們常常通信,相互切磋。他有次來台北休假,住「國軍英雄館」,與我服務單位近在咫尺,我們同遊新公園,共進午餐,拍了一些相片,盡歡而別。
他在野戰部隊,時有調動。五十九年我退役離開台北,他曾去找過我,惜緣慳一面,從此失去聯絡。民國六十三年我從大學畢業,到彰化高中擔任教職。六十四年某天我們在街上相遇,真是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驚喜不已。交談之下才知道二人同住彰化,距離甚近,早晚散步即可見面,時相砥礪。後來,他介紹我參加「台灣省文藝作家協會」,我們常一起參加文藝活動,出席各種研討會。我在文化中心辦文學講座,他必是第一個到場幫忙的人。我編《古今藝文》二十九年,遇到問題稿件,總是拜託他斧政,他從不拒絕,而且都能使文章生色。我自己要發表在雜誌上的文章,亦必經他過目才安心。猶記得穆中南先生編《文壇》時,曾感嘆自己文章未經人看過就發表出來。我何其有幸,能有這位摯友為我讀第一遍?
張兄的第一本大作短篇小說《下凡記》,商務印書館出版。第二本中篇小說
《亮島上》為金像獎作品,黎明出版社發行。第三本《警員的一天》,亦為短篇小說,彰化文化中心印行。整個來說,作品產量不算多,但每一本都紮紮實實,可以傳世。《感動的記憶》,由「古今藝文出版社」出版,紙本與網路並行。全書共有六十三篇鴻文,分《書海尋幽》、《藝文掃描》、《人生掠影》、《金鴿留痕》四單元,約十五萬字。筆者拜讀之後第一印象是文字運用圓融,不虛置一詞,每字都妥貼地安放在適當位置,讀來如飲醇醪。這就是他一向所追求的,一篇文章務必字斟句酌、一改再改,即使已在報刊發表過的,仍是不斷推敲,以臻完美。
《感動的記憶》顧名思義,就是描述他所經歷的一些令人感動的故事。《早逝的彩霞》,是寫他女兒張青玉「剛過十八歲的生日,一個這樣似錦年華的少女,正像一朵初展笑靨的蓓蕾,就在一夕之間忽然凋謝了,妳所留給父母的是多麼沉重的悲痛和思念啊!」凡讀到此莫不隨作者一樣沉重和悲痛。當聽到他們家人在遺體前「抱著渺茫的一絲希望,力竭聲嘶……青玉!青玉!妳回來,快點回來……」和弟妹哭喊:「姐姐回來吧!姐姐回來吧!」誰不掉淚?
《獨耳者》,是描述日本統治台灣,視人命如草芥,濫殺無辜:一個十歲的孩子,為掩護一個被日本兵追殺的陌生人而割去耳朵。當他清醒之後,不是痛惜自己失去耳朵,而是關心「那個人呢?」這是多麼高貴的情誼啊!
《載不走的情誼》,發生在民國八十年七月下旬,有福建沿海一艘「閩獅」漁船侵入我海域,被我海巡署緝獲帶回台中港,安置在「大陸同胞接待中心」,由保四總隊第四中隊前往照顧。船上共有十八名成員,七名依海盜罪起訴,十一名留在接待中心。保警隊員與他們「天天相處」,「日子一久就成了至親好友」,當他們被遣返前夕,「舉行惜別晚會」。大陸船員與保警隊員「聚在一起唱歌、喝酒」。蔡船主唱《行船的人》,邱小弟唱《愛拼才會贏》。「接著隊員們也一曲接一曲的唱著唱著,便情不自禁的熱淚盈眶,蔡船主……泣不成聲了!」。「大家繼續的唱,台語歌曲、國語歌曲、民謠小調,唱呀唱的,天已經漸漸放亮了。」車子開到碼頭,船員們步上軍艦「忽然沉默起來」,「神情黯然」,向岸上送行的保警隊員和港警所同仁揮手,離情依依。「廖小隊長紅著眼眶大聲說:『同胞,同胞,我們都是血肉相連的同胞兄弟!大家多珍重!』」這是多麼感人的場面!
《颱風夜》寫一位服務偏遠山區的教師,在風急雨驟的颱風夜,小兒子「阿雄臉色蒼白,抱著肚子在床上滾來滾去」。父親趕緊下山,請那位五、六十歲的老醫生上山。他原不抱什麼希望,但那位醫生,仁心仁術,樂意上山救人。經診視,是急性盲腸炎,必須立即開刀才能挽回生命。他們三人合力將小孩揹下山。醫生動作熟練,女兒當助手,在「小房間裡點起三、四盞電池燈……就開始手術工作。」孩子的父母「一直坐立不安的等候,好像等了幾個世紀,老醫生很疲憊的出來,脫去手套,摘下口罩:『不要緊了!現在讓他安靜的睡一下。』」這是描述一位可敬醫師,冒風雨上山救人,令人感動,可惜情節安排未盡合理,一個小診所能動手術割盲腸嗎? 
《朋友你在哪裡》很有人情味。邱霄漢在舟山群島撤退時為初級軍官,來台後與一女子結婚,厭倦軍營生活而逃離部隊,被憲兵抓到,重回部隊,再從二等兵幹起,「神志自然有些頹喪和失意,有時一天難說幾句話。」值星官點名時,發音不正確,被聽成「臭要飯」,又因他不修邊幅,衣服不常洗,破了也不補,看起來真有點像要飯的,於是成了他的「諢號」。作者對他有所同情,試著去勸解他,並借有趣的書給他看,他們成了知己,一同出遊,共逛書店,人生有所改變,對人和善、做事積極,成了「邱好漢」。一次連上要選三至五人突擊大陸,他首先報名參加。從此「一去不復返」,生死難測,讓讀者去猜,這是高明的結尾。
作者藉探視追捕歹徒而受傷的老友《警員李君》,而道出警察愛民的感人故事。「一天傍晚李君正坐在派出所服務台值勤,忽然有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女孩驚慌失措跑來:『警察叔叔救救我!』」原來這個女孩的母親離家,父親欠下大筆賭債,被歹徒擄走,奪去貞操,逼她出賣靈肉,如有不從,還遭毆打。歹徒有鎮民代表撐腰,更加橫行無忌。李君夜巡時,竟被人打了一槍。他將歹徒逮捕送辦,對鎮民代表曉以大義,女孩認警員為乾爹。作者與主人聊天時,乾女兒帶著「七、八個少女,手捧著鮮花,祝福李君「早日康復」。李君接過鮮花,眼角閃著淚光,作者也感覺「面頰上有什麼在爬行」。 
《愛的教育推行者》朱錦榮校長,筆者也很熟,他已離開人間。他任彰化縣和美鎮大榮國小校長時,有四個小朋友偷賣一家工廠的金屬片,被學校查出。朱校長親自處理,沒有責怪孩子,而是學校將那些金屬片買回,歸還原主。再勸學生深思、反省:今後是革面洗心,重新做人?還是再去拿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繼續沉淪?所幸四名小朋都能體會朱校長的用心,從此改過自新,努力向學,後來都有不同的成就。
《父不詳》,阿志是酒女秀子生下不知其父的兒子,因身分證記載「父不詳」,被同學譏為「野種」。他氣憤不過,打傷對方一隻眼睛,被學校強迫退學,從此走上不良少年的不歸路。成年累月,不是進拘留所就是少年監獄,終因一件殺人案而判刑六年。但他很幸運,遇上一位好警員:先幫助貧病交迫的母親申請到社會救濟,解決生活問題,使母親感激涕零。阿志假釋後,警員為他在木材行找到工作;但沒多久,老闆懷疑他偷竊,他百口莫辯,又失去工作。秀子病逝,阿志大喊一聲:「阿母……」,「那聲音像一支利箭似的刺透」警員的心,「至今還依稀迴盪在耳畔」。阿志對警員說:「我們母子一直沒有人把我們當人,唯有你們派出所那些警員先生對我們付出很多關懷。」後來,阿志與一位獄中好友去埔里開墾山坡地,種植水果,因勤奮工作,連年豐收,結婚生子。回想起曾經助他從逆境中走出的人,千方百計打聽出他的地址,開著「小發財」載了幾箱水果去看這位警員。作者藉這故事,闡揚人性本善。縱然一時走了彎路,只要遇到貴人指引,必能成器。
文壇前輩李升如先生,三十年前成立「台灣省文藝作家協會」,推展全省藝文活動,舉辦兩岸學術交流,居功厥偉。張兄在《憶李升如先生》一文中云:開會時,他第一個到場,親自在門前迎接與會的文友,親切熱誠。雖然年近七十,力充沛,高大挺拔,像一棵「長青樹,枝葉茂盛,綠蔭濃濃,頂著艷陽。文友們都像躲在他的濃蔭下,真是涼爽宜人,怎不教人去親近、敬仰?」
《探親記》,作者帶著兒子回家,見到老母及親友,歡敘離情,接受熱情招待。老母年高八十有八,因摔了一跤,要靠臉盆架扶著才能走路。他本想多陪一段時間,以盡人子之道;但兒子不習慣每天不洗澡的生活,全身難過,腰酸背痛,天天嚷著要回家。他迫於無奈,不得不順從兒意,「瞞著老母偷偷提前回台灣」。我們不難想像舉步維艱的老母,一天又一天盼不到再見兒子是怎樣的心情?
