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9日 星期日

永恒的懷念


永恒的懷念
一、最後的任務
二、
三、喜氣洋洋
四、
五、老同學
六、機車失竊記
七、
八、
九、男子漢
十、王班長
十一、愛的故事
十二、冤
十三、愛
十四、被遺棄的人
十五、義
十六、溶化
十七、尋人啟事
十八、小報童
十九、搏鬥
二十、孔媽媽
二一、回家
二二、吃喜酒
二三、滋潤
二四、大團圓
二五、糊塗蛋
二六、一門四雄
二七、三劍客
二八、老 黎
二九、花好月圓
三十、火
三一、介紹人
三二、永恆的懷念
三三、赤子之心
三四、望郎歸
三五、解

最後的任務
「報告!」隊長的門大開着。他第一眼接觸隊長時,隊長正在屋子裏踱四方步。這是隊長的習慣,一旦有重大事情決定,總是用這種方式獲得解決。
隊長回過頭,眼睛一亮:「你還沒睡覺!」
「睡不着。」
「我想你是捨不得離開大家。」
「我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反正我心裹好像有什麼心事未了。」
「還有什麼心事呢!幾十年來,你已盡到了責任,復國的大業後繼有人,你可以回家和妻兒安享晚年。」
「隊長,你這話就不對了,敵人一天不消滅,我們的責任就一天未了。雖說從事其他工作也是報國,總沒有我們這個工作來得直接。我最不甘心的,是沒有在我手裏光復大陸。」
「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到那時候,歡迎你再回來!」
「到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一定第一個回來報到。」
「那不就結了嗎?你還有什慶不放心的。」隊長拍拍他的肩:「快回去休息,明天上午十點鐘有船來,我送你到料羅灣。」
「隊長,你還怕我不知道上船?」
隊長笑笑,沒有回答。
子超卻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隊長,剛才你好像在考慮什麼重大的事情。」
「嗯……」隊長雙手抄在胸前抿着嘴,沉思半晌:「剛才接到第二處趙處長的緊急電話,又有一個重要任務要完成。」
「是按哪一計畫實施?」
「昆陽。」
「那不是我常常去的那條路線嗎?」
「我知道呀!可是那條路線去過的人並不多,阿雄和阿財去過,但是他們的機智、應變能力較弱,萬一有什慶差錯,那就糟了。我們的工作信條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尤其是這次,更是重要無比。我們要去取一份敵軍最新的兵力配備圖。」
「隊長,你就為這個擔心?」子超一聽有任務,就精神百倍,他最怕的就是閒着:「那有什麼擔心,有我李子超在。」
「你現在已經是不屬於我們這個單位的人了。」
「可是,我還沒有離開。」
「但是,你退伍令的生效日期是三天以前。」
「難道一個國民就不應該為國家盡義務?剛才你還說歡迎我回來,我現在還沒有走,你就把我常成外人。隊長,你這樣做,未免太不夠意思了!」
「這個我也不能決定。」隊長被他說得無可奈何,只好推辭說:「真的要去,也得上級批准。說句良心話,我也很想你去,因為你去我就放心了,而且這次任務又是那樣重要,可是……」
「可是什麼!你隊長不好向上級報告,我去報告,必要時我敢去見司令官,我想不會犯法吧!」
「你真的要去?」
「這種事還鬧着玩!」
「好,你先下去休息,讓我仔細考慮一下。」
「隊長,不管怎麼考慮,這次任務我是出定了。我要在離開金門之前,完成最後一次任務,將來我好老家老大當蓋仙。」
…………
那夜靜寂得沒有一點雜音,只有浪花衝擊岩石,奏出頗有韻律的樂章。沒有月亮,只有北極星在眾辰拱護下閃耀着光輝。子超和阿雄、阿財上岸之後,雖然經過了重重的哨兵,但並沒有受到多大阻礙。他們一聽是太武山來的,都能順利的放行。即使有執迷不悟,甘心為敵作倀的爪牙,經他們眼明手快的動作,就送進了陰曹地府。
他們來到一座小橋下,只見橋上有哨兵在走來走去,阿雄想上去幹掉他。子超說:
「不行!說不定這個哨兵就是我們的人。地圖上所指示的大夏橋,就是這裹,不會錯的。這一帶的地形我很熟,後面那個山頭上有敵軍的探照燈、雷達站; 右邊的高地上,駐有一個連的養力。再過去那片黑影後面是砲陣地。……」
「那不是太危險了嗎?那裹不好選,偏選這個地方?」阿雄有些怨言。
「也許就是兵書上所說的,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子超調侃地說。
「時間到了沒有?」阿財問。
子超一舉夜光錶,剛好是凌晨四點:「剛到。」
「怎麼還不見人來?」阿雄的話剛出口,橋頭上突然出現一個高大的黑影。哨兵即刻問:「誰?」
「昆陽!」
「口令?」
「長江。」
「幹什麼的?」
「查哨。」
黑影子向着哨兵走過來:「發現有情況嗎?」
「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看見什慶?」
「奇怪,時間已經到了。」
「也許他們在路上受到阻礙,耽誤了時間。」
「不會,我並沒有接到前面有任何情況發生。」
「也許他們已經來到我們的四週,你先用手電筒和他們連絡一下。」
大黑影子果然掏出小手電筒來,向橋上照了三下。和他們事先約定的信號完全相同,子超也用手電筒回答。
「果然已經來了。」哨兵說。
「你們是那一路的兄弟?」
「太武山。」他們邊說邊走上橋來。
「編號?」
「三十六加七十六。」
「做什麼?」
「買海生。」
「好,咱們自己人,你們辛苦了。」黑影子向他們走來,緊緊握住子超的手說。
「你的東西帶來沒有?」
「帶來了。」於是黑影子從他軍服口袋裹掏出一個小膠捲,塞在子超手裹。
「不會假吧!」
「你放心,我們從來不賣假貨。這是最新產品,你們要特別珍惜,他們可能會馬上採取行動。」
「好的,我們一定遵照你的意思去做。」
「好,你們趕快離開現場,這裏的哨兵要換班,我也要繼續查哨。」
「好,謝謝你們的禮物。」
「不謝,祝你們一路平安。」
於是,子超把小膠捲放進貼身的口袋,而且拉上拉絲,再用皮帶束好,向兩個同伴揮手說:「我們走吧!」
「不許動!」
他們剛轉身往回走,橋的那頭突然出現幾個人影。他們三人一個矯健的飛身,又躍在橋下。
黑影子中立刻開槍射來,他們并沒有還擊,只是想如何擺脫,早點把東西拿同去,才是上上之策。
但是那幾個傢伙拼命向他們緊追,眼看就要被他們獲得。突然後面響起槍聲,幾個殘民以逞的爪牙,就見了閻王。這放槍的人,就是剛才交東西的大個子和那個哨兵。
這時大地出奇地靜,氣壓低得逼人,使他們有點透不過氣來。子超突然覺得腳踝隱隱作痛,伸手摸去,染了一手的鮮血,他這才知道剛才受了傷。但他強忍着,不能讓阿雄倆知道。但已被阿雄發現,很驚訝地說:
「老大,你的腳掛了彩。」
「沒有關係,只擦破一點皮。」
「好像流得很厲害。」
「沒有什麼。」
「我看還是把急救包包上好了。」
「於是阿財取出特製的小急救包替他包上。原來并不覺得痛苦,經這一包紮,反而劇痛起來,走路的速度也慢了下來。照這樣走法,是不能在天亮以前到達海邊的,如此的話,他們的任務就前功盡棄了。
「阿雄!」子超嚴肅地說:「我的腳不能再走了。」
「我背你,老大。」阿雄立刻上前攙扶他。
「我不是想要你背,我是想留下來。你們先拿着東西回去。」
「那不行,我們無論如何都要一同回去。否則,我們就一同留下來,大家死在一起。」
「傻話,那樣死有什麼價值!這份情報可以抵幾十萬大軍,犧牲我一個人是值得的。犧牲你們,再賠上這份情報,損失就大了,你算過這筆賬嗎?」
「老大,話不能這樣講。」
「就是這樣講,這份情報就有這麼重要,不然我為什麼接到退役令還要來。我現在已決心留下。」他一面將腰間膠捲取出來,塞給阿雄,又一面舉槍對準自己喉管:「你們趕快走,否則,我就扣板機。」
阿雄倆無可奈何,只有收好膠捲,噙肴賬淚:「老大,你要多保重!」
「不要婆婆媽媽的,任務要緊,也許明後天我就回去。」
此時突然有強光射來,照得他們的眼睛不能睜開,趕緊臥倒在地。接着是一羣機槍子彈掃來。子彈在他們四週飛落,好在距離較遠,到他們身上已成了強弩之末,好像被小石頭砸似的,只能引起一陣疼痛,而不致造成傷害。子超的耳朵挨了一顆,引起一陣痙攣,他用右手搓了幾下,又恢復了知覺。最奇怪的是有一顆正好落在他的手心上,他一把握住,還熱熱的,像一顆剛起鍋的花生米。他禁不住微笑起來,玩弄着這顆想要他命的小東西,然後遞給阿雄:
「這個請你帶回去,交給我家老大作紀念。」
阿雄笑着接過去,翻來覆去看了一會,揣在身上。
探照燈向右邊的高地照射,阿雄倆朝左邊的窪地滾去,子超卻朝着與他們相反的方向爬行。一羣曾經無數次共患難的伙伴,就這樣的分離了。彼此都有說不出的難過,但在此時此地又有什麼辦法呢?
機槍聲隨着探照燈旋轉,似乎在緊追阿雄他們。
子超的腳愈來愈疼痛,本來想一顆子彈,或一刀子結束了痛苦。但想到阿雄倆的任務,那該死的探照燈,他必須助一臂之力,使他們儘快脫離險境。
他儘量向右邊的高地爬行,到了一個非常隱蔽的岩洞下,看探照燈還在緊追阿雄倆,他就舉槍朝天放了兩響。探照燈、機槍聲立刻向他掃來,他躺在石縫裏不動。待探照燈向阿雄的方向轉去,他又換一地方,再放兩槍。接着,高地後面的敵兵也展開了搜索,他躲在兩石之問,一敵兵從他頭頂跨過,也沒發覺他。
敵人緊張了一陣,沒有看見什麼,就回到碉堡睡大覺了,他又朝天放了兩槍。再度引起匪軍手忙腳亂。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已到破曉時分,他遙望着浪花衝擊的海濱,禁不住掉下了熱淚。突然見到海上升起了綠色的信號彈,綠色代表安全,他知道阿雄倆已安全到達海上,內心泛起無限的欣悅,臉上綻出了勝利的微笑。
他想,我現在該「走」了,於是又舉槍對準自己,但繼而一想,這樣無聲無息結束生命,就太便宜了共匪,貶低了白己。因而強忍着痛苦,慢慢向高地後面的陣地接近。
陣地的入口處,有個衛兵正倚着壕壁作大夢,他輕輕從後面繞過去,一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掐住匪兵的脖子,狠狠朝他肚子一刀,他連哼都不曾哼一下,就被擺平在地上。他抹了抹額上的汗珠,鬆了一口氣。然後取過敵兵身上的俄製衝鋒槍及裝滿子彈的四個彈夾。有了這些東西,他的胆子也就壯了,這下可以豁出生命大幹一場。
於是裝好彈夾,從左邊的壕溝爬去。只見兩個傢伙蹲在門口刷牙,裹面有幾們人在嘰嘰咕咕談論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王婆賣瓜地說:他們是如何如何地消滅了多少敵人。子超聽起來很是惱火,忍不住在內心罵道:
「奶奶的,今天看是誰消滅誰?」
立刻端起衝鋒槍,朝洞裏掃去。刷牙的兩個傢伙首先倒下去,裹面有人在呻吟,也有人在喳呼:
「他媽的,是那裡打來的?」
他側身貼着壕溝,端着槍。誰敢冒出來,就先放倒誰?
只聽裡面一陣混亂,有的抓槍,有的穿衣,也有的提着褲子亂竄,更有兩人相撞,碰得鼻青臉腫,相互在責罵。這些傢伙都不敢衝出來,有的人在門口望了望,就像烏龜似的縮了回去。他在外面等得不耐煩了,反正已經豁出去了,不如趁他們手忙腳亂的時候,衝進去,來一個甕中捉鼈,殺個痛快!
