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9日 星期四

老同學

老同學
瞿 毅
我走街上,被捲入洶湧的浪潮中,突然有叫聲傳來,還來不及轉頭看時,那叫我的人,已重重一巴掌拍打在我肩上:「瞿,你還認識我嗎?」
我轉頭一眼就認出來,他就是我的老同學張家華,不勝欣喜地說:
「別人也許不認識,你老兄怎麼會不認識?」
「哈哈!老弟。」他又拍我一巴掌:「難得你有這樣的好心。」
…………
那是十多年前,我剛考上大學,帶著滿腔的喜悅,到臺南某大報到,在火車上就認識了他。
我還記得他那天是坐在靠右邊的窗口,他的鄰座是一位美麗而大方的長髮女郎,兩人交談得很熱絡,我以為他們是多年交往的情侶呢?
車到臺中,他們相互搖手說「拜拜」,我才看出他們是萍水相逢。
她走了之後,我馬上補位,他又立刻和我搭起話來:「請問你到哪裡?」
「臺南。」
「啊!」他誇張地驚叫起來:「你是不是到某大註冊?」
「是呀!」我驚奇地問:「你怎麼知道?」
「看你那剛剪過的頭髮,及一些書本,準是今年才考上大學的。」
「那你是那個大學畢業?」因他蓬鬆的大包頭幾乎把耳朵都包住了,看來是個剛出社會的人。
「哈哈!你猜錯了,我也是今年才考上某大。」
「你也是……?」我瞪著他,懷疑我的耳朵聽錯。
「我是重考的。」一般來說,重考是不怎麼光彩的,但他聲音很大,毫不避諱,甚至有得意之色。
「你去年考好多分?」我追根究柢。
「臺大電機系,我讀了一學期,不想念。」
乖乖!臺大都不想念!還想念什麼?我不甚理解。
「你眼睛不必瞪那麼大,我在乎的不是學校的招牌,而是我的興趣。我想世界上最沒有意義的就是搞電機那玩意,成天就是電流電阻,電動馬達,真煩死人。人是活在興趣中,失去了興趣,人就成了槁木死灰。」
「那你的興趣為何?」
「我的興趣是文學,文學是生命的靈魂,一個不懂得文學的人,人生就沒意義了。」
「那你一定是某大的中文系了。」
「這下你猜對了。」
「那我們將來是同班同學了。」
「你也是中文系?」
「是。」我有如獲知音的喜悅。
「哈哈!好極了!好極了!」他高興得跳起來,情不自禁地拍打我的肩,簡直不知如何表達他內心的興奮:「老弟,」他又伸出厚實的手:「來我們握握手,為我們共同的理想而祝福。今後我們都是文學鬥士,我們要把文化沙漠變成綠洲,為中國文學開創新紀元。屈原、曹植、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都成了歷史陳跡,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哈哈!將來如果我是李白,你就是杜甫;我是韓愈,你就是柳宗元;我是元微之,你就是白居易。……」
「我可沒那種才氣,也沒那麼遠大的志向,只想大學畢業之後,從事教育工作,過個安定的生活,別的什麼也不想,也想不到。」
「別那麼妄自菲薄,年輕人要有崇高的理想。教書有什麼好,多沒出息,吃不飽,餓不死。」
他的嗓門很高,幾乎全車廂的人都聽得見,許多人轉頭看看他,甚至拋來不屑的一顧,他視若無睹,照說不誤。
  ……………
他在學校裡很活躍,走到那裡笑聲就響在那裡,他參加很多社團活動,凡有他在的場合,總不會寂寞。學校的迎新送舊,他都會插一腳,不是高歌一曲,就是擔任小丑角色,滑稽突梯,逗得大家哈哈一笑。他和什麼人都談得來,不管男女同學,教職員工,一見面就成了好朋友,但他也沒真正知心的朋友。
他從來沒認真聽過課,也沒看他認真讀過書,但每次考試都能低空掠過。即使大家頭痛的英文,全班有三分之二的同學被死當,他也安然渡過。有時教授看他上課不專心,就故意出題為難他,但他也能東拉西扯,講出一番大道理,與教授要的答案,雖不中亦不遠矣,不能不佩服他隨機應變的能力。倒是那些初出道的講師,常被他稀奇古怪的問題問得面紅耳赤,有點尷尬。
我和他是最先認識的,但個性相左,始終保持在泛泛之交,很少聚在一起。直到第二學期末,我從圖書館出來,他悠然自得地抱著幾本書走向宿舍。本來可以錯開不相遇的,他卻有意彎得過來,擺出一夫當關的架勢攔住我:
「瞿,我鄭重地向你宣告一個驚人消息。」
「難道要請我喝喜酒?」
「嗨!看你多俗氣,多膚淺,大丈夫何患無妻?」
「那還有什麼驚人的消息?」
「我老實告訴你吧,我又要改行了。」
「你不是對文學很有興趣嗎?」
「那是過去式了。」他激動地說:「現在的文壇,都被少數人把持著,你看那些報章雜誌上的文章,都被那幾個人包辦了,真正有才氣的作家根本沒有插足的餘地,可惡極了!可惡極了!我寫了五篇小說,全給我退回來了,豈有此理!我的文章那點不比他們刊出的好,這明明是小圈子作崇。」他愈說愈激動,最後竟搥起胸部來:「我老張是有骨氣的人,決不與那些文棍同流合污。從今以後,我要跳出文學的污池。」接著就兩手向外一伸,作一個要飛的姿勢:「我要展翅高飛,飛呀!飛呀!藍天、白雲,任我翱翔……。」他這樣忘我地表演,好逗人發笑。