《仙姑渡陰》,乃民間信仰,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陰陽交會,有其幽冥奧妙。作者用過多筆墨舖排起靈前的盛大場面,而對讀者極想知道的溝通過程卻略而不述,應是敗筆。讀這類文章,都想知道仙姑如何把陰靈調出來,了解陰靈在另一世界的狀況,需要陽間親友如何超渡?少了這些過場,文章就淡而乏味。像《早逝的彩霞》就寫得入木三分,主角青玉通靈示現的靈異現象,神奇萬分,令人不解其惑!
神棍騙色騙財,時有所聞。現在又多一樁《神棍嫁禍》。神棍竟然嫁禍於結拜乾姐,真是人心難料。作者以穩健筆法,不急不徐,娓娓道出所要表達的主題,沒有謾罵,沒有譴責,只讓讀者去體會神棍的可惡。
《扭曲的人性》,男主人下落不明,女主人對兩個兒子「有時像捧在手上的寶,有時發起虎威來,就把他們打得哇哇叫……遍體鱗傷」。小兒子的童養媳剛來時,還為她梳頭,買新衣。過了幾天,就嫌她懶惰,沒有教養,不會做家事,常遭毒打。又為她纏小腳,用一條長長的白布把腳丫裹成像粽子,痛得眼淚直流,還不敢吭聲,一吭聲就狠狠一個嘴巴子。後來竟以折磨童養媳消遣,一大清早就為她裹腳,走路都要扶著牆壁,還說是裝的,拿起雞毛簟子從身後抽打,那女孩子就這樣被活活折磨死了。這是發生在很多年前的事。作者感嘆人性的扭曲、墮落,直到如今,還有壯漢將友人託他照顧的孩子當畫布,全身剌上各種圖形和文字。更有變態男子逼外籍新娘吃大便、吞精液、舔香港腳。亦有生父將讀小學的女兒作當洩慾的工具,真教人懷疑這是人的世界!
今逢亂世,動不動就有人輕生,無謂耗損珍貴生命,因此作者呼籲《還是活著好》。他為我們描繪的淨土是:「那天上的白雲朵朵,千變萬化;那早晨的朝陽,黃昏的落日;那夜晚的星晨和月亮;大自然的樹叢、碧竹、花鳥,那河水中的游魚,那一樣不是透著無限的美感!即使陰雨霏霏,野風蕭蕭,亦是藝術家描繪不盡的題材和靈感啊!」我們能輕易放棄這美好的生存空間嗎?
如何才是《快樂人生》?作者總結劉博士的話說:人有了錢,有了勢,有了學問,就要以服務社會,造福人群,對工作有興趣,對人生有責任感,把自己工作做好,就是最大的快樂。
張兄是愛書人,與筆者同好,我們常同進書局,如飢似渴的尋寶,往往忘記時間。寧可不吃飯,也要多看一會書,所以我們都「家藏萬卷書」。愛書必然讀書,中外名著他都曾「細嚼慢嚥」,融化出《書海尋幽》、《藝文掃描》兩個單元,雖然每篇著墨不多,但都有他的灼見。

天降大任於是人也

──讀馬水金《浮生散記》有感
瞿 毅
  承馬兄不棄,囑我為他的大作《浮生散記》寫序,自感才疏學淺,實難膺命,但又婉拒不掉,僅以讀書報告應之,如有不妥之處,只怪馬兄認錯人。
  大作共分《浮生散記》,《寺廟行腳》、《講古懷舊》、《非文學》四輯,最後附有《年表自述》。《浮生散記》是作者早期的作品,文筆細致,頗見功力。《寺廟行腳》,是作者走遍全台二十座寺廟寫成,有類於司馬遷走過名山大川,寫出《史記》。《講古懷舊》,講了五個有啟發性的故事,文字敘述似有掉書袋之嫌,但以《老棟》最具時代意義。《非文學》,又分《黑與白》和《也是文學》兩類,這一輯內容繁富,足見作者見多識廣,舉凡政治。環保、樂透,河川保護、地方文化建設盡在其中。
  細讀全書,最令我感動的,是《年表自述》,記載作者在過去近半百歲月中所經歷之嚴峻考驗,唯孟子:「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差可比擬。
   一、從小與病魔纏鬥
 作者在一歲時,「感染濾過性病毒,四肢一度癱瘓。遍尋名醫,用盡偏方,最後幸運地右半部機能障礙,長大之後,自嘲『半個人』享受『一個人』的生活待遇,縱不能奔馳跳躍,還能緩步健行;縱不能懸腕沾墨,還能振筆疾書;縱不能高舉右手,也還能左手拋擲,自然變成左撇子;右手寫字,左手吃飯,怎麼不划算?一生未曾領用『身心障礙者手冊』,以享政府優惠、補助福利,此為個人天性」。(見四三七頁)憑此「天性」,就值得驕傲,與今天某些大官夫人,好端端一個人,卻冒享殘障者的優惠,兩者相較,何啻天壤?
  兩歲時「長白喉。母親在為我求醫途中,因見我已無法呼吸,機警地自喉間用食指將白繭扯出急救,逃過一劫。」(見四三八頁)三歲時,「八七水災,大甲溪水一夕暴漲,全家人逃命。」(見四三八頁)五歲時「為閃避來車,跌落亂石溪谷,頭縫三針,撿回一條命。」(見四三八頁)六歲時,「遭熱水自頭淋下,腰部以上嚴重燙傷,經東勢名醫劉江性先生細診,又救回一命。」(見四三八頁)
 十一歲時,「晨間嬉水,不慎跌落深潭,滅頂之前被採砂石之胡姓外省恩人救起,再逃一劫。」(見四三九頁)
十三歲時,「在河床撿拾漂流物,被洪水圍困六小時,險遭沖走,自此見水如見鬼。」(見四四0頁)十八歲,「因感冒引起支氣管炎併發成肺膜積水。右肺嚴重積水,呼吸困難,……經輾轉三家大型醫院,連續住院診治五十六天,又撿回一命。豐原市某外科醫院曾二度在背部『穿孔抽水』,宣佈『束手無策』,一命嗚呼之前,雙親將我轉院至台中市民權路『黃小兒科』急救,由黃阿鐘老醫師親自救治,住院四十日,妙手回春。」(見四四一頁)
  二十三歲「車禍腦震盪,頭縫三針,再撿一命。自此項上人頭縫有六針,此後偶以『六針』為筆名」。(見四四七頁)
  四十七歲,「『九二一大地震』四周年前夕不慎摔跤,跌破左膝蓋骨,積血數百西西,腫脹如球,痛徹心扉。次日求醫放血引流,自此連續三個月挾杖行走。幼年時期摔跤無數,雙膝傷痕累累,以為練就一身鐵骨,竟不禁此一摔。」(見四五八頁)。
     二在校園初露鋒芒
 上天既給他無數災難的考驗,當然,也給了他超人的智慧。七歲入「大茅埔成功小學」。雖然學校的環境差,但他「學習樂趣無窮」。十歲那年,他四年級,班上的珠算、書法、臘筆畫比賽均得第一名,作者自問「是老師愛心鼓勵或天賦異秉,不可知矣。」筆者代曰「天賦也」。
  十一歲「自由圖畫,用獵筆畫出文化圖書公司出版之《水滸傳》封面「武松打虎」一圖,老師用「神童」來鼓勵。」(見四三九頁)
  十二歲,「作文比賽,題目『我的家』,全班第一,對作文因之大感興趣。(見四三九頁)
  十三歲就讀東勢國中,用「散散生」為筆名。十四歲「大、中、小楷混合書法比賽,第二名。作文比賽題目「學校與我」,第一名。(見四四0頁)
  十五歲「作文比賽,題目自擬《擠車記》,毛筆書寫,文長二千字,以『甲上上』成績獲第一名。國文教師劉秋存先生將之在各班公開朗誦,鼓勵有加。
  東勢國中畢業之後,考取大里高中,文史成績名列前茅,數理各科一落千丈。
  十七歲「因離愁別緒,將心情、感懷抒發於寫作,以解鄉愁,用本名及筆名「嵐曦」和「藍溪」嚐試投稿。每有一日數稿之作。五月,散文《歲月》發表於許文廷先生主編之《民聲副刊》,六月,《異鄉小語》系列心情記事在《民副》斷續連載,每篇六百字,受許主編不斷寫信指導,勉勵,信心大增,文思俱有進境。」(見四四一頁)
  十八歲因病休學在家,仍有作品發表。<新生副刊>、<台灣副刊>、<晚風副刊>、<西子灣副刊>、<中堅月刊>、<小說創作>、<文壇月刊>、<中央副刊>等,都有他的大作發表。
  十九歲時,第一本文集《凌晨輕歌》由<當代文物」出版,收錄四十二篇散文和四篇短篇小說,對一個作者而言,出書是一件大事,尤其是一個十九歲的青年,能著書立言,則非天才莫屬。但在中國這個社會,要靠寫作過日子,是絕不可能的,因此,他既不能繼續求學,就不得不另謀出路。於是兩次向母親各「借貸」三千元出外謀職,兩次受騙,最後向友人商借車資返家,深感「江湖險惡」。這年十月再向母親借二千元,離群索居於東部鄉間達四月之久,「創作甚多,風格一變」。(見四四三頁)
    三、幸遇恩師,發揮所長     