於是一步一步接近,裏面黑漆漆地,只有兩個射口透進兩條光線。他站在暗處,衝着那羣如搗散蜂窩似的敵兵,猛扣扳機。這一羣騎在人民頭上的匪徒,就一個個擺平在他槍口之下,他的內心突然升起復仇後的快感。…………
他又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但看到匪軍那些武器彈藥,他又有了賭博的資本,一定要好好撈幾票。於是把射口的兩挺輕機槍的槍衣打開,槍膛裏擦點油,再拉拉板機,很潤滑,打起來將不會有故障發生。又把所有的武器彈藥都集中在射口,將來打起來才順手,他又發現了敵方的乾糧和開水,民生問題獲得解決,現在可以和他們長久泡上了。
敵軍高層知道這裹出了事,就調了大隊人馬趕來。他沉着應戰,敵兵少的時候,他用步槍,一個一個點名。敵軍蜂湧而來,他用輕機槍集體點名。敵軍擁近了,有衝鋒槍、手榴彈對付。有幾個不信邪的敵徒,從他早晨走的壕溝摸進去,想來一個暗算。沒想到子超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當他們的頭在門口一露,子超掉轉槍口就解決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人這樣送死了。
敵軍最後使出了攻擊的剋星──火焰噴射器,對着兩個射口燒。但這是近戰武器,有那兩挺機槍阻止它接近,燒了一陣也是白搭,只是燒去前面一些雜草,反而替子超掃清了射界,使他的機槍更能發揮效力。
敵軍在黔驢技窮的情況下,就集中榴彈砲的火力,如排山倒海而來。但死角太大,也無可奈何,只是把他的耳朵震得不太靈光而已。敵軍又集中八門迫擊砲向他射擊,但匪軍的射擊技術很差,折騰了半天,碉堡還是完好無缺。
最後,共匪又使出了他們慣用的人海戰術,消耗子超的彈藥。雖然子超盡量撙節使用,但支持到第二天的黎明,賸下了最後一顆子彈,他就壯烈成仁了。
            
桃花迎來了春神,大地染上了翠綠,柳樹拉長了青絲,裝滿了快樂的小鳥,舞亂了黃昏的寧靜,裊裊的炊烟為綠色的大地抹上了釆飾。表妹穿着粉紅色的棉襖,青色的長褲,頭髮長長地披在後面,頂上繫一根紅色緞帶,臉上塗着薄薄的胭脂,更顯得嬌艷無比。我最欣賞的還是她自己做的那雙綉花鞋,穿在她修長秀氣的腳上,走起路來輕飄飄地,真像仙女一般。
我們默默地走進了桃花林,她先停下腳步來,望着我問:
「表哥,你的行期定了沒有?」
「最遲明天,因為還有五天就要註冊。」
「要多久才回來?」她拂拂被微風撩亂的秀髮。
「要放暑假以後。」
「哎呀!那是很久的時間啊!」
「差不多四個月的樣子。」
「你怎麼要跑這樣遠去唸書?」
「這是爸爸的意思,他說時代不同了。光讀古書是不行的,必須接受新的知識。」
當然,我自己也願出去,我要多讀書,我要讓表妹羨慕我。
「你畢業後準備做什慶?」
「不一定,也許在城裏做事,也許回來教書。」
「我真羨慕你。」她伸手折了一枝桃花在手中把玩着:「能自由發展你的抱負。」
「你還不是可以自由發展你的抱負?」
「我跟你不一樣,我是女孩子,不能出外拋頭露面。」
「現在不是有女子學校嗎?」
「可是我爸媽不讓我跑那麼遠呀!我自己也不想去,因為我是獨生女,要幫助媽媽做家事。你是知道的,媽的身體一直不太好。」
「那你就留在家裡好了。」
「你也贊成我留在家裏?」
「嗯。」
「你畢業之後,也要回來做事。」
「為什麼?」我故意逗她。
「不為什麼!」她聳聳鼻子,作了個鬼臉。
「不為什麼,我就不回來。」
「你不回來,我就不理你了!」她生氣地往前跑,我追上去,在一棵桃樹下追逐着,她被一塊石頭绊了一跤,我伸手把她擒了過來:
「這下你跑不掉了吧!」
「我是不想跑,并不是真跑不過你。」
「別說大話,有種我們再來跑。」
這時前面有一羣放牛的孩子吹着口哨走來,我們就踩着桃花的碎瓣向右邊的小徑回家了。
我決定由水路進城,那天早晨長工老李送我到二十里以外的木洞鎮上船。那天的船票還算好買,只等了兩個多小時,船就來了。我隨着遠行的人上了船,汽笛鳴了三次,值勤人員正在收踏板,準備起錨開船。我原是和老李揮手告別的,可是我的目光突然捕捉到一個熟悉的少女身影,一邊搖着手帕,一邊叫着「等等,等一等」向我們這方奔來。我很快就辨認清楚,她就是小鳳表妹。她一定是來找我的,於是要求收踏板的工人,請再放下去一下,才把表妹接上來。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先塞給我一個白色布包,然後斷斷績續地說:
「這…是…送…給…你的,祝…你一路順風,再見。」她說完話後,就扭頭走了。
船開之後,我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副綉花枕套,且是鴛鴦圖案,左下角還綉有小鳳兩個字,比她送給媽那副又不知精細了多少倍。我望着那活生生的鴛鴦發呆,想着表妹的倩影,我好想哭。
               
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也是我第一次過團體生活。白天上課的時候,日子倒容易打發,一到晚上或是假日,我就想起家鄉的父母及表妹。尤其上船那一幕,總是清晰地浮在眼前。我很想捲着行李回去,像表妹那樣,做一個孝順的孩子不是很好嗎!可是一想到父母對我的期望,只有忍痛嚥下思鄉的苦汁,在現有的環境中尋覓甘霖。
我臨走的時候,父親曾經告訴我:有一位世伯父,他們的交情甚篤,如果我感覺寂寞的時候,不妨到他家去玩,他們家裡孩子多,我到那裏會尋到快樂的。當時我並沒有重視這件事,以為只要有書本陪伴就夠了。可是現在才發覺,除了書本之外,還需要別的東西。
這是星期天,我照着父親所說的路線找着了那位世伯父的家。他姓張,住在城的東面,離我們學校大約有七八華里,走路也不過半小時。
他們的家還是古老的建築,佔地非常遼閣,有前院、後院,中央是寬大的天井,種植了許多奇花異卉。那時正是春天,怒放出不同顏色的鮮花,真是名符其實的花園!一進到那裡,就有一股幽香襲來。在天井的右廂走廊上,掛着兩雙大籠子,裡面各裝一隻鸚鵡,很會說話,一有生人從外面進來,牠會很清楚地說:
「老爺!老爺!客人來了!客人來了!」
如果送客人離去,牠會說:
「再見啊!慢走,有空再來玩哪!」
如果是早晨,第一次經過,牠會說:
「早安!早安!」
如果張伯父站在那裹,牠會說:
「老爺健康!老爺福壽!」
這樣的環境,對我這個生長在鄉下的孩子來說,真是太新奇了。而且又有濃厚的人情味,伯父伯母,一直把我當家人看待。我到那裡也無陌生之感,就好像回到自己家一樣。
張伯父已是六十開外的老人了,心情開朗,一副慈祥富泰的面孔。兩個兒子已出外做事,一個經商,一個從政,都頗有成就。三個女兒,有兩個已經嫁人,且已生了孩子。只有么女兒還小,論起年齡來,我還小她幾個月。她在女中唸書,比我高一班。她的芳名叫曉雲,矮矮胖胖地,臉龐圓圓地。她愛笑,笑起來臉更圓,兩眼合成一條縫,頰上兩個笑靨,可愛極了!人又調皮,那張嘴更害,當張伯父為我們介紹後說:
「曉雲,妳應該喊瞿大哥哩!」
「我幹嘛要喊他大哥!他讀幾年級!」她叉着腰說。
「我讀高一。」我忙插嘴。我希望不要把場面弄得太僵。
「爸爸,我說得不錯吧!我高二,他高一,我為什麼要喊他大哥?應該他喊我姐姐才對。」
「我喊妳姐姐就是了。」
「唉! 這才對,只要你喊我姐姐,你以後就有得玩了。」
「妳這孩子,就知道玩,妳應該變男孩子才對。」張伯父說。
「啊!女孩子就不能玩了!」
「該玩也不能像妳這樣野呀!」
「爸爸你的思想太陳舊了,你不能老拿自己的尺度去量人。現在的女孩子,也要走出家庭,為社會服務,你沒聽說,日本鬼子已在蘆溝橋發動戰爭了,蔣委員長已號召全國同胞,人無分男女老幼,地無分東西南北,都要一致團結起來,在政府領導之下,共同起來對付日本鬼子。」
「好,妳有理!妳有理!妳這孩子,就是一張嘴。」
「并不光是嘴,總有一天,我會拿出行動給你看。」
張伯父只是笑而不言。從這些談話,可知曉雲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女孩,只是個性直爽,心裡有什麼話,就立刻說出來;想作什麼,立刻就表現在行動上。
她在學校也很活躍,認識的同學很多。每到假日,總要帶一些同學來家玩。她們都喜歡打桌球,所以家裏備有兩張球檯。她們一來,就是嘻嘻哈哈,打打鬧鬧,跑進跑出,幾乎把這個家都要鬧翻過來。
她們如果打桌球,曉雲一定拉我去敬陪末座。她見着她的同學,總是似笑非笑地說:
「這是我的弟弟。」
其他的同學也一起起鬨。
「那也是我們的弟弟囉?」
「那要喊我們姐姐。」
我雖然有被作弄的感覺,但和她們在一起永遠沒有寂寞、無趣的感覺。
如果我在星期六的晚上不到他們家,第二天早晨,張伯父-定吩咐傭人老鄭來接我。為了減少他們的麻煩,就乾脆越每週必到,如果學校有事不能去,我一定會事前告知他們。有一個星期天,本來要去他們家的,但臨時學校有事,所以前一天沒有去跟他們講。但這次來接我的不是老鄭,而是曉雲,她一見面就嬌嗔地說:
「瞿大少爺,你又違規了,你知不知道?」
這沒頭沒腦的話,說得我丈二金剛摸不頭腦:
「違什慶規?」
「你還裝糊塗,人家都急死了,你還安心坐在這兒,好像關帝廟的菩薩似的。」
「我還不明白妳在說什麼?」
「不明白算了。」她上前拉住我的衣袖說:「跟我走!」
「到那去?」
「你跟我走嘛!」她很不耐煩地說:「你這個人真是!人都來齊了,就差你這位大少爺。」
「我不能跟妳走,我們今天要排的話劇,我是男主角,怎麼能離開呢!」
「我不管,上個禮拜講好的,我們要去爬山,你真的忘記了。」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上個禮拜約好要爬山。據說:她家後面那座山上,有個仙女洞,很深很寬,裏面有許多石鐘乳,長得非常奇妙,很遠的人都來這參觀。那天曉雲提起這件事,她們那些遠道而來的同學,都嚮往不已,於是我提議說:
「乾脆下個禮拜我們去看看。」
這羣女孩都齊聲附合說:
「贊成!」
「贊成!」
并推我為領隊,萬沒想到,竟把這件大事忘了。
那怎慶辦呢,話劇一定得排,昨天才把劇本拿來,下個星期日就要演出,而且是到附近去勞軍,拿出去的東西總得像樣一點。劇名是「天龍一號」,我就擔任天龍的角色,深入日本的特務機關,刺探日寇侵華的陰謀。另外還有一個副手也就是地龍,他是掩護我的身分的。如果是女性就更棒了,但我們學校是男校,那能有女的呢!只好男扮女裝。
「不行,這是訓導主任交待下來的,一定要把這次的勞軍演出做得很好,這關係到我們學校的名譽。」
「哎呀!演話劇有什麼了不起,把劇本看一看,上台去照着劇情的發展隨便說就是了,何必要呆呆板板去死背台詞。」
「好像妳對這個倒在行的。」
「不能說在行,頗有心得。我從初中開始就演話劇。什麼秦良玉、王昭君、西施我都演過。」
「嗨!好極了!」我高興得從櫈子上跳起來,「我們正缺一個女主角。妳來擔任好不好?」
「哎呀!你看你大驚小怪的,擔任就擔任,有什麼了不起!」
「妳願意參加我們的演出?」
「我不是答應你了嗎!難道我還要和你畫押具結!」
「我先代表我們欣欣劇團向妳致最高謝意。」我向她彎腰作揖說。
「不必那樣客氣,趕快走吧!這就是我答應參加你們演出的唯一條件。
「可是,話劇………」
「我的大少爺,你不要磨菇好不好!我看乾脆,你們全班人馬一齊出動,先去爬山,然後回到我家晚飯,吃過晚飯再來排戲。如果你還需要女孩子配戲,我可以替你找,有的是高手。如果還要什麼道具,我也可以想辦法。」
「好呀!曉雲,我真不知如何感激妳。」
「你又忘了,你要叫我姐姐!」
「好,姐姐,我的好姐姐。」
「啊!這才對,乖,我的乖弟弟。」
她就常常這般作弄我,很想向她發脾氣,但是見着她那笑菩薩的面孔,任你滿肚子的怒火,也會烟消雲散。
我打發她走之後,就與我們劇團的其他人員商議。他們一聽有女孩子來參加,當然高興。再聽要和女孩子去爬山,回來後還有豐富的晚餐,更是高興得無以復加。
山不算高,但坡度很陡,路也非常狹窄,要是不小心掉下來,就會粉身碎骨。上去時攀着樹枝,危險性倒不大,下來的時候最易出事,有些地方要彎著腰一步一步往回退才行,雖然是這樣驚險,但來遊覽的人莫不大呼:「過癮!過癮!」
仙女洞是在半山,洞口很小,人必須低頭才能進去。在進口的地方,有賣蠟燭或租借手電筒。如果要留一隻電筒着紀念也可以,只要付出代價。
一行二十餘人,浩浩蕩蕩,由曉雲作開路先鋒。每人手上舉着一枝蠟燭,尾隨而行,我緊跟在曉雲後面。她從小就在洞裡鑽進鑽出長大,所以走起路來如履平地一樣輕鬆。我卻覺得高低不平,注意了腳下,頭又碰了岩石,真是顧頭不能顧尾。
越往裏面走,路就越寬敞平坦。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見前面突然開朗。人聲嘈雜,燈火通明,曉雲回過頭來用雙手作成喇叭說:
「同學們!到了!」
於是大家接嘴:「到了!到了!」洞裏立刻響起連珠砲似的回響。
造物者的神奇,的確難以令人想像!洞裏的寬大,足可作兩個足球場。中央豎着一尊尊的石鐘乳,比人工雕塑的石像還美,有坐、有臥、有立,像是一張張立體畫。四壁上的鐘乳像是一幅幅的壁畫,如果你定神一看,活靈活現,似乎要走下和你聊天。
洞的中央有一個洞口直通山頂,站在那裡可以遙望藍天白雲。據說夏天的日正當中,太陽可以直射到洞中,可惜我們去的不是夏天,也不是中午。中秋的晚上,也可以坐在洞中賞月,可能是人間最佳的賞月所在。四週每隔幾步,放有一盞馬燈,所以各種形象都看得很清楚。曉雲突然衝着我說:
「嗨!要把劇本帶來多好,我們在這排戲不是很好嗎?」
「對了!這不就是最好的舞台嗎?」不知是誰的嘴說出這麼一句。
「太好了!」曉雲又接上一句:「這裏沒有喧嘩、這裏沒有火藥味,我們可以專心演我們的戲。」
「要真正在這裡演戲,有誰會來看?」又是剛才那個人插嘴。
「只要我們在這裏演,一定會有人來看。」曉雲又說:「如果我們在此演出了名,保險有人會來爭地盤。」
        ×                                             ×                                              ×
大家七嘴八舌嚷了一陣,可能是嘴皮已磨損了,精神也耗得差不多了,聲音慢慢淹沒了。於是每一個人都掏出事先預備的刀子,尋個自己喜歡的地方,刻下大名,留着永久紀念。然後順着來路回家。
這次是我和曉雲殿後,大家都沒說話,摒着氣一步一步往下滑。每向前邁一步,就經過慎重的思考,因為就這麼短短的一步,就可以決定你的生死存亡。
險坡已經渡過,笑聲又掛在每人的嘴上,我和曉雲又聊起天來,腳是怎麼走的,再也無心注意了。於是一腳踩滑了,像滾石頭似的滾了下去。究竟落到什麼地方?我不知道。是如何被人救起?也不知道。我只記得一陣劇痛之後就失去了知覺。
到我醒來,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當我睜開眼再看這個世界時,首先躍進眼簾的是曉雲及兩位護士。曉雲垂着頭,兩眼無神地望着我,眼眶蓄滿淚水,是那樣的楚楚可憐,這是我第一次在她臉上找到淚珠,或者說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吧!