「那你要飛到那裡?」
「我要轉到建築系,將來做一位偉大的建築師,我要在北平建一座「凡爾賽宮」,南京建「白宮大廈」,我要把《紅樓夢》中的大觀園具象化、「阿房宮」再造、「園明園」復活;他又拍拍我的肩:「瞿,你看我的理想好不好?」
「不過很遺憾,中國文壇從此暗然無光,李白、韓愈、元微之,將繼起無人,我也不能做杜甫、柳宗元、白居易了。」
「哈哈!那時你就是升為李白、韓愈、元微之了。」
從這次之後,只有在共同科的考場相遇,都是點頭而過,下學年開學,果然見不他的影子。但我們有什麼活動,只要他知道,也一定會回「娘家」,為活動的場所添姿加采。
到第二年放暑假的時候,乘學校交涉的鐵路專車北上,我們竟然又碰面了,好像兩年前來學校報到一樣,他熱情切地握著我的手不放。
「瞿,我們真有緣,何處不相逢?」
「是呀,不期而遇。」
我們又坐在一起,他拉開嗓門:
「我又有驚人的消息。」
「這回不該是轉系了嗎?」
「對,不轉系,而是要轉校。」
「轉校?」我又瞪眼了。
「嗯。」他顯出得意之色。
「轉到那裡?」
「我要重考。」
「考什麼學校?」
「當然是臺大了。」
「你不是從臺大出來的嗎?」
「以前是電機系,現在要讀醫學院,我覺得學醫最有意義,既能救己,又能救人。半年前我的祖母去世,完全是庸醫害的,如果我是醫生多好。我想像我祖母那種遭遇的人一定不在少數,所以我恨那些無德的庸醫,我要做一個有醫德的良醫。將建幾座最具現代化的醫院,免費為貧民服務,使那些窮苦的人不會冤死。」他又習慣性拍了我的肩膀。「我的idea如何?」
「你的每個idea 都好。」我老實不客氣的答:「好的idea,必須腳踏實地去實踐,決不只是空中樓閣,見異思遷。」
「你說我是空中樓閣?」他面有慍色;猛一下站起來,拉著我的手像要打架的樣子:「瞿,不要小看人,十年之後,你看我的,到那時候,你當知道我老張的厲害。」
「好,我祝福你成功,將來我去看病的時候,希望給我免費優待。」
「哈哈!」他兩手一伸,乾笑起來,語驚四座。
後面有人叫打樸克牌,他旋風似的溜走了,丟下我一人獨坐,車到新竹,我要下車,他沒有回來說再見。
從此之後,就沒聽到他的消息。是否考取臺大醫學院,不得而知,想不在此車水馬龍的西門町相遇了。
「瞿,你現在那裡得意?」他兩眼緊盯著我,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的痕跡。
「得什麼意?不就是你所說的無出息的教書工作。」
「哎!老兄,別挖苦我好不好。我現在連大學文憑都還沒有拿到?」
「什麼?」我驚叫起來。」
「我還沒有拿到大學文憑!」他重複一遍,惟恐我沒聽見。
「你不是要考臺大醫學院嗎,難道沒有考上。」
「的確沒考上臺大,只考取一所私立醫學院,讀了一年,我發覺醫生不是人幹的,一天到晚和那些病人在一起,自己不病才怪呢,當醫生的人一定會短壽。我就休學了。正好徵集令來到,我就去當兵了。我中了「金馬獎」,被分到馬祖的最前線的高登,在那無人煙的荒島上,認識了一位讀法律的預官,我對法律感到興趣,退伍後,考取政大法學系,讀了一年,家中柱石的父親突然去世,姐姐出嫁,弟弟年幼,母親年邁,我不得不承擔養家活口的責任,只好休學謀生了。目前在一家私人公司當臨時雇員,月入三千多元,勉可餬口。我想到那次在火車上你所說的『好的理想要腳踏實地去實踐,而不是見異思遷』,當時只當耳邊風,現在想來,真是空谷足音。」他激動地說:「我認識的朋友不知有多少,只有你才對我說了真話。我本想寫信向你感謝,總是鼓不起勇氣來,你想想看,你們都學有專長,有固定工作,不為柴米油鹽操心,我一事無成,隨時都有所炊虞,實在無臉見人。其實,我早就看見你了,就是叫不出口。我在後面跟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終於喊出口來,你不會嫌棄我這個無出息的同學吧!」
「那裡!」我親切地握著他的手:「我不但不嫌棄你,反而佩服你,你的聰才智比哪個都強,如果你能腳踏實地去做,一定會有超人的成就。我不知你現在有何打算?」
「我這幾年全心全力準備參加高考,去年已高檢過關,今年正積極準備正式考試,一旦通過,我就是正式的公務人員。」
「以你老兄的大才,必然馬到成功。」我再度握緊他的手:「我祝福你!」
「謝謝!」他也握緊我的手。從他那激動的神情中,似乎看到他眼眶裡蓄滿淚珠。
我本想約到家裡長談,但他要去喝喜酒,就分手了。我們相互留下地址,但一直沒有連絡。不過,第二年的高考放榜,他竟然以特優的成績,獨佔鰲頭。還有者記作專題報導,標題做得很大,我還拿給家人看:「這是我的老同學!他多了不起!我實在與有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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