二十歲是他人生的轉捩點,這年「六月,因創作不懈,受<民副>新任主編孫魯濱先生的賞識,破格提攜引進<民聲日報>,接替興大畢業在即的鄭清和兄,為助理副刊編輯,月薪六百元」。這時有大明中學校長盧精華先生,願以特案協助他取得高中基本學歷,再圖進修之道,「但學業一途既已放棄在先,此後便已死心。」又感於「學然後知不足,便開始大舉購置文史哲方面的書籍自我進修,迄未間斷,藏書逾萬。七月,兼任校對組夜間校對員。八月,再兼任日間校對員及通訊組通訊記者兼新聞助理編輯,身兼五職。第二本文集《蘆笛響在小河邊》問世。九月再兼任資料室整理員。十月,恩師孫魯濱升總主筆,大力提攜為副刊主編。且在社外兼任三家地方性半月刊、月刊雜誌之責任編輯及特約撰述、專職兼任。作者在弱冠之年,以高中修業一年半的學歷,能主持當時民營歷史最久之報社副刊編務,在中國可謂前無古人,恐亦後無來者。
  二十一歲,五月,出版第三本散文集《浮生少年遊》,十月,出版第四本文集《竹林.綠野.幽徑》。這年與友人在台中市民族路創「金海打字印刷行」,自任經理,正式告別每天十八小時的超量工作。
  二十二歲,他與同樣兼職數家報、刊編輯的粘銘玉小姐走上紅毯,在事業上比翼雙飛。十月,出版第五本文集《策馬江湖》。
二十三歲,長子出生,與友人共同經營的「金海打字印刷行」,因一年之中虧損一個資本額而宣告解散,經友人資助,自創「金玉堂打字排版印刷行」於台中市西屯區,仍以打字排版書刊為主要業務。
二十四歲,二月,次子降世。購入第一部平版印刷機,獨資創立「金玉堂彩色印刷廠」。四月,出版《編輯與入門》專集,以「專門學術論著」,取得出版社發行人同等學歷資格。二十五歲,三月,出版《新聞產生與出報過程》專集,取得雜誌發行人同等學力資格。十二月,成立<金玉堂出版社>,自任發行人,以出版大專用書為主。
二十六歲」被連續的惡性倒閉,出售兩部印刷機後,仍不足以償債。又恢復打字排版經營,為還債,一頭鑽進已無心作有系統之任何創作。三月,由<晨星出版社>出版譯著《阿信》。」作者未曾學過一天日文,無法看懂全文,竟以選譯方式成書,暢銷一時,寧非怪事?四月為《達新月刊》撰寫勵志專欄,貼補家用。惡運不改,接二連三被倒帳,三餐不繼,生活陷於困境,二度挽袖賣血,第一次賣血是為小孩子買奶粉。五至十一月,失去目標,全無鬥志,乃去營業魚池釣魚,以逃避債務而空轉現實,並加入台中市「榮吉釣魚小組」,拜「六指神釣」為師。參加第三屆中部吳郭魚釣魚大賽,獲起魚獎、重量獎、總量獎「三冠王」,全國唯一,「享譽空前」,至今無人打破。每日早出晚歸,以釣魚為樂,刻意逃避現實。受妻子眼淚和真情感召,突然大徹大悟,毅然折竿重返現實,面對生活、事業,此後十五年未再踏進魚池半步。
二十九歲,被誣陷印製黃色書刊,遭法院判刑七個月,四月十六日入獄,十一月十五出獄。在獄中他又表現了文學天才,受刑人作文及書法比賽,榮獲「作文個人組」及「書法團體組」雙料冠軍。作者肯定這次入獄的真正原因是承印黨外許榮淑等人所主持「深耕」雜誌之書籍,及《彭明敏回憶錄》、《蔣氏王朝》等查禁刊物,被裂入「激進份子」,受人監視。民進黨台中市黨部成立,許榮淑曾邀他入黨,並安排黨職,但他無心於政治,予以婉拒。
   四、事業有成,關懷鄉里
三十歲,三月,重整旗鼓,力圖振作,舉債一次購入二部中古平版印刷機。五月,為《慈孝雜誌》義務撰寫「三官行」專欄,並為《地方事》副社長兼總編輯。十月,應邀至逢甲大學等院校青年社,講授「新聞編採與刊物編印」及「社團刊物之編印企劃」,每課二至三小時,坐無虛席,每堂爆滿,與碩士、博士級講師在宣傳海報上並列,自是人生得意之事也。(見四五二頁)
三十一歲,四月,因早期為人背書作保,於今所有生財器具遭法院查封,最後與債權人達成將印刷機「奉送」,全數抵付清償協議,讓損失降至最低。印刷機四進四出,過程坎坷!再購入二部中古印刷機繼續營業,自此一生信奉「朋友可以深交,背書做保免談。」(見四五三頁)
  三十二至三十三歲,日夜埋首廠務,八九年十月,終於完成十足償債,不欠人家一毛錢,創業十年,十年還償,青春歲月,交相損耗。兩年之中,……勤苦自勵,俯仰不愧也。付出代價慘痛,得以頂天立地而已。(見四五二頁)
   從此以後,事業便漸入佳境,除潛心於事業之外,更關懷鄉里。
  三十四歲,一月,與友人成立「文宣電腦排版股份有限公司」於台中市,為中部民營第一套以相紙輸出之電腦排版系統。六月,創《地方人雜誌》自任發行人兼總編輯,以闡揚人間光明面和揭發社會黑暗面為宗旨。撰寫《台灣寺廟行腳》走訪全台寺廟,報導諸神來歷及沿革事蹟。(見四五三頁)
  三十五歲,六月,當選台中光明國際獅子會理事兼刊物,公關主委,主編《光明會刊》,為社會服務。十二月,因《地方人雜誌》每期均有內幕報導,引來各種排山倒海之困擾,影響個人正常生活,忍痛停刊。
  三十六歲,編撰地方文獻《東勢風物誌》。十二月,整理舊作《無愁歲月》。
三十七歲,與新聞界友人聯合發起「財團法人柳蔭慈善基金會」,募得基金五百餘萬元,共同關懷社會。五月,《三官大帝傳》出版。受「宏孝院」委託成立「宏孝出版社」,任發行人兼總編輯。六月,《無愁歲月》由台中縣文化中心出版。七月,成立<文學街出版社>自任發行人兼社長。首先建構「校園文學館」、「文學圖書館」、「新詩坊」及「宗教叢刊」四種叢書系列,以鼓勵新人創作,建立校園文學及書香社會,(見四五四頁)
三十八歲,十月,東勢成立「台中縣文化協會」,力薦陳乙升高票當選創會長。十二月,規模近六百萬元之「財團法人柳蔭慈善基金會」首次捐助某社福團體,遭欺瞞款項之運用,致令發起人大感挫折,隨即宣佈解散,基金全數退還原始捐款人。(見四五五頁)。
四十歲,五月,成立裝訂部,至此初步完成書刊編印製程一貫作業。<文學街>連續出版台中女中、省二中、衛道中學……等二十餘所學校文選,評價甚高。(見四五五頁)
四十一歲,一月,協助《海鷗詩刊》復刊。五月,將「金玉堂」改制為股份有限公司,資本額提高至一千五百萬元。四十二歲,五月,為客家協會發行之年刊《大甲河紀事》,作刊頭題字,撰寫地方掌故及主編。(見四四五頁)
四十四歲,六月,與徐登志老師、葉玉錦議員等於東勢成立「台中縣寮下文化學會」,被選為創會長。以保存延續地方文化及母語為宗旨。陸續編印相關教材讀本和專集。
四十六歲,五月「台中縣寮下文化學會」與文建會、東海大學合辦為期四十天「大雪山論壇」系列活動,對振興故鄉在「九二一」受創後之觀光產業、擴展地方藝文視窗及相關文化資產保存,均獲豐碩成果,為地區少有之大型文化藝文活動。八月,彩色版《大埔音客語讀本》初版,……寄贈全國各縣客家鄉鎮學校以為推廣之用,並為本縣國中小學母語正式教材。預定編印至第六冊,做為學生學習之進階教材,九月,連任「台中縣寮下文化學會」會長。(見四五七頁)
   四十七歲,八月,以「石頭老人」名義,在<孝慈雜誌>開闢「石頭老人信箱」,主持讀者疑難雜問。(見四五八頁)
四十八歲,「三月,受「財團法人中華民國三官大帝道脈宏孝協進會」理監事會聘任為「宏孝善德會」總會會長,為貫徹關懷各地急難人家,由各縣市分會自行徵信,辦理扶助作業,取之於該縣市,全數用之於該縣市。五月,著手寫《自傳》,作五十歲之人生回顧,……
可望完成八十萬字個人歷程。
二十六日,「東勢客家文化園區」成立於東勢舊火車站,為台中縣第一客家文化館。二十八日,於東勢國小成立「台灣大埔客語資料中心」。客家協會、文化學會及地方人士於地方推動客家文化,至此已初見成果。
四十九歲,由於他對客家鄉親的關注及對客家文化推廣與發揚,三月,台中市政府成立客家委員會,被胡志強市長「點名」為委員。任期二年。六月,由徐登志老師耗時兩月編纂成《台灣大埔音客語詞典》,台中縣寮下文化學會出版,文學街出版社印行,此為華人世界第一部《大埔音客語詞典》,為學習客語帶來方便。
作者在《自述》的最後說,「不止一次湧起一股思想挑戰『武俠小說』的創作衝動在心中浮現。也許,武俠可以很文學,或文學也可以很武俠;如果嘗試,筆名會用『馬笑天』,與老天繼續另一場遊戲。」當前武俠小說已式微,臥龍生、古龍、金庸俱往矣;且看明朝「馬笑天」的神奇武功如何?