「執中,你………你醒過來了。」她喜出望外地。
我想回答她,但兩片嘴唇像僵硬似的,怎麼也掀不動。我的身體也是僵硬的,好像四肢完全不屬於我。
「爸爸!執中醒過來了。」曉雲走到門口向外叫了一聲。
不一會兒,病房裹便擁滿了人,伯父伯母兩位老人的臉上也掛着淚痕,從那憔悴的慈容看來,可能昨晚上也沒睡好覺。昨天一同爬山的兩校同學也陸續擁了進來,他們有的捧着鮮花,有的提着水果,在我的床頭上堆着一座小山。他們這樣的熱忱,我不能用言語向他們致謝,只有用眼神表達我內心的謝意。
主治醫師來摸了一下脈搏,護士量了量體溫,一切都很正常,內傷並不嚴重,只是右膝蓋骨脫了臼,需要長期的休養才能復原。此時,我突然想到父母,想到表妹,如果他們知道我躺在床上,心裡不知會焦急成什麼樣子?
我的身體還是疲困,一會兒又睡過去了。到我再度醒過來,已是深夜了。坐在床頭上的,竟然又是曉雲,她披着大衣,瑟縮在椅子上。使我既驚奇又感動。忍不住問:
「曉雲!妳還沒有回家?」
她惺忪着眼,打了個呵欠回答:「我陪你嘛!」
「曉雲,妳這樣做,我會難過。」
「難過的是我,如果那天我不硬拉你去爬山,這件事根本就不會發生。」
「妳拉我去并沒有錯,錯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不能這樣說。」
值班的護士來了,她見我醒來,也非常高興,又量了溫度,還是很正常。
「執中,你現在甚麼也不想,只是安心的養病。」
「我們的話劇不知演得怎麼樣了?」這是我第一次演戲,我很有雄心把它演好,想不到竟出這樣大的漏子。
「我已跟你們的隊長商量好了,決定把演出的日期往後延,還是由你來擔任主角,我們期待你早日出院。」
我想這是他們給我的精神鼓舞,我不希望因我個人而影響慰勞勞苦功高的將士。我再三向曉雲說明,她才答應下來,請我們的隊長另外找人擔任男主角,并願促成早日演出。
醫師囑咐我盡量少講話,於是我與曉雲默默相對而坐。不久,又昏睡過去了。
迷糊間,我被嘈雜聲驚醒,用力掀開沉重的眼皮,竟是爸媽站在面前。我不敢相信是真的,我以為是心神恍惚的關係。
「孩子!」媽的聲音眼淚一齊來,我才肯定真是爸媽來了。
「媽……」我也激動地掉下淚。「你們來……」
「是的。接到你張伯父的電報就馬上來,正好船也……」
媽坐到我的旁邊,打開花布包,取出一個小布包,一面遞給我一面說:
「這是你表妹送的。」
「啊!」我會心地微笑:「是什麼呀!」
「我也沒有看,她說是高麗蔘。這孩子也真是,她一聽你受了傷,哭得很傷心。她本來也要來的,可是你姑媽的氣喘病又發了,那能離開呢?臨走的時候,匆匆忙忙跑來,塞給我這個布包,說是她繡花的私房錢買的。這孩子很關心你,等你畢業之後,早點給你們成親,了卻我一樁心事。」
「媽,畢業還早呢!」一提到表妹,我內心就有無限的興奮。
「你等不及了!」媽玩笑地,然後把被子拉高一點,使能蓋到我的雙肩。
「媽!」我索性向媽撒起嬌:「我好想看見表妹啊!」
「傻孩子,你要見表妹。等你病好以後,回去就是了。有你姑媽替你守着,還怕飛了?」
媽的話說得我兩都笑了。不過,我心裡總有一種感覺,好像表妹不屬於我的,她與我的距離似乎是愈拉愈長。
交完最後一堂試卷,我有如釋重負的輕快。
我整理一下書籍,就飛奔到碼頭上去買船票。我這時的心情,恨不得長上翅膀,一下就飛到表妹的身邊。我們有半年沒有見面了,她一定長得更嫵媚了。
到售票口一問,原來船票已賣到兩個禮拜以後,我急得好想哭,好想躺在媽的懷裏哭一場,也想與表妹相擁而抱。
我又回到張伯父家,先碰頭的是曉雲,她劈頭就說:
「船票買好了。」
「沒有,兩個禮拜以內都沒有!」我哭喪着臉說。
「好呀!」她卻跳躍着:「我好高興。」
「你高興什麼?」我本來是一肚子氣的,聽她幸災樂禍的口氣,心裡更不是味道。但不知怎麼,我一看她臉上盪漾的笑靨,我內心的憤怒立刻化解。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在別人身上是找不到的,包括表妹在內。
「我們好在一起玩呀!我叫你考完後,玩幾天再走,你偏不聽,現在沒皮調了吧!」
「我想走路回去,三四天就到了。乘船的話,要等兩個禮拜以後,那時候是否能搭上也是問題。」
「你為什麼這樣急,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們家?」
「你可不要這樣說,我只是想早點回去看看媽媽。」
」看媽媽,恐怕不是吧!我留不住你,我叫爸爸來留你。」
這時剛好張伯父已從裡面出來,聽見我們在說話,就上前問:
「你們在討論什麼?」
「爸爸,執中,他要走路回家。」
「走路回家!」張伯父兩眼瞪着我:「那可不行!聽說鄉下常鬧土匪,我怎麼放心你一個人走呢?我看你還是留在城裏,找個工作,把你的心拴住,你就不想回家了。」
找個工作,這倒是我所喜歡的。我時時刻刻都想自立,我要用我自己的雙手,賺來我的學費。我的個子比爸爸還高,實在不好意思向他伸手接錢。
「有什麼工作可找哩!」
「只要你想工作,你就到你張大哥那裏去,工作個兩月,不是很好嗎!」
這就太好了,讓我有個磨鍊自己的機會,真正體會一下人生的意義。
「張大哥那方面是否有工作?」
「我想會有的,即使沒有,你到那裡待一些日子,看生意是怎麼做的,學到-些經驗,不是很好嗎!」
可是表妹如何交待,現在不回去,要到寒假才能見面,這樣長的日子,多麼難挨啊!即使我能捱過,表妹是否諒解我?她會不會說我進了洋學堂就把她忘了。可是我又實在不願放棄工作的機會。想了很久,才作了決定:還是留在城裹,我要用自己的血汗換來報酬,然後買一件她喜歡的禮物寄去,我想她會高興的。
「好!那我就決定留下來。」
「這才像話!。」張伯父莞爾而笑:「青年人。一定要經得風吹雨打,在艱難困苦中挺立起來。」
        ×                                             ×                                              ×
張大哥在城中區開設一家規模頗大的綢緞莊,生意很好,每天進出貨物相當多。我的工作是幫助他整理賬目,工作繁雜而瑣碎。但我自幼學過算盤,做事又細心,所以我的工作成績很得張大哥的讚賞。張伯父知道後,亦非常誇讚我。
在這段期間,曉雲也常常到店裏來,或聊天,或幫助我算賬。無疑的,她一來,總會帶給我歡笑。因為店裏的人都是那種職業性的笑,只有曉雲帶來的笑是發自心靈深處,只有這種笑才能安慰我的心。
有一天晚上,曉雲和我談了很多的話,夜已深了,她本可留宿的,但她說第二天早晨有同學來找她,一定要趕回去才行。途中有一段路很不好走,所以她要我送她回家。
我們拐進一條僻靜的巷子,四處無人,黑漆漆地,很有點怕人。曉雲更挨近了我,并拉着我的手,緊緊地。這是我成長以來第一次和異性握手,身上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震撼。
「妳有女朋友嗎?」她認真地問。
「妳問這個幹嘛?」
「有沒有嘛?」她推着我,撒起嬌來。
「……」我不知如何回答。
「那你一定是有了。」
「是呀!我有了。」
「真的?」她驚訝地。
「是真的。」
「誰?」她的聲音更急。
「就是妳!」
「是我?」從她的回話裏,已隱藏着喜悅與興奮。
「對,不錯,就是妳。」
「好,那你以後就不再交別的女朋友。」
「為什麼呀?」我故意逗她。
「不為什麼!」她狠狠地捏我一下。
但我又覺得後悔,我不該這樣說,我還有表妹,她才是我真正的女朋友。
這時路旁突然竄出兩個人,把我們嚇了一大跳,以為他們有什麼不軌的行為呢!原來是問路的,曉雲向他們詳細說了去路,就朝左面的小巷走去,我們又繼續向前行進。
「執中,」走了一段路,她又打破沉默:「我爸爸很喜歡你。」
「我知道,我也非常尊敬他老人家。」
「除開尊敬而外,還有什麼沒有?」
「除開尊敬,還是尊敬。」
「傻瓜!」她擰了我一把。
        ×                                             ×                                              ×
這是我工作滿一個月的日子,張大哥遞給我一包沉沉的薪水袋,我首先給母親訂做一件棉襖。這些年來,母親的健康已大不如前了,冬天的時候特別怕冷。我想這件棉襖她老人家穿起來一定很暖和。其次便給父親買條圍巾。賸下的錢,再給表妹買幾丈紅頭繩,她那一頭濃密的頭髮,紮起辮子來更好看啊!
不料我剛把圍巾和頭繩投郵回來,張大哥交給我一封十萬火急的電報,我迫不急待打開來,竟然是姑媽病重,要我趕快回去和表妹結婚沖喜,或可挽回姑媽的生命。這個消息太突然了,使我簡直沒有考慮的餘地。
我將此電報交給張伯父,他看了之後,非常沮喪地說:「那怎麼辦呢?現在是否有船期呢?」
「誰知道呀?」
「我看這樣好了,等船不一定要到什麼時候,倒不如坐轎子回去,找身體健壯的轎伕,三天可以趕到嗎?」
「可以的。」
「那就坐轎回去,我立刻叫人去找轎伕。」
「謝謝張伯父。」
這個消息傳到曉雲的耳朵,她的反應是憤恨,是急躁。第一句話就說:
「你為什麼騙我?」
「騙你,我并沒有騙妳呀?」
「還說沒有,上次我們在路上說的,你說你沒有女朋友!」
「原來是這個,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的表妹。」
「你強辯,你說話不負責任,你是大騙子。」她說話很激動。
我深怕被張伯父聽見難為情,於是向她哀求着:
「曉雲,不要吵好不好,算我對不起你,我向你陪罪。」
她瞪着我,氣憤地說:「只說一句『對不起』就算了!」
「還要怎麼樣呢?妳說好了,我都依你的。」
「好呀!那你就不要回去。」
「不回去怎麼行?姑媽的病是那樣重,我不能見死不救呀!」
「你看你又騙人了,剛出口的話,一閉嘴又變了。」
「除開不讓我回家,我什麼都願意。」
「好,回家可以,不准你和表妹結婚。」
「我回家的目的就是和表妹結婚,這樣才能挽回姑媽的生命。如果不結婚,就等於不回去。」
「你又出爾反爾,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要你回去。你要回去,你就不要再來我家,我永遠不要見你。」
她邊說邊往裏跑,我望着她在鸚鵡旁邊的小門消失,內心紊亂極了,實在找不出兩全其美的選擇來。在這幾個月裹,曉雲帶給我那樣多的快樂,尤其是我住院那些日子,曉雲整日整夜陪伴在我的身邊,張伯父對我的關懷,勝過親生骨肉,我實在不應該辜負她那份真摯的情感。但想到表妹,我們一塊兒青梅竹馬長大,她那纖細的腰枝,夢一般的眸子,嘴角上淡淡的哀怨,是多麼的鮮明,多麼深刻地刻畫在我的心坎上。如果把那些珍貴的東西從我身上移走,賸下的恐怕全是無靈魂的軀殼了。
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我把曉雲和表妹放在天秤上權衡,最後選擇了表妹。
        ×                                             ×                                              ×
我下了轎,直奔到屋裡,叫了兩聲媽,也沒有回音。再奔到後院,聽到有衣杵聲,我知道媽又在洗衣服。趕緊跑到井邊,果然是媽,我大叫一聲:
「媽!」
媽放下衣杵回過頭,一見是我就立刻站起來:
「你…………你回…………來了。」
她的表情很激動。眼角有點紅腫,顯然是過度悲痛而哭泣過。
我立刻迎上去握她的手,她就一下抱着我哭起來:
「孩子,你回來……晚了,你姑媽……已去世了。」
「去世了?」我木楞楞地望着她。
媽點點頭,黃豆般大的熱淚掉到我的手背上。
「去世了」,這三個字是多麼可怕,它給人間帶來無限的悲哀。我不懂,人為什麼要去世?