生命的轉折

 瞿 毅
民國三十七年初,我十九歲,在巴縣警察人員訓練班找到一份臨時工作。剛上班的第二天,那位張姓巡官板起面孔問:「你以前在南溫泉派出所?你是被開除的,我們這裡不要這種人。」
這真是青天霹靂!在旁的昔日同事打圓場:「他是個老實人。」
「老實人還被開除?」
我原是巴縣南溫泉警察派出所的警士,被調到小溫泉巴縣高農任校警。和我同去的有戴文淵。他是老警察,門路多,好抽兩口(鴉片),當時抽鴉片是半禁狀態。一天晚上,他帶另一同事來我們寢室吞雲吐霧,適逢學校教官巡視學生宿舍,可能聞到味道,擬跨門而入,但被戴拉門阻止。不久,戴被調離。換來一位李得勝,他是回過幾次鍋的老油條,帶老婆住學校附近一家旅館,老闆向他收費,他兇巴巴的說:「國家都沒有給我錢,我哪有錢給你?」
寒假中,學生儲藏室的衣物一再被竊。後來留校生宿舍也被偷,一位陳姓學生放在校警室的棉被也不翼而飛,懷疑是李所為。
開學不久,學校舉辦大型晚會,我和老李想進去觀賞,被守門的同學擋駕。我們憤憤而歸。老李餘怒未消:「老瞿,他們不讓我們看戲,我們來演一齣給他們看。」於是揹著步槍沿石階而上,到了最後一排宿舍,老李一腳踢開門,見著棉被、皮箱就往外扔,接連扔了幾間。老李舉槍「砰!砰!砰!……」,劃破寂靜的夜空,高喊「有賊啊!……」晚會現場立刻大亂,學生驚惶失措,四處逃散,還有被踩傷者,晚會因而中斷。過了一周,所裡人來說:「學校不要你們了,趕快回去。」我以為回去不過是站衛兵而已,未料,周警長卻要我們不問理由,立即繳回槍彈離職。
我只得在路邊擺香煙攤度日。一天下午,廖所員經過,我託他為我找個工作,他隨手寫了一張字條,要我第二天到縣府警訓班找張巡官給我安個工作。廖所員在字條上寫:「瞿員曾服務於南區派出所」,他這樣寫是想提高我的身分,不料反而斬斷我的生路。
我回到曾住過的縣府所在地馬王坪,巧遇昔日上司陳警長,他有一位當保長的友人正為買不到壯丁交差而著急,我頓然生起救人於急之心,也為自己解決生活困境,便欣然而曰:「我去呀!」就這樣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

我們這一批壯丁很幸運,撥交青年軍二○八師,看好未來的出路。團管區送我們到漢口點交,然後赴河北省長辛店二老莊接受新兵訓練。冬天投入天津外圍的塘沽戰役,經歷了生平第一次的戰爭洗禮。
當時我屬營通信班,肩負與第一線連的通信任務。我們雖不直接拿槍與敵人拼鬥,實際比步兵更危險。步兵有戰壕、碉堡、地形、地物掩護。我們卻常常冒著槍林彈雨搶修線路。與中共作戰空中威脅不大,但我們自己埋設的地雷卻處處充滿危機。又逢嚴冬,冰雪封地,何處有雷?根本無法辨識,故常有觸雷而亡者。有次,我們兩組人馬出去搶修線路,就曾引爆一枚地雷,好在距離遠,沒有傷到人,所以我們視查線為畏途,尤其是晚上,一輪到查線,更是膽戰心驚,怕一去不回頭。
這天下午,到最前線熄烽堡的信息中斷,守總機的謝班長高喊:「哪一組查線?」本該輪到我和王維林,但我們都不在現場。而下一組的徐庭烈、樊從周就舉手回應,搶先而去。下次輪到我們已是晚上了,心有不甘。孰料,半小時後,部隊緊急撤離,兩位同伴失去音信,我們順利抵達上海,禍福難料。

三十八年初,海軍總部成立陸戰隊,我們二二二師奉命改為陸二師,部隊已由嘉興開到上海向海總報到。但國防部突然改變決策,部隊立即返回原地待命。周雨寰師長不願隨部隊回去,就在龍華路底泉州會館成立陸二師師司令部,向外招兵買馬,另組新軍。
海軍服裝好,待遇優,危險性亦低,因而很多官兵都向陸戰隊跑。師部見此情況,三令五申禁止,並槍決一名逃兵,跑的人依舊。我是在部隊開往舟山群島途中的一個早晨向班長表示:「我要去陸戰隊了。」他先是一驚,繼又用慣稱的語氣警告「小孩子,你這樣太危險了!」「當兵就是提著腦袋耍!」他見我意志堅決,就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金圓券塞在我手裡。我狠起心,轉身就閃進昨晚住宿的民家。髮蒼蒼的男主人打開一間空屋讓我躲藏。過了一陣,部隊走遠了。主人雙手捧著兩塊熱騰騰的米糕,要我帶在路上充饑,並告訴我從後門出去直走就可到火車站。我向他揮揮手,他看著我走在田間的小道上。我不時回頭,他一直站在那裡,這一幕永遠刻在我心中。
我順著滬杭甬鐵路往上海方向走,中午吃完了兩塊米糕,晚上突然下大雨,改搭火車,預備天亮就下,步行進入市區。誰知,我一上車就睡著了,醒來已到達西站。剛走出收票口,就被兩名持卡柄槍的兵爺攔住,一人摛住我的胳臂口氣平和的說:「請跟我們走!」「到哪去?」「到我們那裡當兵。」「正好,我是青年軍,我不想隨部隊去舟山群島。」「那很好,我們是軍部直屬特務營,比在步兵連好多了。」他們又告訴我,半個月前剛補來的一名新兵跑了,他們在火車站等了三天,終於等到了我。
部隊組成以當地江浙人居多,唯班長是四川老鄉。班上找不出一個能寫全班名單的人,我就成了班師爺,以後要寫什麼名單不必外求了。班長沒有給我排衛兵,也沒有讓我做吃重的工作。連長聽說我是青年軍來的,認為很有文化,鼓勵我好好幹,有機會升我當副班長。可是一個月後,我乘隙而遁,完成投效海軍陸戰隊的美夢。

泉州會館是一棟兩層樓的西式洋房,師部成員都駐在裡面。兩側有稀落的民房,前面是寬廣的草坪,盡頭兩角各建一座紅柱黃瓦的涼亭,我們常坐在那裡乘涼、聊天。我的職務是機要室朱主任的傳令兵,負責傳遞公文,及打理主任的瑣事,工作清閒。主任官階上校,直承師長之命處理機要事務。如部隊疏遷台灣,是他承師長之命而簽辦。我可能是第三個早知道的人。
當時,公文全用人工抄寫,執司此職務者名曰司書,官階為准、少尉。機要室有名韓司書,師長對外之函件,及書寫楹聯、匾額全由他負責。他寫的正楷字有楞有角,像是用尖刀一刀一刀刻畫出來的。他才二十出頭,就有這樣深厚的功力,真是難得。我常常把他扔進字紙簍的字撿起來當範本模寫。有一次被他看見了,很興奮的說:「你要學我的字,我寫一張給你!」果然,過了幾天他用「師長用箋」方方正正寫了一篇《桃花源記》給我。我視若瑰寶,不時拿出來欣賞、模寫,一直到海南島撤退背包落海才遺失了。
江陰要塞失守,中共渡江,上海保衛戰即將展開,我們是新組成的部隊,沒有戰鬥力,要先行撤離。這天太陽很毒,把我們烤得大汗淋漓,全身找不到一塊乾衣。我們穿日本海軍留下的綠色大翻領夾克,戴船形帽。桂永清總司令竟問左右:「哪來的日本兵?」
「華勝輪」很大,一頭載我們師部及一個步兵團,一頭載裝甲兵司令部。武器、彈藥、糧秣前一天就裝載了。今天是人員上船,預定十二時啟航。師部排在最後上船,船上又熱又擠,遲上一分鐘就少受點罪。碼頭上已有些零亂,一堆堆彈藥、一堆堆物資無人管。不知是什麼單位搬運銀元,散落一地也無人去撿,那是身外之物!不值一顧。
十二點到了,汽笛一直沉默,不免有人埋怨起來,為什麼不按時開船?船一出海,不就涼快了!後來傳出消息,要等師長夫人到了才開,無異火上加油,有人破口大罵!為了一個人,讓幾千人受罪?
經隊職官不斷安撫,怨聲慢慢平息,船頭一聲轟然巨響,立刻冒起熊熊大火,全船人員驚惶失措,有沿扶梯而下,有自搭木板而過,也有鼓著勇氣向岸上跳,更有人展現游泳實力乘波逐浪。有不幸者,被擠得「咚」的一聲掉到海裡。這場景跟數月前塘沽撤退一樣的慌亂。所不同者,這是爭下船。多少人葬身海底,無人關心,頂多是隊職官清點連上少了幾人而已。
原來是裝甲兵一眷屬燒開水引發瓦斯爆炸。萬幸,他們都是徒手,如果發生在我們裝滿艙彈藥這一頭,真不知後果如何?
一聲一聲汽笛喚來幾十輛消防車,幾十條水柱齊向火焰灌去,約一個小時就把烈火熄滅了,恍如一場惡夢。
說來也神奇,如果師長夫人不遲到,起火時船已出海,消防車支援不上,可能全船人都將葬身魚腹。

四十一年初,我隨六團三營改裝步十七大隊,而回歸本行通信兵,部隊移駐南投縣東湖村。這時軍中推行「識字運動」,掀起讀書熱潮。我在家鄉小學畢業,也讀了兩年私塾,淺顯文字、一般報章雜誌看得懂;也買一些自然、物理、數學之類的書來讀,不懂的就問同事或長官。那時軍中有很多考試,如官校、幹校、軍需、測量、佐理軍醫等。當時我擔任譯電工作,掌管國家機密,屬於管制專長,不能隨便調動。我全心投入,總隊部每次譯電技術測驗,我都名列第一,譯電圈內都知道我這號人物。大隊長向懷聘很看重我,每有長官來視察都會為我吹噓一番。凡我要報考什麼學校,簽呈一到他那裡,不僅被擋下,還叫去訓一頓:「大隊長哪裡對你不好?」他是要我跟他一輩子,但我不能永遠當個大頭兵!
民國四十二年秋天,政工幹校「譯電人員養成班」第二期招生,受訓六個月,以准尉譯電官任用。公文來到大隊部,剛好大隊長到裝校受訓,副大隊長黃耀初不但批准報考,還對我殷殷勉勵,希望我順利考取,開創更好的前途。
當時軍中印發許多政治教材,如《軍人讀訓》、《青年守則》解讀等。我那時記憶強,《青年守則》十二條中的故事,我能一字不漏默寫出來。國文只考一篇作文,題目正是《青年守則》最後一條:「有恒為成功之本」。「政治常識」範圍較廣,包括史地、軍紀、時事,我平時就很注意這些,答來得心應手。數學是我最弱的一環,但我也有點運氣,剛學到開三次方的公式,恰好套上。全台分北、中、南三考區,千餘人應試,錄取一百人。據口試老師說:我的成績名列第五。這一試成功,我躍升為軍官之列。

民國四十七年四月從馬祖回台,部隊實施整編。八月二十三日下午,中共砲擊金門,部隊移防澎湖。當時我的職務是營密碼官,閒差事,適合讀書的環境。我的目標是高普考檢定。那時待遇微薄,買書不易,常到縣立圖書館借閱。次數多了,管理員都知道我讀書的方向,如果進了這類新書會告訴我,我發現有價值的新書也向他們推荐,他們往往會接受,真是軍民一家親。
當時我最大願望是調高級司令部,居有定所,不像野戰部隊搬來搬去。我打聽到澎防部有個少尉譯電官缺,正適合我去。但負責人告訴我,他們不主動調人,要我自己去活動。我與連長從長計議之後,由連逐級呈報:「瞿員任現職甚久,祈請調整職位。」公文轉到師部,卻把我調到一三六團佔少尉缺。這非我所願,我是要師部把公文轉到防衛部,防衛部一查譯電組有缺,就把我安下去。
傳說周仕富副師長最能體諒下情,於是,我冒著越級報告的罪名,直達「天聽」,見到了威武、莊嚴的副師長,他非常親切,還站來和我握手,叫我坐下,然後問我是哪個單位?我回答:「一三八團第一營。」他轉頭瞄了一下牆壁上巨幅注有紅、藍標誌的地圖說:「你們駐在隘門,風很大。」「還好。」這樣的對話拉近我們的距離。我暢所欲言我來的目的。他立即拿起電話向人事部門查詢,一陣「嗯嗯嗯」之後,放下話筒面帶慍色:「你已佔了高階缺,還有什麼話說?」我無言以對,只有鞠躬告退。他站起來送客:「回去好好的幹!師部不會埋沒人才的。」
我原想落地生根,娶妻育子,作個永遠的澎湖人,這下無望了。

時光巨輪轉到民國五十一年初,部隊在台中后里營區改編,團部四名譯電官精簡為一人。我爭取編餘,通信官卻堅持留我,因我剛從宜蘭通校受訓回來。在一次軍官團活動中,他要我作受訓心得報告。我在五十分鐘裡,講了一大堆廢話,簡直不知所云,但在結尾時強調:「通信中心猶如人體的中樞神經,如果神經失靈,這個人還能活嗎?」通信官特別欣賞這句話,他在講評時除把我的話重複一次外,還稱許說:「瞿少尉六個月的訓沒有白訓。」其實,這六個月全是混的。通信官為了留我,還找去我密談:「你剛受過訓,如果不納入編制,上級查出來,我要受處分的。」我能說什麼?
昔日伙伴遠走高飛,我不免有些失落。曾在第一營當密碼官的李兄編餘調師部附員。附員者,吃飯睡覺也。這是當時一些前途無望的官員所嚮往的。我和李兄時常見面,有時在福利社喝喝茶,拉瓜拉瓜。他幹准尉多年了,苦無升遷機會。我勸他我們對調,可互蒙其利。起初他堅拒,認為這樣是他搶了我位置。但經我不斷苦口婆心,他感受出我的誠意,就點頭了。我們一起到師部見人事主任,主任也欣然同意。
大約兩個禮拜後,好消息來了,竟然一步登天,調國防部通信中心,工作地點在總統府,與總統大人在一個屋簷下辦公,豈非祖宗三代積德?

到了台北就像井底之蛙見了大海,一切都感到新奇。台北軍事機關多,除國防部外,還有陸總、聯勤、警總、陸供部,這些單位的成員生活安定,白天忙於公務,晚上忙自己的,有拼英文想出國,有正念大學者,有準備念大學者,有準備高普考和軍人特考。有家者出外打工賺錢,一片蓬勃進取之心。
幹校同窗羅兄,幾年前調陸總,經過一番努力,考進淡江夜間部,我好羨慕!