媽說這次姑媽的病發得很突然,醫生占束手無策,所以才想到沖喜的事。因為姑媽在病危中,一直惦念着我,要我好好照顧表妹。如果我能早些回來,讓姑媽看着我和表妹拜堂,她一定很高興,也許她的病馬上就會好。
原來我成了殺害姑媽的兇手,如果我能早日趕回來,姑媽就不會走。可是距離是那樣的遙遠,即使接到電報立刻有船也是來不及的。只怪我暑假留在城裏,如果我那時不聽張伯父的話,堅持要回來,也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都是我自己沒有主見,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大錯既已鑄成,人死不能復生。姑媽生前所念念不忘的就是要我好好照顧表妹。我今後只有加倍愛護她,把我虧欠姑媽的償還在表妹身上,唯有如此才能安慰姑媽於黃泉之下。
是這天早晨出殯的,我到姑父家時,送葬的人已經回來。我在門口遇見表妹,她眼神落寞地望着我,嘴角牽動了幾下,好像要和我說,但沒有說出口,就嚎啕大哭起來,身子搖搖晃晃,我趕緊上前扶她走進房裏。她坐在梳妝台前,只是默默地掉淚。我也哽咽不能說話,流淚眼對流淚眼。人生最哀痛的,莫過於生離死別。不知相對了多久,屋子已暗淡下來,佣人趙媽掌燈來,一見我顯得很驚奇的樣子:
「表少爺,你可回來了。」
她這一叫,驚醒了隔壁的姑父:
「趙媽,妳在和誰說話。」
「姑父,是我。」我立刻搶先回答:「我正想要去看您。」
「啊!你回來了。沒關係,你和翠鳳聊聊好了。這幾天來,也真辛苦她了。自她娘發病,她就沒合眼睡過覺,我真擔心她自己的身體。」
這個時候,我又能對她說什麼呢?實在想不出好話題來。想了很久,我才說:
「表妹,我寄給妳的頭繩收到了嗎?」
「收……收……」她又是一陣嗚咽。
「妳喜歡它嗎?」她點點頭,停了一會才說:「那……是紅的,我現在不能用。」
「那就放着以後用好了。」
「嗚……」她又痛哭起來。
我再不能說話,一說話就引起她的哀痛,於是又默默地坐着。
趙媽端來了晚餐,她說:
「拿回去,我不吃!」
「小姐,妳不吃飯怎麼行呢?妳知道妳有多久沒進茶水了。」
「妳不要管。」
趙媽向我呶呶嘴,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要我勸表妹吃飯,於是我對表妹說:
「妳吃點飯好嗎?我陪妳,我只是早晨在路上隨便吃點東西。」
她望了我一下說:「你很餓是不是?」
「有一點,如果妳吃,我就陪妳;妳要不吃,我就餓着。」
她沒有反應,只是垂着頭,我想她是默認了。就拿過碗來,給她裝上飯,夾一菜,送在她面前。再給自己裝一碗,也放在桌上。
「請吃飯,妳端碗,我就端。」
過了一會,她果然端起碗來,手有些發抖,嚥了半天,也不過吃下幾口飯,喝了幾匙湯而已。
        ×                                             ×                                              ×
表妹的創傷似乎好了些,只是常常咳個不停。我每天都陪伴在她身邊,因為我不在的時候,她總是默默地對母親靈位流淚、痛哭,可是我不能永遠陪着她。
開學的時間愈來愈近,我幾次想同她談去學校的事,總不好意思開口。憑良心說,我也真不忍心離開她。我曾考慮放棄學業,在故鄉做點事。但一想到我們的國家,正遭受日本鬼子的侵略,我不能不再回到學校,多求一些知識,以備將來貢獻於國家、社會。同時,父親對我的期望很高,他也不願我留下來。
有一天傍晚,我們又散步在後面的桃花林。桃花早已凋謝了,枝葉開始枯黃,秋的淒涼籠罩了人間。我們默默地走了一陣,誰也不想破壞這靜謐的美。
天空突然有一羣歸雁向南方飛去,我們抬頭目送那整齊的雁羣在天邊消失,我有所惑地說:
「我們也該回去了。」
她沒說話,只是掉轉腳步就往回走。快要到她家的時候,她轉頭正眼望着我說:
「你什麼時候回學校?」
「我不想回學校。」我是故意探她的口氣。
「為什麼?」
「我想天天陪着妳。」
「這怎麼行呢?你知道媽對你的期望是多麼高嗎?」
「可是我擔心妳的身體。」
「這個你放心,我會自己照顧的。你若因我而荒廢了學業,我會更加的難過,對我的身體就更有傷害。」
「妳真能自己快樂起來?」
「能,我想我會的。因為我有一個美好的希望,這個希望就是看着你將來有所成就。如果你不回學校,那就是我希望的破滅。」
「好!」我喜形於色地說:「表妹,我就照着妳的意思去做,我回到學校一定好好用功,決不辜負妳的期望。」
「呃!這才是我的好表哥!」她食指在我臉上一點。勉強擠出了笑容。但看起來是那樣凄楚可憐,又引起我無限的哀思。
「該說是好丈夫才對。」我也索性開起玩笑來。
「誰叫你不早點回來!」
「現在還來得及呀!等姑媽滿週年以後,我們就結婚。」
「週年以後。」她又突然傷心起來:「我是否能等到那一天?」我又見到她眼角掛滿淚珠。
「表妹,妳怎麼說這種洩氣話呢?我們未來的日子還長呢?」
「可是,我老是覺得,我的生命走到了盡頭。這幾天晚上,我一閉眼睛,就和媽在一起。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才有快樂。」
「表妹,妳別說傻話好不好?」
「這不是假話,我真覺得她隨時隨地都在我身邊。」
「這是因為妳們母女情深,她剛離開妳,難免不常常想念她。」
「這跟想不一樣。表哥,我們雖然天天在一起,但我總覺得距離愈拉愈遠。我和媽雖然生存在不同的世界,但我卻覺得距離很近,甚至伸手就可攀附,舉足便可走近。」
「表妹,不要胡思亂想。」
「我也不想想,但又不能不想。」
「我們今天的話就到此為止,我要回家了,改天再來和妳聊。」
「好吧,我不送你,希望你有時間就來聊聊。」
「會的,只要有空,我一定會來。但妳一定要寬心,不要老朝壞的方面想。妳這樣愁眉苦瞼的,如果姑媽地下有知的話也會傷心的。」
        ×                                             ×                                              ×
第二天,我到街上買點東西,所以沒有去看她。
第三天早晨,我吃過早飯就往她家裏走。
家裡仍是靜靜地,這天颳起北風,顯得有些淒清。我想她是怕冷,大概又躲在閨房裏。於是直接登堂入室,快到內室的門口,與趙媽碰個正着,她神色緊張地拉着我說:
「表少爺,你來得正好,我正準備要去請你呢?」
「有事哩?」
「我家小姐病了。」
「什麼病呀?」
「嗨!可嚴重了,醫生說是肺炎。」
「會是肺炎?」
我也跟着緊張起來,看她近來身體很薄弱,我一直在擔心呢!
姑父從裏面出來,見着我,先是一楞,然後哀傷地說:「翠鳳恐怕不行了。」
「什麼?不會吧!」
「從前天晚上到現在,我已請過五個醫生了,他們都不敢出方。」
「我看進城裏醫吧!」
「到城裡也是麻煩,上船下船的,萬一在路上有個三長兩短的,那就更糟了。」
的確也是,什麼時候有船也料不定。走旱路,最快也要三四天,是否能經得起長途跋涉呢!
「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盡人事,聽天命了。」
我輕輕走到床前。她的眼睛是閉着的,呼吸很微弱,小嘴微張,喉管裡像有很多痰堵着,出氣的時候,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我沒有驚擾她,只是木楞楞地望着她與死神搏鬥。如果是別的挑戰,我可以助一臂之力,幫她打贏這一仗。唯有與死神決戰,只能孤軍奮鬥,而且是每戰必輸。
「喀……喀……」她突然猛咳起來,我幫着扶起她上半身,讓她的嘴對準木盆吐。
她接連地咳,只聽她全身骨節擦擦地響,我真擔心用力過猛,會折斷幾根,或者是一口氣上不來,就停止了呼吸。費了很大的力氣,咳出幾口血絲混合的濃痰,又奄奄一息地躺回床上。半睜着眼說:
「表哥……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我握着她軟綿綿的手。
「表哥,你什麼時…候…去學校?」
「我不想去,我要永久陪着妳。」
「不…你要去學校,你…要…」
「是!我一定要去,我要好好唸書,將來多……」
「好…我…好…像…看…不見…你…」她聲音更加微弱。
「表妹,我在妳身邊,我離妳很近。」
她用力地掀了兩下眼皮,露出無神的眼珠看看我,又猛咳起來,但痰塞在喉管,硬是上不來,終於提早走完人生的終站,去和姑媽團聚了。
姑父、趙媽和我,除了面對表妹的遺體痛哭流涕之外,還能說什麼呢?
我趕到學校,已上課兩週了,親自見了校長,才特准我補辦註冊手續。
我現在沒有別的想法,只有遵照表妹姑媽所說的,好好唸書,將來多為國家做些事,方不辜負她們對我的期望。
這時日本侵華的鋒烟更加猛烈,武漢已經棄守,正一步一步向四川逼近,全國各地燃起了抗日的怒火。我們學校已加強了軍訓課程,必要時,我們將走出學校,披上戰袍,向鬼子討還血債。我們最喜歡的課目就是打靶和劈刺及野外戰鬥教練。每個靶上,都畫有日本鬼子的頭。同學們看見靶子,就好像看到面目可憎的日本人,同仇敵愾之心油然而生,恨不得發發中,因此我們的命中率非常之高,我們學校也常以此自豪。劈刺的時候,殺聲震天,似乎真的和鬼子在陣地裡展開了肉搏戰。打野外是最輕鬆的,隨便往山上一跑,整個下午的時間就過去了。
已來校一個月了,我還沒有去見張伯父。想到上次曉雲永遠不要見我的話,我實在不想再見她。可是一想到我住院的時候,她那樣不眠不休地照顧我;張伯父又那樣地愛護我,不能因為一句話,就斬斷了我們兩代人的交情。如果父親知道了,也是要罵我不懂事的。
於是收起自尊的虛飾,決定去張伯父的家。對於曉雲我一定要保持距離,表妹的屍骨未寒,我不能做對不起她的事。但是,曉雲那圓圓的笑靨對我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只要見到她的笑,我滿肚子的怨氣,就會隨著她的笑聲而消散。
首先迎接我的是那對鸚鵡,我的影子在牠的眼裡出現時,就撲撲翅膀說:
「老太爺!客人來了!老太爺!客人來了。」
我停下來望着這對具有高度靈性的小鳥,不禁發出會心的微笑。
面響起腳步聲,我轉頭一看,正是張伯父拿着水烟袋走出來,我立刻迎上去一鞠躬:
「伯父!您好!」
「嗨呀!是你呀!執中。你剛從家裏來?」
「不,我已經來學校一個月了,因我遲來學校兩週,要趕功課,一直抽不出時問來看您,真是抱歉!」
「沒有關係,功課要緊。」
「家父要我問候伯父好。」
「好,謝謝他。他近來身體好嗎?」
「托伯父的福,家父很好。」
「應該是我托你們的福才對。你的姑媽病好了嗎?」
突然一層陰影從我心中掠過:「她老人家已經去世了。」
「去世了?」他萬分驚訝地。」
「表妹也去世了。」
「什麼?表妹也?」他瞪着眼,像不相信的樣子。
「是的,她憂傷過度。」
我們沉默着,都為死去的人而哀傷。
「曉雲姐呢?」
「你還不知道?」
「不知道。她怎麼了。」
「她已經留信出走了。」
「出走?」我萬沒想到她會出走:「什麼時候走的?」
「大概是你回家後的七八天吧!」
「她為什麼要出走?」
「誰知道她真正原因是什麼!她在信裏寫了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日本鬼子殘殺我同胞,強佔我土地,她要盡到一個國民的責任,就去投效附近駐軍的一個話劇隊,你是知道的,她對話劇很感興趣。」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我忍不住插嘴。
「早離開此地了,現在可能到了長沙的的前線。因為前幾天的報紙上說,日本鬼子要大舉進犯長沙,局勢非常危急, 蔣委員長已親到前線坐鎮指揮,準備與鬼子大幹一場咧!」
張伯父的話說得我熱血沸騰,磨拳擦掌,也恨不得拿起刀槍來,和鬼子拼個痛快。我想曉雲離家的真正原因,多少與我有關。她是個女孩子,卻能慧劍斬情絲,披上戎裝,奔向漫天鋒火的戰場。我是個大男人,還不該在這國家存亡絕續的緊要關頭,多為國家獻出一點心力嗎?
於是我等待機會,一旦來臨,我將義無反顧地為祖國的生存而奮鬥。我突然想到前幾天班上有同學提起考軍校的事,當時就有很多同學響應,我也躍躍欲試。只是我多少還捨不得曉雲的笑靨。如今什麼牽掛都沒有了,正是我表示愛國行動的時候了。
迴 響
歲月日增,我的感情越脆弱,看到電視或書報上感人的情節,往往會熱淚盈眶,不能自已。
最近TVBS《地球黃金線》節目報導近年來許多美國人學中文的熱潮,不少
企業家指定嬰兒的保母一定要中國人,而且要講中國話。當我看到牙牙學語的洋小鬼子吚吚哇哇唱著中國的兒歌,我立刻就淚眼婆娑。我看到抗日戰爭軍國將士浴血戰鬥場景,我會痛哭流涕。
《舊情》寫於四十餘年前,是什麼動機寫這篇文章,我已找不回記憶。今日重讀,竟然數度失聲,甚至傍晚散步時想到故事中的人物我又眼淚汪汪,何以如此?我自己已無答案。我的掉淚還不是「表妹」之死,而是曉雲情場失意而走上戰場,最高領袖親赴前線身先士卒與侵略者「血拼」。
我將這篇文章傳到香港的一位年輕人看,我問她讀後有何感想?她說太長了,只讀了一半。我想,完了,一篇文章不能讓人一口氣讀完,還能感人嗎?也不怪,她是生長在安樂的安樂的環境裡,不知戰爭之為何物?不知今日之樂從何而來?。今日讀報,見馬英九總統與陸生座談。有陸生指出,臺灣學生只知罵馬英九油電雙漲,不知民疾苦。但他看見臺灣學生出門不關電腦、電扇、冷氣任其空轉。友人從南韓歸來,他說韓國人民都拒用外國貨,臺灣人卻偏愛用日貨。日本大地震,臺灣人慷慨解囊勝過臺灣的八八水災。日皇一聲謝謝,臺灣人就感激涕零。今日晚報載:前衛生署長楊志良將出版新書《臺灣大崩壞》。他在書中指出:臺灣的病因在四不一沒有,即「不婚、不生、不養、不活,沒有前景」,人口一失衡什麼都完了。(101.4.29.