他勸我也想辦法讀大學,將來可到中學教書。我連初中文憑都沒有,何能上大學?他說:「國防部有隨營教育補習班,與你們辦公室僅一街之隔,又不收學費,多划算。」我有點動心,但當時正熱衷於寫作,按兵不動。
我們工作採輪班制,每三天輪兩次,一次六小時。下班後沒人約束。後來職務調整,每兩個月才有三、五天工作,不讓時光虛度,我全心投入讀書、寫作。歲月日增,突覺老之將至,不得不作退伍後之生涯規劃,於是重燃讀大學的念頭,立下決心取得高中同等學歷。正好「國防部隨營教育補習班」招生,我報名高二,但經入學測驗,英文未通過,被核定從高一讀起。我想這樣時間太長,經過深思之後,去找承辦補習教育業務的張中校參謀。他是北方人,個性有點「牛」。有學生說,他身上像裝有不定時炸彈,隨時都可能爆開,千萬不要去碰。我的個性是遇弱則弱,遇強則強,偏偏要去引爆這枚炸彈。
他的辦公室在總務處二樓,我走到門口,他正埋頭批閱公文,我喊了聲報告,他抬起頭,掃了我一眼:「嗯!你幹什麼?不是為考試成績而來吧!」眼睛真尖,一瞄就看出我的心事。我壯起膽子走過去:「報告中校,我正是為入學成績而來!」他隨手拿起桌上的卷宗,取出名冊翻著:「你叫什麼名字?」「瞿 毅!」他翻了兩頁,定一下神,斬釘截鐵:「你英文太差,從高一讀起!」我帶著祈求的語氣說:「我是直屬部隊,隨時可能輪調外島,請中校幫個忙,讓我從高二讀起。」他狠狠瞪我一下:「輪調是你的事,我們辦教育的人講的就是公正!」我無話可說,只傻傻的站著,希望有奇蹟出現。
他忙著整理文件,似乎忘記身邊還有我這個人。過了三、五分鐘,他取卷宗,把鋼筆套掃到地下。筆套在平滑的水泥地上一直往外滾,我追上去,撿起來,雙手捧給他,他接過筆套,又看了我一眼:「你一定要從高二讀起嗎?」「是呀!我要爭取時間。」他語帶溫和的說:「你跟得上嗎?」「我會加倍努力!」他沉思片刻:「我有一個但書,第一學期的英文成績一定要及格,否則,就從高一讀起。」「好!謝謝參謀!」我兩腳一碰,向他甩了個五百,轉身向外走。高興得人像要飛起來了!
這一關實在太重要,兩年後的民國五十九年,二月通過結業考試,四月接到退役令,七月參加大學聯考,九月到成功大學報到,成為四十一歲的老學生。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為我量身打造。
大學這塊招牌真管用,原以為這一生會光棍到底,不料,大一就走上紅毯,大四,新生命誕生。畢業文憑還沒見到,就有三所高中下聘書,我選擇了彰化高中。任教二十二年,自信沒有誤人子弟,不會打入十九層地獄。
如今退休已屆十四年。兩位千金已適人,一在香港經商,一在台灣執教,各生兩個小壯丁,活潑可愛。行年八十有一,尚能啖飯,耳聰目明。一生功德圓滿,敬候佛祖寵召。

我於民國六十九年十月接編《古今藝文》雜誌,出錢出力,獨撐二十八年之久,至九十七年八月一日終止。篇幅由五十六頁擴增至一百四十四頁,共發表兩千餘萬字。近兩百所大陸重點大學能閱讀到本刊,為兩岸文化交流搭建寬廣平台。許多學者因在本刊發表論文而奠定學術地位,或升等,或就業。在任職彰化高中期間,曾奉校長之命,創刊《彰中人》雙周刊,持續八年未曾脫期,在中學校刊中誠屬罕見。民國七十一年成立「台灣省文藝作家協會彰化縣分會」,於十餘年理事長任內,每年舉辦「五四文藝節徵文」,發掘文壇新秀;並在文化中心舉辦數十場文學系列講座,倡導文學欣賞,帶動讀書風氣,獲得社會熱烈回響。民國七十二年成立「國父遺教彰化縣支會」,推廣高中高職學生研讀《三民主義》演講本,協助各學校推廣思想教育。
自民國五十年起學步文藝創作,目前已成書者有文藝創作《喜 訊》、《心願》、《遲來的母愛》、《最難忘的人》。《山水.人物.生活》。遊記:《走馬蓬萊島》。學術有:《智慧的寓言》、《古文古事》、《大學國文選》譯注。正在籌畫出版者有雜文:《卦山雜話》。政論已出版者:《笑剖李登輝》。未出版者:《李登輝的招數》、《陳水扁是什麼碗糕》,正在寫作者:《回憶錄──滄桑歲月》、《學佛筆記》。這些自詡為皇皇鉅作,在別人看來或許是一堆垃圾,我卻敝帚自珍,諾貝爾文學獎未能發掘,應是世界文壇的遺憾。(一笑)
瞿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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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剝而復

      由 剝 而 復      
瞿 毅
    ──我讀《靜水深流》
《靜水深流》為賈平凹所作,賈先生為當代中國知名文學大師,曾獲全國文學獎三次,及美國飛馬文學獎,法國費米那文學獎和法蘭西文學藝術榮譽獎。其著作有《商州初錄》、《浮躁》、《廢都》、《白夜》《土門》、《靜水深流》等十餘種,還譯成英、法、德、俄、日、韓、越等國文字出版。我有幸能讀到他的《靜水深流》。這是一散文集,計有《我是農民》、《老西安》、《西路上》篇。另有臺灣尉天聰教授推薦序,約二十五萬字。賈先生對人事物刻畫入微,字字珠璣,動人心絃,不愧名家,筆者僅就《我是農民》略抒己見,就教於讀者。
文學是時代的反應,賈先生親身經歷那苦難的年代,人命如草芥,用他那隻生花的妙筆,把他目所視,耳所聞深刻地紀錄下來,為歷史作見證。
一、貧困的歲月
作者生長在農村,生活的艱困不言而喻,他中學的時候,「學生灶上的飯通
常使我們挨不到的時候,但為了節省吃飯,星期日回家帶來的黑麵饃和冷熟紅薯,有兩天就用開水泡了吃。街西頭的國營飯店裡,永遠在誘惑著我們,我無數次地在那門口走過來又走過去聞香味,而我竟有一次進去用八分錢買過一碗麵條,麵條吃完了,發現碗底下竟還有一隻蠅。星期六的下午從來不吃灶上飯的趕十五里路回家去吃一頓糊塗麵。糊塗麵即是包穀麵糊裡煮麵條和酸菜,算是最豐盛的飯了,我可以一口氣吃三大搪瓷碗,肚子就像氣蛤蟆一樣凸起來,鼓腹而歌。星期日的下午,背著糧食,提著酸菜罐,徒步再返學校去。這晚上的宿舍裡大家都吃壞了肚子,響屁連天,不停有人跑廁所,天明總會發現有稀屎從門口淋拉到廁所去。」(十九頁)
農民「每日出門,回來手裡未空過,不是檢一些柴火,就是挖一些豬草。這
如小偷慣了的人,一日不偷心發慌手發癢似的。我家院子裡總是曬有各種樹枝樹根蒿草和落葉稻根豆稈,更有撿回來的繩題、鐵絲圈、破草鞋、碎磚、爛瓦。能省一粒米就省一粒米,是我的快樂;能給家裡多拿回來一樣東西就多拿回一樣東西,更是我的快樂。」(五十頁)
「在那個貧困的環境裡,我學會了自私,因為一分錢,一根火柴,一把糧食,
對生命是那麼重要,你少了一份就再也沒有那一份,你不爭取那一份就不會是你的那一份,就那麼一點東西,周圍又都是如狼似虎的人,他多吃一口,你就少吃一口,就得少吃一口。為一分工記錯了,我與記工員爭吵;隊長在分糧分菜時秤高了低了,我也有意見;我去借別人家的農具和生活用具時被人家說一堆刻薄話而感到難堪;別人來我家借東西,我也同樣騙說沒或是某某借走了。出門在外,憋屎憋尿要跑回家拉在自家尿窖裡或自留地裡;實在趕不及,拉在野外了,偏不讓別人撿去,拿石頭把糞便砸飛。雁過拔毛,過河屁股裡夾水。」(五十頁)
過去沒有水利工程,全是靠天吃飯,「連續的大旱使收成減了一半,每個人只能全年分到三四十斤小麥,百餘斤的稻子和不足一百斤的包殼。飯越來越稀,肚子越來越大,所有人的目光只看到了鼻子下的嘴,餵嘴成了活著的最大負擔與艱辛。」(七十六頁)因糧食不足,把「榆樹磨成粉,摻在麩子麵裡,麩子麵能擀成麵條兒,但光滑得快子夾不住。把未稼接的柿樹葉磨碎熬成稠汁做涼粉,苦是苦,可以調上辣麵,不咬就下嚥。山上的老雅蒜煮熟了,舌頭能麻木,可吃那麼一大碗,並不會出事的。沒油少鹽的樹葉草根湯令幾乎一半人渾身浮腫,純稻皮和柿葉做成的炒麵成了每頓必吃的食物,因為它耐饑,但拉屎卻成了問題。一次勞動,腰院兒裡那個老伯去千葉柏後大便,足足半個小時不見回來。有人說:『去看看,八成兒是屙不出啦!』去的人返回來說,果然是屙不出來,老伯快要憋死啦!幾個人就跑過去用小柴棍兒在他肚門裡摳;摳不出來,又用老式的銅鑰匙去挖,挖破了肚門,鮮血淋淋。」(七十六頁)
二、 扭曲的教育
學校是塑造典型人物的搖籃,但在那個的年代,卻成了批鬥的型場。學生可
以打老師,學生可以偷竊學校的公物,這是什麼的什麼嗎?我們看他怎麼說的:「一年半前我們批鬥了姓王的老師,批鬥的那天許多人上去打他,把他的衣服都撕破了,有人就將撕下來的一條布揚手一甩,布條便掛在了那電線上。王老師是第二天黎明在商鎮的一個水庫裡投水自盡了。……王老師被批的前三天,劉老被剃了光頭遊街,我的那個頭上長瘡的同學在她遊街時把一雙舊鞋掛在了她的脖子上。我問:『掛舊鞋幹什麼?』他說:『她是破鞋!』我那時並不知道『破鞋』是什麼?」(二十一頁)師道何在?人的尊嚴在那裡?