喜氣洋洋
王宇是八年前來的,來時已經四十來歲,高高的身材。很結實的身體,一臉的和氣。
他的能力很強,做事情很熱心,更希望幫助人,不管是同事們誰找到他,也不管要他幫什麼樣的忙,從出錢到出力,他都沒有回絕過,所以他的人緣極好。
他收入頗豐,生活節儉,因此大家猜想他一定存了不少的錢。好心的同事們,見他孤孤單單地,認為應該找個伴兒才好。
妻有很多閨友,有些還是小姑獨處,於是由她去物色對象。
很快就有了着落,小姐姓李,三十五、六歲,在一家塑膠工廠做事,收入不壞,人也長得很清秀,配王宇是再好不過了。妻把王宇的情形告訴之後,她立刻就答應見面。
老王還得我來說服,如果明說給他介紹女朋友,或許他不願意,於是撒謊說:
「老王,我家離笆壞了,這個禮拜天上午請你來幫忙修理一下,好嗎?」
「好呀!沒有問題。」
「中午就在我家吃飯,然後去看場電影。」
「修籬笆可以,中午飯就不必了,我在公司搭伙。看電影我更反對,你家有彩色電視,何必要花冤枉錢!」
「因為家裡來了客人,想請你作陪。」
「你的客人要我作陪?」他驚異地望着我。
「其實,也不是什麼客人,只是內人娘家的親戚。」
「老瞿,你的話我越聽越糊塗,尊夫人娘家的親戚講廣東話,我根本聽不懂,要我去出洋相,我猜你一定不是真要我去修籬笆。」
這傢伙真精靈,我的絕招失效了,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成就成,不成就算了。
男女之間的事,有時是非常奇妙的,就這麼一相,小姐就對王宇很有意思了,她一再稱讚王宇忠厚老成,還想到他住的地方來看哩!
可是王宇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有一天,突然發現王宇沒來上班,打聽之下,才知道他前一晚上發高燒,被送進醫院去了。我把這消息告訴妻之後,妻想了一會說:
「機會來了,這是李小姐接近老王最好的機會。說不定老王病好那天,就是喝他們喜酒的時候。我找李小姐去。」
李小姐果然成了老王的特別護士,一下班就趕到醫院來,晚上很晚才回家。老王也不像第一次那樣怕羞了,他滔滔不絕地講述他過去的事,李小姐很用心地聽着。我和妻看到這種情景,暗中祝福他們早締良緣。
老王出院那天,是小姐送回來的。他的臉上寫滿了快樂,似乎比以前更年輕了。我趁此機會說:
「你看李小姐對你多體貼!不要辜負人家的好意。」
「那我要怎樣報答她呢?」
「我不是早說過嗎!她很喜歡你,只要你同她……」
「我也同你說過,我在大陸上結過婚。一起逃出時,她死在香港。她的影子一直活在我心中,好像時刻都在我身邊。」
「那是你沒有找到代替她的人,如果有,你就會忘記的。人死不能復生,不管你們過去的感情有多好,她是死了。如果她在地下有知,見你孤獨地活在世上也會難過。」
「……」他低頭沉思。
「老王」我搖撼着他的肩說:「忘記那個偶像吧!重新建立你的幸福。」
「……」他還是不語。
「老王!」我近乎哀求的語氣說:「我求求你,不要使李小姐失望。我們公司的人都希望喝你的喜酒。」
他抬頭望着我,思慮了很久才點頭,我欣喜地說:
「老王,你答應了。」
「是的,我答應了。」他很激動,眼角盪着淚珠。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公司裡洋溢着恭喜之聲。
房子租好了,傢俱訂做了,只差擇吉行禮。就在此時,他接到香港一位朋友的急電,要他立刻前去,婚事的籌備只有暫停。
他在香港待了兩週回來,一見我就說:
「老瞿,我的婚事還是就此作罷,請你轉告李……」
「為什麼?怎麼到這時候才來變卦?」
「我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有什麼苦衷我們共同來解決。」
「我這次是去替一位親戚辦喪事,她可以說是我的大恩人。我從大陸逃出來時,是他收留了我。介紹到這兒來工作,也是他的力量。他留下五個孩子,我怎能不好好地替他撫養長大?他在世的時候,生活就很清苦,我每月都給他寄個一兩百去。賸下的,就存在銀行裏,大概有一兩萬。如果我拿來和李小姐結婚,我想是過得很好的。但是,我不能這樣做,我要把這些錢以及我今後的一切,供給我故友的遺孤。……」
王宇的故事不僅令人感動,而且還令人尊敬。但是因為這件事情關係着李小姐,我只有把話轉告了李小姐。
李小姐的表現更令人感動,她表示這是應該的,知恩必報,飲水思源是中國人的美德,也是她傾心王宇的地方。
不過這付擔子叫王宇一個人來挑太重了,她也有工作,有一筆儲蓄,她願意跟王宇共同來負担,一直把他朋友的五個孩子撫育成人。
王宇跟李小姐終於結婚了。這一對新人不但獲得了來賓們一致的祝福,而且也獲得了大家無限的尊敬。
芳 鄰
               
我家是一幢日式房子,矮矮小小地,很像是鴿子籠。要是和前面那家紡織廠,右面的「五角大廈」比起來,真夠可憐了。幸好左面有一排排地洞似的鐵皮營房,與我們「門當戶對」,如果能像高雄與檀香山那樣結為「姊妹城」,那一定很有意思。
嗯!不能跟它結為「姊妹城」,因為我討厭那個吹號的阿兵哥。天還沒有亮,他就「塔的、塔的」吹起來了。媽一聽到號音,就馬上拉我起床,真是氣死人。弟弟說得妙:「我長大後,定要把那個『塔的』的阿兵哥揍-頓,看他還吹不吹?」我真希望有這麼一天,讓我每天睡到八點鐘才起床。
有一天,弟弟早起床了,我還在「夢周公」。
「死丫頭,還要睡?」媽朝我身上重重一巴掌,便嘮叨起來:「妳這個孩子,也太不像話了!每天早晨都要我請,以後我就拿棍子來請。一日之計在於晨,早晨是最好讀書的時候,妳卻賴在床上。唉!我看啦!這學期又要留級了……妳聽!」媽扯着我的耳朵,指指屋後的河堤說:「人家是個軍人,一天到晚出操上課,辛辛苦苦。大清早,還要到河堤上唸書,人家多有志氣!……」
「哼!他唸書關我什麼事?」我揉揉惺忪的眼睛,暗中嘀咕着,身體像壓上千斤重鼎,還是懶得動。
「還要賴着!」媽又是一巴掌,我真擔心她手會痛。
我十二個不願意地翻身起床。梳洗完畢,向後門倒水時,乍聽到書聲朗朗。定神一看,嗯!原來是個阿兵哥,啊!大概就是媽剛才說的那個「了不起」的「軍人」。
再仔細一看,噢!原來是他─酒鬼。我常替爸買酒時,總看到他在王家小店,一手端酒杯,一手剝花生米,吃呀喝的。要不然,就是拚命吸着香烟,好像烟酒都不花錢買似的。抽烟喝酒我不討厭,爸也抽烟喝酒。我討厭他那像黑人牙膏似的面孔,可能他父母是非洲黑人,看來好恐怖啊!我要是王伯伯的話,才不賣酒給他喝哩!這樣醜的人還會讀書,真是活見鬼!哼!這個人,一定有神經病!這樣早就咿咿哇吱地,吵得人家不安寧。
       
一個禮拜天,爸媽到朋友家吃喜酒,我和弟弟在家門「留守」。
爸媽走後,弟弟到外面玩去了,我就落得清靜。看書,提不起興趣;聽收音機,沒有好節目,乾脆關門大睡。
不知睡了多久,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我,真要命!嗯,弟弟回來了,不理他,翻個身再睡。
「篤篤篤!」真討厭,還要敲。噫!這聲音不像弟弟敲的,爸媽不會這樣早回來;強盜、流氓也不敢大白天來敲門。啊!客人來了!於是翻身起床,梳梳頭,拉拉裙子,跳跳蹦蹦地跑出去。「砰」地一聲拉開了門,一個濕淋淋的阿兵哥站在門前,像水鬼一般,好可怕啊!嗯!這不就是那個「酒鬼」嗎?他來幹什麼?我們家又不賣酒!
「請問小姐,羅家明是你弟弟嗎?」
「不知道!」你管這些幹嘛!討厭。
「他掉到河裏去了!」
「你講什麼?」胡說八道,我的氣還沒有消。
「他同幾個小孩打架,被人推下水去了。」
「唉?」我急了:「他在那裏?」
「他喝了太多的水,我把他送到醫院去了。」
「什慶醫院?」
「就是十字路口那家教會醫院,你們快去看他。」
他轉頭就走。我望着他在營房中消失。嗯!他的衣服可能是救弟弟打濕的。不。他這樣醜的人,一定做不出那樣的好事來。哼!弟弟可能就是他推到水裡去的,為了掩飾他的罪行才來討好的。哼!可恨極了,我要叫爸爸去報告他的長官,讓他捱一頓罵才甘心。
我急忙換好衣服,正準備去看弟弟,爸媽回來了,於是三人同道而去。
在路上,爸媽不停地埋怨:不好好照顧弟弟,只知道蒙頭大睡。又怪我太不懂禮貌,人家救了我們的人,連謝也不說一聲,姓也不問,哪裡像個讀書的孩子?哼,真倒楣透了!
一個禮拜以後,弟弟出院了。爸與醫院結賬,才知道那個阿兵哥付了-千元的「保證金」。媽連連說:「真不好意思,我們應該回報人家才好。」
有什麼不好意思?是他自己願作人頭,我想。
但爸媽決定:買幾樣好菜,請他來吃一個便飯,順便把錢還他。
爸媽是個愛面子的人,要請人家吃飯,就得像請客的樣子,絕不能太寒酸。買什麼菜,配什麼佐料,怎麼樣烹調,都是爸媽共同決定。正好像兩年前第一次招待姐夫一樣。我的心就不同了,姐夫是個大學生,人又長得英俊,莫說姐姐喜歡他,我也喜歡他。這個人長得這樣難看,又不是親戚。我才不理他哩!恨他還來不及呢!
一切準備妥當,只等他來了。
老百姓不能隨便到營房找人,連姓名都不知道,也無從找起,只有早晨在堤上才能見到他。
那天早晨,他又在堤上看書,媽要我同弟弟去請他。我才不去呢!媽無可奈何,只好親自帶看我們去。
媽要我先開口,因為我同他講過話,但我不願意,還是媽先說話:
「先生,對不起,打擾您一下。」
他抬頭向我們望望,笑着說:
「有什麼事?」
「阿兵哥,到我們家去!」弟弟上前拉着他的手說。
「請問貴姓?」媽問。
「敝姓何,名叫若愚。」
「啊!何先生,上次承您幫忙,救活這孩子,真不知怎麼感激才好!」
「這不算什麼!不算什麼!」
「快向叔叔敬禮。」媽推弟弟說。
弟弟向他規規矩矩一鞠躬。
「小弟弟,不要客氣。」他拍拍弟弟的頭。
「我要請先生答應一件事情。」媽懇切地說。
「什慶事?只要我能辦到的,絕對效勞。」
「我倒不是請何先生效勞,我是請何先生能賞光,晚上能到我們家吃頓便飯。」
「謝謝謝謝!不必不必!」
「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媽昨天就買好-隻大公鷄了!」弟弟插嘴。
我想說:「爸爸已經買了兩瓶高梁酒等着你,你會去嗎?」但話沒說出口。
「一定要何先生賞光。否則,就是看不起我們。」媽又說。
他皺皺眉頭,呆了半晌,才作了決定:
「好吧!不要太麻煩,隨便吃一點就行了。」
「謝謝何先生的賞光。」
「謝謝您們這麼看重我。」
嗯!這個人倒蠻懂得禮貌的嘛!
媽高興極了,又推弟弟說:「向何叔叔說再見!」
「何叔叔,再見!再見!」弟弟向他擺擺手。
………
晚上,他真的來了。
爸和他是一對酒罈子,兩人邊吃邊談,倒像是老朋友。媽吃完飯,還捨不得離桌,勸他多吃菜、多喝酒,不要光說話。嗯!我才不理他呢!但也奇怪,我怎麼老愛偷聽他講話呢?啊!他的標準國語,聽起來倒蠻悅耳的嘛!他的面孔為什麼不長得和說話一樣美呢?
他走的時候,爸媽一直送他到營房邊。媽叫他常來玩,反正他的家遠在大陸,就把我們的家當做自個兒的家好了。爸說話最有意思:
「幹嘛要一個人到小店喝酒,你以後想喝酒就到我這裏來。我的酒隱發了,一定叫明華去請你,但你一定要來。」
「這樣太麻煩羅先生了。」
「不要客氣,軍民本來就是-家人。」
爸提到一千元的事,他立即拉長臉說:「羅先生,以後還要不要我到府上來?」
「當然歡迎。」
「好!」他推回爸拿錢的手:「那就請羅先生收回。」
「這是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
「就放在你這裏,留着慢慢買酒喝。」
爸很難為情地想了一下說:「好,一定要來!」
「一言為定。」
自這次以後,爸想喝酒的時候,便叫弟弟去請他,有時他也提着一瓶酒來找爸。
最初,他們喝酒的時候,媽一定給他們弄點菜來。日子久了,菜也不要了,兩塊錢的花生米,三塊錢的豆腐干,他倆就說說笑笑喝起來。爸叫他不要喊什麼先生太太的,這樣就顯得太生疏。於是他叫爸大哥,爸叫他老弟。媽叫他若愚,他叫媽嫂子。我和弟弟一樣,也叫他叔叔。哼!我看他也大不了我幾歲!幹嘛要這樣叫!
是個禮拜三的下午,據說有個軍中的「藍天」球隊要來校訪問。并與我們校隊作友誼賽。這個球隊在北部很有名,三個月前才來到台南。前些日子與××校交鋒過,幾乎連戰皆捷。我校面臨強敵,不但球員們戰戰兢兢,球迷們也提心吊胆。校長更着急,惟恐我隊失面子,就叫我們高中部的男女生出場助陣。
我雖然是個球迷,因天氣有點悶熱,所以在場外一棵大榕樹下躲「警報」。
球賽開始之後,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掌聲、叫聲也越來越大,我還以為是我隊佔了上風哩!於是跑過去看熱鬧,啊!原來是客隊的七號球員「藝高一着」,他衝勁大,投射準。只要他能搶到球,似乎都能射籃命中。每投進一球,或者一個優美的動作,都會贏得熱烈的喝釆。這顯然不是看球賽,而是欣賞他的球技表演。
七號在中線射進一球,動作是那樣的乾淨俐落,如以「神射」譽之,應該是當之無愧。觀眾簡直瘋狂了,掌聲、歡呼聲足足響了三分鐘之久。
「好極了!真棒!」我的喉嚨都喊啞了。
「哎!妳怎磨投降了?」我正樂得忘形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猛回頭,哼,原來是趙敏英。
「妳說什麼?」我狠狠地擰她一把。
「妳為什麼要幫人家鼓掌?」
「哼!我高興!」我故意氣她:「這是我的自由,妳管得着!」
「喲!喲!好神氣啊!」她神秘地說:「我知道了,你們是鄰居。」
「鄰居?」我呆住了:「妳說誰是鄰居?」
「別裝糊塗了?」
「真不知道,妳告訴我,他是誰?」
「妳知道這個球隊是哪裡來的嗎?」
「不知道。」
「又不知道?」她瞪了我一下,又說:「這個球隊不是你家旁邊那座營房來的嗎!我不相信妳不知道。」
「他們搬來才兩三個月,我怎麼知道這些?」
「妳不知道,我可知道,那個七號球員就是何若愚。」
「何若愚?」這使我吃驚了。
嗯,對,是他,就是他。他穿着紅色背心進場時,我就覺得有點面熟,只是距離太遠,看不很清楚,我也無心認識他,世界上面貌、身影相同的人多的是,何必去管他是誰!但我怎麼也沒想到會是何若愚。在我的心目中,他除會喝酒而外,再也不能做別的了。也難怪我認不出,他在球場上那種矯健、靈活的動作,與平常那付老氣橫秋的棤模樣兒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敏英,妳怎麼知道呢?」嗯,我好生奇怪。
「他是哥哥的朋友,昨天晚上還來我家玩,說今天要來我們學校賽球。」
「妳哥哥怎慶認識他呢?」
「三年前,哥哥服預官役時,他是哥哥排裡的排附,他們是長官部屬;在私的立場,他們情同手足。這次他們部隊由北部調到南部時,首先就來看哥哥。」
「嗯,這個人……」
「這個人怎樣?妳嫌他生得醜?」敏英掠掠頭髮:「但他內心卻是非常的善良啊!八二三砲戰期間,他們部隊正駐在金門。有一次他同哥哥在海邊卸完物資回去,走到路上,敵人一羣砲彈飛過來,嘩啦一聲,正好落在他們附近。」
「哎喲!」我忍不住問:「那不完了!」
「要是哥哥一個人,那可真完。可是有他一路,就能逢凶化吉。因為他有作戰經驗,從砲轟的速度、響聲可以判斷着地的地方。所以哥哥很願意同他出去,有他在一起,不但可以增加安全感,而且可以增加勇氣。那天當砲彈快落地時,他把哥哥往地上一推,自己撲在哥哥的身上,結果他受了重傷,哥哥只是腿上擦破了皮。」
「哦!他真不怕死!」我插進一嘴。
「不要打岔!」敏英繼續說:「他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傷口已好得差不多了。有一天,住進一個重傷患,必須輸血急救,否則,就沒有生命了。不巧,醫院的血漿剛用完,從台灣趕運的又沒有到,就近找人輸血嘛,不是血型不同,就是不願意輸捐。後來被他知道了,他毫不考慮白己的體弱,一定要用自己的血救活自己的同志。當時輸血的醫生都認為他不適宜再流血,但他不管這些。後來,這個傷患果然因他輸血而得救了。那傷患為了感激他,就把自己平時積蓄的兩千塊錢送他買補品,他氣憤地說:『我不是賣血的呢!』他們一個要給,一個不要,爭得面紅耳赤,幾乎吵起來。」
「那要打起來才有意思哩!」我又插嘴。
「我看妳是幸災樂禍。」
「我覺得這個人固執得可愛。」
「妳猜他後來怎麼樣?」
「一定沒有接受。」
「妳猜錯了。」
「那他接受了。」
「對。」
「他是應該接受的嘛!」
「妳以為他把兩千塊錢收下來,留着買酒喝!」
「那做什麼?」
「做什麼,他拿去買了大米,送給那些被敵砲火打得無家可歸的人。」
「他可以當選『好人好事』囉!」
「妳以為他是想沽名釣譽!」
「嗯!這樣的人真是難得!」
「妳現在不嫌他醜了吧?」
「哼!」我聳聳鼻子,扮個鬼臉。
……………
晚上,我失眠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失眠的滋味。我平靜的心湖像突然被人投下千斤巨石,激起了軒然大波。這個投石的人,就是何若愚。他球場上那神乎其技的表演,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版上。
朦朧間,我又回到球場上,他接連在中線射進三個球,觀眾瘋狂的歡呼、跳躍,剎那間,鞭砲聲、鑼鼓喧天聲,再夾以紙花、汽球、帽子、手帕的飛舞,真像洋人的聖誕狂歡。我摸摸口袋,沒有帶手帕,也沒有買鞭砲,急慌了,索性衝上前去,撲向他的懷裏。他把球往上一拋,把我高舉在空中旋轉。一忽兒,我變成了美麗的皇后,在千萬子民的簇擁下,他伴着我走進了夢幻似的皇宮。我回頭向護送的人揮手說再見時,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我一直往下跌落,口中不斷地發出恐怖的叫聲:
「救命……救命……」
「淑華!淑華!幹……什麼?」
「嗯……」媽把我從夢中叫醒。我被嚇出了冷汗。嗯!不要怕,這是好夢,是他伴着我走進皇宮的。皇宮就是我們的結婚禮堂,這不正象徵着我們有相愛的可能嗎?也有結婚的可能,至於夢中的深淵又作何解釋呢?啊!有了,那不是深淵,而是愛河,我們雙雙跌進莫測高深的愛河。唉!真傻,我為什麼要呼救呢?讓我永遠沐浴在愛河該有多好,哼!真是!可是我想到他黝黑的面孔,我沸騰的心又突然涼了半截。
然而,自這次夢過之後,他的影子總是在我腦中晃動。每當我看到他在堤上看書的時候,我總想過去和他說話,我要把我的夢告訴他。但我從他面前經過,他老是視若無睹,根本無視於我的存在,真是氣壞人!這又何嘗怪他!我可以主動和他說話呀!說也奇怪,我自認為是個大方的女孩子,和什麼人都敢說話,為什麼見了他就失去勇氣?我不斷地鼓舞自己,不要害怕!要勇敢地跨過這難以踰越的鴻溝。他會用豐富的感情,在鴻溝上架一座鵲橋,讓我們漫步在橋上。
哼!我還不值得你愛嗎?我雖沒有穿得花枝招展,但我正是「錦繡年華」,收音機裏不是天天唱「十八姑娘一朵花」嗎!我現在正是「一朵花」的時候。還有哩!同學們都說我是校花!是天仙!是皇后!媽還叫我去競選中國小姐哩!你為什麼老不睬我呢?哼!你真是個大傻瓜!
一天晚上,爸不在,媽在後面洗菜作晚餐,弟弟不知到那裹去了。我正在客廳看報,他翩然而來。沒有見到他,想見他;真的見了,又害怕起來。
他走得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好像對我而來的不是我心愛的人,而是一隻猛虎。我想獵獲他,又怕被牠吃掉。唉!我終於被他嚇跑了。
他走進客廳,先叫了一聲大哥,沒有人答應。再叫大嫂,媽答應了,叫他隨便坐,不要客氣,他就坐下來埋頭看報了。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就好像嬰兒投進母親懷抱一樣的安全、舒適。有了安全感,胆子就大了。真想鼓足勇氣衝出去,像在夢中一樣緊緊抱着他。
身體雖沒有衝出去,但我的歌聲卻出去了。
第一支:「十八姑娘一朵花」。
第二支:「我要為你歌唱」。
第三支:「我的愛人就是你」。
我從門縫中看着,嘴裏輕聲哼着。哼!這個傻瓜,像聾子似的,根本沒有注意我的歌聲。哼!氣死人!他坐了十幾分鐘,爸還沒回來,就向媽告辭了。
他走了,我緊張的情緒解除了。但寂寞、惆悵又接踵而來。我真是矛盾極了,既然喜歡他,又怕接近他。嗯!我的勇氣到那裡去了?在運動場上我曾得過一百米的冠軍,然而,在情感的戰場上,為什麼顯得如此的瞻怯懦弱?哼!我要拿出跑百米的精神向他進攻。嗯!要得!愛,必須要有行動的表現,如隱藏在心裏,又有誰知道呢?啊!有了!我要先向他發出第一封信。於是攤開信紙,掏出鋼筆,以洶湧澎湃的熱情,融化他心頭的冰山。
我的靈感像洪水一樣的氾濫着,如注地傾射在信紙上,一口氣寫了五張紙,才勉強煞住筆。這時,我的心情有說不出的輕鬆、喜悅。
第二天早晨,營房還沒有吹號。我就起床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起早。
我一定要鼓起最大的勇氣,把這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交到他的手中,也等於是把我的心交給他。嗯,二十分鐘過去了,他還不來。也許他有事,再等幾分鐘。八點到了,再不來,第一堂課就趕不上了。不管他,我一定要等他來,莫說一堂課,即使一天也不在乎。
八點半、九點。他還不來,我還要等。雖然等人的滋味很難受,只要能等到他,再怎麼難受我也情願。
「阿華!妳還沒有到學校去?」
我望着營區方向出神時,媽不知到堤上來作什麼,看見我傻楞楞地站在那裏。
「媽………我………我………」我內心有說不出的委曲,幾乎要哭出來。
「今天起早了!」媽過來摸着我的頭。
「………」我眼淚汪汪地看着媽。「不去上學,就回家躺一會,站在這裏做什麼呢?」媽為我擦着眼淚說:「妳近來忽兒高興,忽兒憂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媽………我………我想………」
「妳想什麼?」
「想………一個人!」我撲在媽的懷裡抽搐。
「想一個人?」媽摸着我的頭髮驚奇地問:「妳想誰?」
「就是………那個姓何的………阿兵………」我大胆地說出我的心思。
「想他?」媽瞪着我:「妳不是討厭他嗎?」
「那是以前的事,現在不………」
「嗯………」媽嗯了一聲:「想他?」
「媽,妳不答應?我向妳跪下。」
「傻孩子,妳趕快起來,要讓別人看見了成什麼話?」
「媽,妳要答應我,我才起來。」
「好,我同妳爸爸商量。」媽用力地扶我起來:「若愚是個忠實可靠的青年,很值得信任。」
「媽,妳真的答應了。」我喜出望外地。
「我答應了還不成,男女結合是雙方面的。你別著急,我先同妳爸商量,然後再徵求若愚的意見。」
「媽,妳真好!」我緊緊抱着媽撒嬌。
「我是女人,我自然懂得女人的心。」
「媽………」我再向她撒嬌。
雖然沒有見到他,但我的心情是輕鬆的、愉快的,因為得到媽的同意,就等於獲得了保證,也像一支孤軍奮鬥的軍隊,突然得到了援軍。
晚上放學回家,我特意繞過營房,看能否遇得着他,我又到他常站在那裡讀書的地方,回憶他讀書的神態。
但我慢慢發覺,營房內似乎沒有往日的喧嘩,冷冷清清的。除營門口的衛兵外,再也看不見什麼人了,搬家了?不,還有衛兵,可能出去演習了。
部隊有一個禮拜沒有回來,我的心又慌亂了,傷心了,好像永遠不會回來似的。嗯,會回來的,演習完就會回來。
星期六放學回家,營房裡又恢復一週以前的喧嚷、歡騰。嗯,部隊回來了,他自然也回來了,明早晨他一定會再到堤上去看書。那時候,我將鄭重地向他說:「若愚,我喜歡你,我將永遠伴着你。」
這一夜我又失眠了。我巴不得地球轉快一點,早些投入他的懷抱,暢飲愛情的甘霖。
天亮了,我的身在家中,心在堤上。眼睛不停地向外轉動,只要他的影子出現,我會不顧一切地衝出去,就像一隻餓虎,一旦發現食物,非一口把它吞下不可。
我對後門望眼欲穿的時候,營房的擴大器響了。嗯,部隊又集合了,今晨恐怕等不到了。
以往,擴大器響,我根本不聽的,今天不知怎麼的,卻拉長耳朵仔細聽着:「各位同志……何若愚同志以往的英勇事蹟,相信大家都很清楚。用不着我再來說明。今天我要報告的,是這次在枋寮登陸演習中,何同志成仁的經過。部隊登陸的早晨,海上風浪很大,最後一波部隊換乘水陸戰車上岸時,有一輛因機械失靈而沉沒。體力強而水性好的同志,多能勉強游到岸上;體力弱水性差的,游了兩下就不能動了。這時附近又無救生艇,大軍艦又不能靠近,登陸艇已回航了,其他裝運部隊的戰車,迫於風浪,也不敢多作停留。何同志眼見自己的同志一個個被海水鞭打着,就立即卸下武裝,繫上救生帶,跳下海去。他一次、兩次、三次,到第四次救最後一個人時,突然一股排山倒海的大浪捲來,把何……」
「哇……」我突然覺得天旋地轉,昏厥在地。
嗯,我真希望永遠暈過去,誰知在深夜又蘇醒過來了。現在,完了,一切都完了,失去了他,我留在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意義?