作者和幾個同學到學校領畢業證書,見到一群學生在大呼小叫照相,他們心生嫉妒,「盼望有隻狗衝過去,或者,在哪兒找隻老鼠,蘸上煤油點著了,讓老鼠跑向他們。」(二十六頁)這是什麼心態,一個初中畢生,為什麼會這樣?他們最後一次離開學校,還要偷拿一些東西回家,圖書館的門窗上了鎖,無物可取,「走過那棵丁香樹下,伸手折斷了一枝,在北窗西頭的那間教室裡,終於發現窗子上,還有五塊完整的玻璃,忠勳、長來、安娃皆卸下一塊,用紙或衣服包了,夾在胳膊下。我該拿些什麼呢?去扳動窗子上的鐵皮活頁和窗扣,用力過猛,擦傷了手皮,流血不止。我們最後離開學校時,真真實實做過一次搶竊者的,然後還蹲在教室角落裡拉下了一堆臭屎。」(二十六頁)我們不知道執司教育者知道這樣的學生是驕傲?還是愧疚?
小學畢業那年,「學校飼養了三頭豬,豬圈和教師的廁所隔一堵牆,豬圈地勢又低,廁所裡的糞便就能滾落到圈裡。學校的勞動課,都是安排學生去給豬剜草、打糠,或者墊圈土,我們是看那豬一天天長大長肥的。後來豬殺了,肉全歸了老師的灶上,學生連豬毛也沒有見到。學生的意見自然大了,一聞見蓮菜炒肉片的香味,就給校方提出抗議。校長便在全校師生大會上講話了,說:『有人反映豬是學生剜草養大的,殺了豬卻沒有學生的份兒。可是,學生能剜多少草呢?豬一天到黑吃老師的糞便,是吃屎長大的,豬肉當然歸於老師!』(六十九頁)真是妙論,豬全是吃糞便長大的?請問老師有多少糞便,可以養肥三頭豬?
  三、人人成偷兒
古人云:「衣食足知榮辱。」在那貧窮的社會,榮辱值幾何?在麥子收割時,會散落一些麥穗。拾麥穗成了小孩子的副業,作者和弟弟去拾麥穗,「當然,拾的人一半是拾一半是偷。經過沒有割的地邊,手那麼一捋,極快地捋過一把麥粒。我的懷裡揣著一把剪刀,能潛入地中「嚓嚓嚓」地剪麥穗。少不了被看守人發現,那就得扔掉簍子免子一般逃跑。那年我丟失兩個簍子,跌傷過膝蓋,但我和弟弟一共拾到三十斤麥子,這些麥子單獨磨成麵後,母親給我們烙過一張很大的餅。那時,農民,幾乎沒有不偷盜的。」(五十三頁)
作者舉出兩個偷盜的例子,一 是他小腳的六嬸,「紮著褲腿穿那麼一雙粽子般大的鞋,她看見別人播麥時故意讓麥粒溜進鞋殼,然後走回家把麥粒倒出,她鞋子裝不了多少麥粒,就將麥粒塞進褲管裡,結果塞得過多,褲管下得厲害被發現了。」(五十三頁)六嬸臉皮薄,回家後服老鼠藥自盡沒有死。村裡的人對她說:「你怎麼這樣呢?我們都是沒有被抓的賊,你是被抓的好人,當農民哪能不臉皮厚?!」就好像今天臺灣的政客哪個臉皮不厚?
作者又舉出迷糊叔的例子。迷糊叔家離麥田幾十米,「他半夜起來小便,忽覺得手癢癢的,便去麥田把白天割倒的麥子抱了那麼一大捆。天亮了,李過秤發甚麥田麥堆有了異樣……他告訴隊長,隊長順著一路遺落的麥穗尋找,尋到了迷糊叔家。迷糊叔面不改色心不跳,指著日頭起咒,但麥子卻從他家樓頂上的一副空棺材裡搜了出來。迷糊叔把一捆麥子抱回麥田,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說:「是我拿的,我害了夜遊症了,生產隊的麥子我怎麼就拿回來?!」(五十三頁)這些農民不值同情嗎?衣食足知榮辱,長食不足哪還有廉恥之心呢? 
  四、強悍的民族性
作者敘述商州有兩種人,一種是癮士,一種是土匪。歷史上的文人如李白、杜甫、韓愈、蘇東坡都過,都留上他的蹤蹟和詩文。土匪可能起緣於李自成,後來的白狼、李長有、長毛等川粵滇豫的諸多流寇在這時間最長,危害嚴重。他的外公就是李長有過境時被抓去,從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而後來,土著的兵匪蜂起,為避匪而為匪幾乎成了一種風氣,丹江沿途的大村落差不多都有匪徒。(四十五頁)
在山坡耕作的農人,見坡下有陌生背包袱經過,就招之吸菸,將菸遞給客人,並親自用火繩點燃,指著不遠處石壁上的刻字……一鋤頭就向客人頭上刨去,那人就「撲」地到了,從死人的嘴裡取下還冒著煙的菸自個兒吸著,說:「咋恁不經刨的?!掘個坑埋下了,又平靜地挖他的地。人人要生存,不為匪害而要成匪,棣花就有人去搶軍警的槍,結果被捉住了,在西安的南門城樓上被砍了頭(四十六頁)這是多可怕的社會?