「嗚……嗚……」我又蒙頭大哭起來。
迴 響
這篇文章寫在民國五十一年秋。那年七月,我從野戰部隊的基層調到陸總部通勤部,工作地點在總統府的一樓。總統上下班的座車就時常停在我們辦公室的窗口外。這次的調動扭轉我下半生所走的方向。這裡的工作是輪班制,下了班就是自己的時間,對於一個下級軍官來說,那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報到之後,住在景美附近的溪州營區待命。所謂待命,就是聽候安全單位對我的背景檢驗。照說,我的身世是單純的,沒有什麼可查的,但我卻「待命」三個多月,才獲淮進入我的工作場──總統府。
    我們住營房很破舊,我們這些「閒員」住的更是舊得不像話。那是一間小小的鐵皮房子,住了三員大將。那時正是颱風季節,時遭風雨摧殘,常常水漫鐵皮屋,屋角上還有一大堆廢的帳冊,發出濃烈的臭氣,好在我們抵抗力特強,沒有受病魔的侵襲。
那時,正是我寫作的起步,靈感一來就亂塗鴉,已在大報上發表過文章。隊部中山室有好幾份大小報紙。不管什麼報的副刊,我一定會一字不漏看完。有一天我在陸供部發行的周報上看到一則「徵文啟事」。我當時的心態是有「徵」必「應」,能不能得名次,非我所計。軍中徵文,不問可知,當然是主題正確,故事感人。
距離我們鐵皮屋不遠處有一棟新建三層高樓的小洋樓,像鶴立雞群昂然於一片參差不齊的違章建築中。為何方神聖,我不得而知,但這家主人有一個清秀的女孩正在讀高中。常隨一軍有河堤上漫步,羡煞了多少阿哥。就以這兩人為背景虛構一個故事,寫成這篇「芳鄰」。在四十多年後的今天讀來,顯得有點矯情。這篇文章被評為第二名,第一名從缺,也等於是第一名。獎金八百元,我當時的月薪不到三百元,應該算是豐厚了。
當時我常用女性第一人稱,在《文壇》發表的第一篇《我與阿兵》也是這是這樣。後來我在《大華晚報》投稿常用女性的口氣寫成。有一年春節過後,老編邀請作者喝咖啡。這是無上的榮耀,還向朋友借穿一套西裝赴會。我最先到達,向一位紳士型的男士報到,原來他就是今天的主人,也就是老編,他確定我是來參加的「貴賓」之後,表情是非常訝異。接著是一位年青英俊的男士來到,隨後就是青一色的女兒身,共來了十餘人,不是很多,也沒有報社的其他動重要人物。 
當時給我印象最深刻是楊小雲,當時還不甚成名。後我而報到的男士姓虞,服務於海總,舉止文雅,我兩坐在一起閒聊,為什麼在這十餘來賓中,只有我倆是男子漢?仔細推敲,原來他的筆名是女兒身,我的問題出在男扮女裝。老編誤以為我們是千小姐呢!這不難猜出老編的用心了。這也是我寫作過程中的趣一樁
老同學
街上的人潮像決堤似的洶湧,我獨個兒捲在浪潮中。突然有叫我的聲音傳來,我還沒有來得及轉頭看時,那叫我的人已重重地一巴掌打在我的肩上:
「瞿,你還認識我嗎?」
我一眼就認出來,他是老同學張家華。不勝欣喜地說:
「別人也許會忘記,你老兄即使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
「哈哈!兄弟!」他又拍我-巴掌:「難得你還記得我。」
「你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那是十多年前,我剛考上大學!帶着滿腔的喜悅,到台南C大報到,在火車上認識了他。
我還記得那天他坐在靠右邊的窗口,我上車的時候,他旁邊坐着一位美麗而大方的長髮女郎,兩人嘻嘻哈哈地,我當他們是相戀了多年的情侶呢!直到台中車站,他們互說:「拜拜」的時候,我才看出他們是萍水相逢。
她走了之後,我馬上補位。他又立刻和我搭起話來:「請問你是到那兒?」
「台南。」
「啊!」他誇張地驚叫起來:「你是不是C大註冊?」
「是呀!」我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
「看你那短短的頭髮,我就知道你今年才考上大學。」
「那你一定是大學畢業了。」因為他那長長的大包頭,幾乎把耳朵都包上了。
「哈哈,你猜錯了,我也跟你一樣,今年才考上C大。」
「你也是?」我驚奇地瞪着他。
「我是重考的。」他附着我的耳朵細聲說,好像重考是見不得南似的,深怕被別人聽見了丟人。我卻追根究底下去:「你去年考的什麼學校?」
「台大電機系。」
「乖乖,台大電機系!」
簡直嚇了我一跳,我連想都不敢想,他竟考取了不想唸。「你不必瞪眼,這是興趣問題。我想世界上最沒有意思的,就是學電機那玩意了,成天電流電阻,電動馬達,真是煩死人了!人是為興趣而活的,失去了興趣,就失去了生活意義。」
「你的與趣是什麼?」
「我現在的興趣是文學,文學是生命的靈魂,一個人如果不懂得文學,這個人就是行屍走肉。」
「那你一定是考C大中文系了?」
「這下子你可猜對了,我考的確是C大中文系。」
「那我們將是同班同學了。」
「你也是中文系?」
「是呀!」我有如獲知音的喜悅。
「好極了!好極了!」他高興得跳起來,情不自禁地拍打着我的肩,簡直不知如何表達他內心的興奮:「老弟!」他又伸出粗壯的手:「來!我們握握手,為我們共同的理想而祝賀。今後我們同是文學領域中的鬥士,我們要在文化沙漠中創造綠園,重開文學的新天地。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元微之、白居易、 三蘇、王安石都成了歷史的陳跡。現在就要看咱們了。哈哈!」他仰天大笑:「數千年之後的人就會像今天我們崇拜李白、杜甫、韓愈那樣崇拜我們了。哈哈!如果我是李白,你就是杜甫;我是韓愈,你就是柳宗元;我是白居易,你就是蘇軾,你就是蘇轍。……」
「我可沒有那種才氣,我也沒有那麼高的志向,我只想大學畢業之後,從事教育工作,別的什麼都不敢想。」
「別妄自菲薄好不好?青年人一定要有高尚的理想。教書有什麼意思?吃不飽,餓不死,多沒出息!」
……………………
他說話的嗓門很高,幾乎全車廂都聽得見,有許多人都轉頭看他,甚至投以不屑的眼光,他卻視若無睹,照說不誤。
他在學校也很活躍,人到那裏,別人的笑聲也跟到那裏。凡是有他在的場合,必然會不寂寞。學校的迎新送舊總少不了他的參與,而且一定要登台表演幾個滑稽性的節目,逗得大家哈哈一笑,他才鞠躬下台。他和什麼人都談得來,不管是男女同學,-見面就成了好朋友,但卻沒有一個真正的知己。
他似乎從來沒有認真聽過一節課,也沒看他認真讀過一陣書,但每次考試卻能順利過關。即使大家都感頭痛的英文,全班有三分之二要重修,他還安然渡過。有教授見他不專心聽課,就出問題難他,他也能憑那張利嘴回答得很圓滿。倒是那些初出道的講師,常常被他稀奇古怪的問題弄得面紅耳赤。
我和他雖是最先認識,但由於個性相左,始終保持在泛泛之交的階段,平常很難碰在一起。直到第二學期末,我從圖書館出來,他悠閒自得地抱着兩本書走向圖書館。本來是可以岔開不講話的,他卻故意彎過來像一夫當關似的攔住我,劈頭就說:
「瞿,我要鄭重向你宣佈一個驚人的消息。」
「難道要請我吃喜酒?」
「嗨!你看你多俗氣,多膚淺,大丈夫,那能把兒女私情掛在心上!」
「那還有什麼驚人的消息呢?」
「我老實告訴你吧!我又要改行了。」
「又要改行!你不是對文學很感興趣嗎?」
「那已成過去式了。」他激動地說:「現在的文壇,都被少數人把持着,報章雜誌上的文章,都是那幾個人包辦了。真正有才氣的作家,根本沒有插足的餘地,可惡極了!可惡極了!我寫了五篇文章,五篇都給我退回來,豈有此理!我的文章,那-點不比他們的好,這明明是小圈子作祟!」他愈說愈氣,最後竟槌起胸來:「我老張是有骨氣的人,決不與這些人同流合污!從今以後,我要跳出文學的陷阱。」隨着他兩手向外一伸,做一個飛的姿勢:「我要展翅高─飛!藍天白雲,任我翱翔。」他這種滑稽性的表演好逗人發笑。和這種人在一起,倒有一點好處,永遠不會覺得無聊。
「那你要飛到那裏去呢?」
「我要轉建築系,將來做一個偉大的建築師,我將來要在××建一座『凡爾賽宮』;我要在南京建『白宮大廈』,這樣就會名傳千古。我要把『紅樓夢』的『大觀園』具象化,我就與曹雪芹同列不朽。我要把『阿房宮』再造;我要把『圓明園』復
復生。………」他又拍拍我的肩:「瞿,你看我的理想好不好?」
「很好。不過很遺憾,如果你轉走了,中國文壇從此就黯然無光。李白、韓愈、白居易,就會後繼無人。最遺憾的是我也不能做杜甫、柳宗元了。」
「哈哈!那時候,你不就是李白、韓愈了?」
從這次談話之後,只有在考場見過幾次,但都是點頭而過。下學年開始,中文系的教室果然沒有他的影子,但我們有什麼活動,只要他知道一定會來的,照樣是活躍。
到第二年放暑假的時候,坐學校交涉的鐵路專車北上。我們竟然又坐在一起,就好像兩年前同來學校報到一樣,白然倍感親切,他緊緊握手不放。
「瞿,我們真有緣!」
「是呀!往往不期而遇。」
我們分別坐下後,他又拉開了嗓門:
「我又有驚人的消息告訴你。」
「這回該不是轉系了嗎?」
「不但要轉系,而且要轉學。」
「轉學?」
「嗯。」
「轉到那裏?」
「我要重考!」
「重考什麼學校?」
「當然是台大啦!」
「噫!你不是從台大轉出來的嗎?」
「以前是讀死的電機系,現在要考醫學院。我覺得學醫很有意思,既能救人,又能救自己。兩個月前,我的祖母去世,完全是庸醫害的,如果我自己是醫生多好。我相信其他像我祖母那樣遭遇的人一定很多。所以我痛恨那些不學無術的庸醫,我要做一個真才實學的良醫,將來開一家最現代化的醫院,免費為貧民服務,使那些窮苦的人不會冤死。」他又習慣性的拍我一下肩膀:
「我的理想好不好?」
「你每個理想都好。」我老實不客氣地回答:「但是,有好的理想,必須腳踏實地去實踐,決不只是空中樓閣,見異思遷。」
「你說我是空中樓閣?」他面有怒色,猛一下站起來,拉着我的手,像要打架的樣子:「瞿,你不要小看人!十年之後,我要在台北開一家最大的醫院,到那時候,你就知道我老張是什麼樣的人。」
「好!我預祝你成功,將來我住醫院的時候,希望你能免費優待。」
「哈哈!」他又兩手向外一伸,乾笑起來,真所謂語驚四座!
後面有人叫他去打百分,我就自己苦坐冷板凳。車到新竹,我要下車,他還沒有回來,我們連「再見」也沒說就分別了。從這次之後,就沒有再見到他,是否考取了醫學院?我也不得而知。人生真是何處不相逢,想不到竟在此地又相遇。
「瞿,你現在那裡得意?」他兩眼直瞪着我,我從他的眼神中,似乎讀出歲月在他心靈上刻畫了無數的創傷。
「得什麼意!還不是教書,正如你過去所說的,吃不飽,餓不死。」
「哎呀!老兄!你別挖苦人好不好,我呀!到現在還沒有拿到大學文憑。」
「什麼?」我驚叫起來。
「我還沒有拿到大學文憑。」他鄭重其事重複一遍。
「你不是說要考台大醫學院嗎!難道沒有考取?」
「的確沒有考取台大,但我考取一所私立的醫學院,我沒有讀。正好徵集令來了,我就入營服役。退伍後,我又考政大法律系。唸了兩年,我實在唸不下去。這時,我父親得肝癌去世,姐姐又嫁人,家中的生活要我來維持,我再也無心情唸書,於是在一家私人公司當文書員,一個月三千多塊錢,真是應了我說的話,『吃不飽,餓不死』」他長長嘆着氣:「唉!都怪我自己不好,正如你那次在火車上所說的『有好的理想,必須腳踏實地去實踐。』當時聽來非常刺耳,現在想來,卻是空谷足音。瞿!」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激動地說:「我認識的朋友不知有多少,真正能忠告我的,只有你。我本來很想寫信和你連絡的,可是我鼓不起勇氣來。你想想看,大家都學有專長,我一事無成,還有臉見人嗎?我老早就看見你了,就是喊不出口。我在你後面跟了很久,也考慮了很久,終於還是喊了你,你不會見怪吧!」
「家華!」我再度親切地握着他的手:「不但不怪你,我反而非常佩服你。你的聰明才智都比別人強,如果你能腳踏實地去做,相信你的成就一定超過任何人。我不知你現在有何打算?」
「我這幾年全心全力參加高考,去年檢定及格。今年準備參加正式考試,不知是否能通過?」
「以你老兄的天分,必然是馬到成功。」我又拉起他的手握着:「我先祝福你。」
「謝謝!」他也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從他激動的神情中,似乎看到他眼眶裏蓄滿淚珠。
我本想邀他到家裏聊的,但他說他要趕去吃喜酒,就暫時分手了。後來,他也沒到我家來。但在第二年的高考放榜中,他竟然以特優的成績獨佔鱉頭。我非常欣慰地說:「老同學,你終於成功了!」

機車失竊記
拉開了門,立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穿着非常整潔的中年人,灰色的西裝畢挺挺的;白襯衫、紅領帶,更襯托出他清秀的面孔。一對光芒四射的大眼珠,流露出他超人的智慧。
「請間這是陳府嗎?」他點着頭很有禮貌的問。
「是的,我就是這裡的主人,請問有什麼事?」
「啊!陳先生,」他立刻趨前向我握手,「我先恭喜你,我是刑警隊來的,特來向你報告好消息的。你最近是不是丟了機車?」他一面說,又一面掏出紅色的派司向我揚揚,我雖沒有看清楚,但從他的舉動談吐已深信他是刑警無疑。
「不錯!我的確是丟了機車。」
「我們已經為你找到了,最近我們破獲一個非常龐大的盜車集團,查獲的贓車有一百多部,其中可能就有你的。請你現在就和我-起去認領。」
「到哪去領?」我不禁一楞,該不會又上當吧?