當地的女人也不含糊:「「那女人提著褲子走出來,走到村邊的地楞上檢查了幾窩南瓜結下的瓜;突然發現一隻瓜被人偷走了,扯著高聲叫罵,罵得全村的人都聽見了心發燒發慌,罵得雞犬不寧。但罵著罵著,罵出了一句:『你×你媽的吃了我的瓜,讓你的嘴爛成尻子,讓你的尻子爛成流血屙膿!』和我說話的那人就拾起了話頭,變臉責問:你罵誰?因為他患有嚴重的痔瘡,這幾日走路屁股夾著紙。兩廂一交火,罵人沒好口,都發急,一個撲上去搧了一耳光,一個順地倒抓了個交襠,雙方家人就聞聲趕來了。」(十六頁)作者沒有交代下文,但可想像必有看頭。
地方上的派系鬥爭,一個是籌委會,一個是臨委會,都是黨的組織。籌委會的頭頭被抓住了,遊街批鬥:「押他的人一抬腳,將他踢到水田裡,他跪在泥水中磕頭求饒。村人是瞧不起他這副模樣地說:「你這樣還當頭兒?」拿木棒打他的頭。似乎覺得直接打他礙眼,有人就拿了一條麻袋,套住了他,立即木棒雷如雨,我看見鮮紅的血在泥水裡漾開來。」(六十一頁)從此等委會就趴下了,臨委會就氣燄高漲。
五、 血淋淋的政治鬥爭
「文化大革命」期間:「我親眼目睹了武鬥場上,我的一位同學如何地迎著如雨一般的石頭木棍往前衝。他被對方打倒了,亂腳在他的頭上踢,像紅蚯蚓一般從額角流下來。他爬起來咬做了一個人的手指,那手指頭就咬斷了,竟還那麼大口地嚼著,但誰知一個大棒砸在他的後腦,躺下不動了。那武鬥場結束時,我的那位同學的右眼球掉出來,像一條線拴著一個葡萄,而他的嘴裡還含著沒有嚼完的一截手指。」(五十七頁)這位仁兄成了「革命烈士」,他家裡的門楣上釘上了紅色的「革命烈士」的牌子。後來這牌子被拿下了。
「賈李兩家族曾各是一派,時常大睜了眼尋找對方的動靜。李家族的人書寫了毛主席語錄,賈家的人發現了某個字寫錯了,就無限上綱;批鬥『四類份子(地主、富農、反革命、壞份子)』的會上,賈家的人喊口號,一聲接一聲地喊,越喊越快,就出錯了。明明喊的是打倒劉少奇!毛主席萬歲!卻出口變成了打倒毛主席!劉少奇萬歲!李家族的人就鬧一場軒然大波。一日吃午飯的時候,幾個堂兄弟變臉失色地在我家廚房裡開會,原因是得到消息,李家族的人明日要出大字報,揭發我的六哥在廁所小便時嘴裡說著毛主席,手卻抓著自己的生殖器,是嚴重的惡攻行為。這樣的事是極不得了的。……大家追問六哥抓沒抓生殖器,六哥說小便那能不抓生殖器!本族的二哥就扇了他一耳光:『那你去坐牢吧!』」六哥就『嗚嗚』哭起來,有人說要去李家求情,這樣可能把事情更擴大,二哥又想出辦法來,他說你抓著生殖器說毛主席,你也可說他抓著生殖器說毛主席。這一招果然有效,大家沒都話說。(六十三頁)
當地發生猪瘟,最後只存活一頭,這家主人就激動的說:「萬壽無彊」,這還了得?於是被抓去坐牢。
一次批大會,「首先是被批的人站在那裡作自我交代,他們看著自己的腳尖,將世界上所有罪惡用詞加給自己,不停地要給貼在牆上的毛主席畫像鞠躬,給在場的革命群眾彎腰請罪,然後說『完了』,小心翼翼站在一邊。主持人就問:『交代得深刻不深?』群眾要喊:『不深刻!』主持人又問:『不深刻怎麼辦?』『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立刻就有人走上來──在他的褲帶上別著一嘟嚕細麻繩,而且還蘸了水,將被批的人五花大綁了。捆綁人粗聲喘氣,不時地用拳打被綁人的頭或用腳踢被綁人的腿腕子,捆綁成一個球似的人就呼爹叫娘。捆綁好了,若是繩子還長,繩頭就地一甩,甩過了屋樑上,用力一拉,被批鬥的人雙腳離開了地,叫聲更慘了。階級敵人的喊叫聲常常能動搖意志薄弱的人,於是,主持人就要領喊口號,口號聲轟天震地。」(六十八頁)
六、自殘生殖器的人
鄰村有個引生,「是個瘋子,過兩天清醒了,過兩天又瘋了,而且是個自殘生殖器的人。他早早死了娘,跟一個終年害紅病的父親過日子,家貧到光腿打得炕沿響的程度,但吃不飽穿不暖並不影響到性,甚至更強烈。可那裡有尾巴一倒是個女人的肯進他家門的呢?父子兩個腳蹬腳的睡著,又為請媒人的一份錢爭執開來,爭到雞叫三遍。引生畢竟是孝子,覺得不能再怨父親,要生氣就生自己身上長了個東西,沒這東西就沒有那麼焦躁、急迫和煩惱,便摸黑用剃頭刀將那根東西割了。割了,蹬醒已睡著的老父,說:『我把× ×割了』老父說:『今年不行了,明年養個豬,年終媳婦就有了……』他說:『我不要媳婦,我把× ×割了!』老父說:『睡吧睡吧,胡說些啥?!』他說:『我真的把× ×割了,就撂在炕下。』老父拉開燈,果然看見那根肉在炕腳地蹦跳,而一隻貓卻忽地撲上去按住。老父呼叫著跳下炕,把貓攆走了,但老父沒有辦法把斷的東西接上,能想到醫院能接的念頭也沒有。在沒有生殖器的一年之後,引生發現終日的煩惱並不只是那根東西引起的,而沒有那根東西卻遭受到了所有知道情況的人的輕視和恥笑,於是,他就瘋了。他清醒的時候就問老父將他的× ×埋在哪裡?其實老父是將那個東西埋在院子中的腳踏石下,那裡曾經埋過他的胎盤,但老父騙說埋在村頭那截石柱下。石柱是豎起半人高的石頭,經常拴牛。老父四處訪醫尋藥……瘋病終未好轉。村人就常見他靠著坐在拴牛的石柱下,哭著要他的× ×哩!這樣一個瘋人,卻還有政治的熱情或熱鬧的興趣,也來看槍斃人哩?!」(七十三頁)
引生跟著村裡的人去看槍斃人的場境,他除了看熱鬧之外,還拿著蒸饃去夾死人的腦漿吃,這樣可治癒他的瘋病。魯迅一篇《藥》的小說也寫這個情節,一個肺病末期的人,拿著饅頭去爭沾槍斃人的血來吃。槍聲一響,受刑人腦袋炸飛了,引生像兔子一樣衝了出去,幾乎和收屍的人齊頭並跑,「在沙灘上進行長跑比賽,最後是引生趕到了。我沒有看到他用手掰開的蒸饃夾了血紅的腦漿,而看到他像狗一樣的折頭往回跑,身後是兩三個人攆著他。他一邊跑一邊吃著手中的蒸饃,待整個蒸饃吃完,站起來,拍拍手,笑著對追趕的人說:「喲,沒了!」(七十五頁)
引生的瘋病並沒治癒。不久,老父已逝,終日流浪,向附近人家的紅白事討生活,紅白不斷,他吃喝無虞。
七、苦難的日子俱往矣
《靜水深流》反映西安人民的苦難。其時,那個年代的中國大地,無處不哀鴻遍野,人民在生死邊沿苟活。筆者於九五年夏初回鄉探親,在古有「天府之國」稱號的四川鄉下,老姐沉痛地說告訴我,在兩年多的「災難年」裡,餓死的人「一壩一壩」的。她親眼看到許多人枯瘦如柴到皮包骨倒地而咽下最後一口氣。那時新穀未熟,青黃不接,多數人吃稀飯過日子,全中國有數千萬人沒有飯吃。 
該書深刻地描繪出地人民因吃樹皮屙不出屎來慘狀,筆者年幼時亦遇天旱,殼物銳減,也傳聞吃果腹。我們那帶沒有可吃的樹皮,吃「觀音米」倒很普遍。附近一小山腳下有一種灰白色的泥土,當地人說那是觀音菩薩送來的白米。我家就住在附近,每天前來挖掘的人絡驛不絕。這種泥土有黏性,用水調和,可烙成餅。吃起來軟綿綿的,像嚼口香糖,沒什麼味道,可飽腹耐餓。但有嚴重的便祕大便硬綁綁的,拉出來血絲。大人用全身之力鼓得面紅耳赤才能擠出來。小孩子就麻煩大了,掉在肚門下,上不下不下,只蹲在那裡「哇哇哇」的叫,要靠大人拿棍子去撥斷,至今還清楚記得父親拿竹棍為我撥大便的事,剩下的一段再縮回去,到下一次脹了時再屙擠來。
書中談到他小時麥穗的事,我們家鄉盛產稻米,所以我們小時候是拾稻穗。收稻穀,通常是上午割,挽成一把一把,曬在田裡,到下午去收回,再在自個家的廣場上由牛拖石滾把稻殼碾下來。在收穀的時候,可能會掉下一些稻穗,這就是小孩子賺零用錢的時候。拾稻穗的人手中拿著小鐮刀,或提籃子或揹背篼。憑良心說,真正掉落的穗子並不多,主要是乘收稻人轉身顧不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幾把放在籃子,收稻子的人大多數都是睜隻眼閉隻眼裝沒看到,都是左鄰右舍的親朋好友的孩子,也認不得真。精靈的孩子,一季收成下來,也可能拾到一兩斗穀子,賣了後,可製成一兩件衣服,所以小孩子都盼望這個收割季節。
這些都是半世紀前的醜事了。中國經過三十年的改革開放,真是站起來了。再也找不到吃樹皮、觀音米的人了,再也不會有用小刀割自己生殖器的愚人了。中國人已出去了,全球各地都看到中國的觀光客;中國的經濟實力已超過德日,緊追美國,在十年二十年之後必能超過美國,成為全球第一大經濟實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