「警察局。」
「要帶錢嗎?」
「不要,你只帶車照、駕駛執照和你的身分證、私章就夠了。」
我放心了,如果他是冒充刑警的話,一定要叫我帶多少錢物到了某地方,要我先交錢給他,再到某地取車,然後就腳踏西瓜皮─溜了。前些日子,我就上過這麼一個當,不但車子沒找回來,反而倒蝕兩千元,真氣死我了!
上月初,我去郵局寄信,十分鐘後出來!我的車子就不翼而飛了。這是我剛買不久的新車,即使現在出售,也值一萬五仟元之多。我非常懊喪地到派出所報了案,又到報社登了懸賞尋車的廣告。過了幾天,果然有人打電話來,說車子已經找到了,要我帶兩仟元的獎金去取車子。我高興地雀躍起來:
「請問你在那裡?怎麼向你連絡?」
「在火車站的候車室,我的右手拿着今天的《民族晚報》。希望你也帶同樣的報紙,也同樣拿在右手上。」
OK!」我得忘形地放下了電話。
我立刻向太座湊齊了兩千元,又立刻趕到車站,並買了一份晚報,依規定拿在手上。三腳兩步闖進候車室,果然在靠最裡面的角落裡,坐着一位穿灰色夾克的男士,嘴裏刁着烟捲,右手拿着今天的晚報,在東張西望打量着進進出出的旅客。我從他的後面繞過去,在他右面坐下來,並把報紙顯示給他,他向我楞了一下,又環視一下四週說:「請問你是……」
「我就是你剛才打電話的陳……」
「啊!」他倏地站起來,欣喜地拉着我的手說:「先生,好極了你的車子是綠色的,一百五十西西,××牌的,號碼是……」
「對極了!對極了!」我高興得禁不住鼓起掌來。
「你的車子是被我的鄰居偷去了,我怎麼發現的,因為那小子很窮,吃飯都成問題,這幾天突然抖起來了,摩托車來,摩托車去,而且故意將喇叭按得震天價響,好像全世界只有他才有資格買車子。我想,你小子別神氣!說不定你是偷來的,於是我開始注意報紙上的尋車廣告。果然,該那小子倒楣,發現他車子的號碼,與你老兄報上所說的完全一樣。所以,我就打電話連絡你去抓他。」
「謝謝你,謝謝你,那我們怎麼去抓呢?」
「我們不能抓他,我們只有到派出所報案。」
「那現在就上派出所?」
「是呀!不過,不過,在電話裡我不是說過嗎?請你準備的兩仟…」
「拿來了。」
他立刻伸手說:「請你給我吧!」
「等我拿到車子再說。」
「怎麼?」他瞪大眼說:「你還不相信我?不相信就算了,我也不靠你這兩仟元過日子!」他轉身要走:「再見了,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好好好,慢點慢點!」我一把他抓住說:「對不起!對不些!」我立刻把錢塞在他的手上。他笑着說:「這才夠朋友,我這個人做事向來是先小人後君子。老實說,我並不是真想你的錢,主要是給那小子難看,我要看他帶上手銬,我要看他現原形。」
聽他那滔滔不絕,聽他那氣憤填贗的口氣,我絕不疑心他是大騙子,於是乖乖的跟著他上派出所報案。
出了車站,沒入熙熙攘攘的人群裡。走了一段路,要穿紅綠燈,我們停下,接着又陸陸續續擠來一些人,把我倆圍在中央。右面的黃燈亮了,我們已開始迎接綠燈的來臨。就在這緊要當頭,我左面的人似乎是有意向我一推,我立刻起連鎖反應,又碰到右邊的人。這傢伙的脾氣很大,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又狠狠朝我腰間一拳:
「他媽的!沒長眼睛,你是幹什麼的?」
「對不起,是左邊推過來嘛!」
「明明是你推我嘛!你為什麼推我?你憑什麼?你是不是想謀財害命?走!我們找警察去!」他拉着我往回走,我突然一想,我不能跟他糾纏,我要緊釘著那個傢伙去報案,於是我盡量卑躬曲膝向他說一陣好話,他才勉強的原諒我。可是待我回頭來,帶我報案的傢伙,不知跑到那裡?想穿過馬路,紅燈又亮 了。再找那個揍我的傢伙,也是無影無蹤了。於此,我才恍然大悟,上了他們的圈套。
        ×                                             ×                                              ×
於是準備好需要的證件!便隨刑警先生上了計程車,約廿來分鐘到了警局門前。下得車來,他帶着我向右邊的側門走去。這裡沒有衛兵,可以自由通行。裡面是個大院子,放了許多警員執行勤務用的紅色汽車和機車。此時是午後兩點,恰是上班時刻,來來去去的人很多。他帶我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再上L形的樓梯,到達了三樓的會議室。中央擺着T字形的會議桌,那裡有幾個人在看書報,也有幾個人剛從睡夢中醒來,正在吞雲吐霧。
他要我在靠窗戶的椅子坐下來,先掏一支長壽烟給我,並很禮貌地為我打火點着。
「現在剛上班,你把你的身份證、駕駛執照、牌照、私章給我,我去給你辦手續,你在這裡抽烟休息,大概十多分鐘,你就可以騎車走路了。」
他這樣誠懇的服務態度,我只有趕緊把證件交給他說:「好,謝謝你,謝謝你!」
我又不住地想,現在的警察的確是夠好了,不但替人民找到車,而且要代辦領取手續,一直親自把車交到人民的手上才算數。
他走後,我靜靜的等着,十分鐘,百分鐘,兩百分鐘,仍不見他的影子來。我開始急了,立刻向警局的人打聽,根本沒有那麼一個傢伙,而且近來也沒有破獲什麼盜車集團。至此,我不能不承認我又中了圈套。
過了兩個多星期,我收到一封陌生人的來信,信內簡單地寫着:
朋友:
謝謝你的合作,更謝謝你的機車,我已辦完過戶手續。現在將你的身分證及私章奉上,敬請查收,並祝
愉快!
你的朋友敬上

                        老 陳
自老陳在村頭上搭蓬子修車以來,這附近的人就方便多了。以前我打一次氣要跑得老遠地,而且還要受氣,看臉色。有一次,我下班回來,輪胎爆了,我推到經常去的那家。換好了胎,老板說要三十五元,我挖空了口袋也湊不起這麼多。沒有錢,人都矮了半截,紅著臉對那絡腮滿面的老闆央求說:「對不起!老闆,我的錢不夠,先給你這些。餘下的,明兒給你補來。我每天上下班都經過這裡,也是你的常客。」
他望望我,又用右手食指刮刮額上的汗珠,拉長臉說:「每天來去的人那樣多,我怎麼記得你是常客?」
「只差五塊錢而已,我想我的人格不會不值五塊錢。我家離這裡很遠,走路要半個多小時。」
「我們只是負責修車,并無義務送你回家。」
我無名火冒起三丈高,撇下車子,扭頭就走。
老陳就不會那樣。那是他剛搬來不久時,我第一次去他那裡。這次是換剎車,需款五十元。我總是粗心大意,身邊一文不名。這是頭次來,由於上回的釘子碰得不輕,自然不能賒賬,便把車子放在一邊說:
「老闆,車子放在這裹,待會拿錢來取。」
「怎麼?」他停止手中的工作望著我:「老弟,你身邊不方便。」
「是的,這是我的老毛病,常常買好東西才發覺口袋裏沒有錢。」
「你沒有錢,把車子放在這裡幹嘛?賣給我?」他笑著說。
「我怕你不放心。」
「老弟!」他拍拍我的肩:「你把我看得那樣不值錢!才幾個錢,我就留你的車子。」
「你不怕我跑掉?」
「跑掉一個五十,十個才不過五百。」
「你不怕賠本?」
「哈哈哈………」他爽朗地大笑起來:「賠本?我從來沒做過賠本生意。我在北部修了三年車,不瞞你老弟說,賺了兩三萬。我做生意沒有別的秘訣,我相信顧客,顧客也相信我。」
………………
這次颱風颳得好慘,那些違章建築的鴿子籠,像秋風掃落葉似地捲走了。附近幾所國民學校變成了災民收容所,也有許多湧進我們眷村來。看到那些流離失所的民眾,又使我想起老陳來。當時,我有一個奇怪而天真的想法,也許他會得天獨厚,他那個篷子還安然無恙地屹立在暴風雨中。於是我穿上雨衣,趁風稍小的時候,就跑去看看。如果能找到他,我要接他到我家裏來。也許他剛來,沒有地方去。像他這樣的好人,我應該多給他一點溫暖。
「洪先生,洪先生!」我在雨絲飄飛中頂著雨衣向前衝,突然有人在右面喊我,我把雨衣掀高一點,回過頭去,他是我後面的鄰居朱先生,我立刻回話:
「唉!朱先生,你從那裏來?」
「我去看那個修車的老陳。」他打著傘,稍稍將傘篷向後斜,使我們能面對面說話。
「你也去看老陳?」我瞪大眼問。
「怎麼?我不能去看老陳?」
「我是說很巧,我也是去看他。」
「我去了,不但人找不到,連他那篷子也沒有了,只有幾隻破輪胎在地上。」他說話像連珠炮,顯得有點激動。
「不會發生意外吧?」我也有些激動,風災死亡是常有的事。
「誰知道?我問過好多人,都沒有知道的。那幾個收容災民的地方,我也去過了。」
「啊!他會到那兒去了呢?」我拍拍腦袋思考著。
「我們到派出所去問問。」
「好呀!」
派出所的楊警員原是我軍中的同事,前幾年才轉入警界。攀起關係來,我們還是一個單位,只是沒見過面,但談起某些長官來,彼此都很熟悉。
楊警員正坐在服務台上值勤。我老遠舉手向他打招呼。他認出是我,也舉手打招呼:
「啊!小洪,有什麼貴幹?」
「常然有事,無事不登三寶殿,唉!我請問你!你知道那個修車的老陳嗎?」
「那個老陳?」他掃了我一眼問。
「那個修單車的,在郵局門前,從北部搬來沒多久,他很夠意思。他那個篷子被颱風搬了家,不知人怎麼樣了?我來找他,如果沒有地方去,叫他暫時搬到我家住好了。」
「你原來認識他嗎?」
「在此地認識的。」
「你應該認識的,他是我們一個團的。」
「一個團?」
「是的。在海南島的時候,他當連長,我是他的排長。」
「啊!原來還是老同事。」我喜不自勝地:「他人呢?」
「我也不知道。早晨路過那邊,見他的房子沒了。我問我們的同事,也弄不太清楚。昨天午夜,我們送了幾個傷患去省立醫院,據我們裏面的人說有他,是否真有他我也不知道。這個颱風一颳,我們就忙了,我也沒有時間管他。那幾個人的傷都不算重,所以我想等忙完了再去找他。」
「我連他的大名都不知道,請你告訴我,我們去醫院找他。」
「他叫陳琛嘛!你真不認識!」
「那還有假的?」
「你還記得萬山羣島戰役嗎?」
「怎麼不記得呢!那次戰役可三十八年金門古寧頭大捷媲美。」
萬山羣島距離××不遠,三十九年五月,我們部隊由海南島來台的時候就路過那裏。當時上級命令我們團裡派一個加強連駐守,團長原有意要我們第一連擔任的。連長到團部接受過命令,糧秣彈藥也補充了。後來不知為什麼變了卦,改派第九連去了。為這件事,連長還和團長鬧過一陣情緒。
後來部隊來台不久,我們便看到報上載有萬山大捷的消息,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一個濃霧籠罩的早晨,陳指揮官(當時的連長,為擾亂敵人耳目,故改為團番號,團長兼指揮官。)帶著各級幹部巡視陣地。他突然發現海上的濃霧下隱藏著密密麻麻一大片黑影子。他略一沉思,便斷定那是共軍的機帆船。立刻揮手要隨行人員蹲下來,告訴他們,共軍要登陸了,趕緊準備迎戰。并分配戰鬥任務,守港口的第三排火速向後撤,一、二排從左右向港口包圍,佈下一個口袋形,讓敵人盡量往裡面鑽,然後來一個甕中捉鱉。指示完畢後,就各人回到自己崗位,待命行動。
他回到指揮所,守著電話,等海岸的伏哨報告。敵人的主力已登陸,他走出掩體,舉起信號槍,朝天碰碰兩響,於是機槍聲、步槍聲、手榴彈、八一砲、六○砲齊發。再配上喊殺震天的衝刺聲,敵人驚惶失措,四面楚歌,來去不得,只好舉槍投降了。清掃戰場,檢點人馬,敵人是兩個步兵營,外加六十餘艘機帆船,除船隻逃走-部份,人員武器都為我軍所得。我軍卻只有十幾名輕重傷及副連長陣亡。
這次戰役雖然小得微不足道。但在當時,大陸已關進鐵幕,海南島棄守,人們的腦海裏,只留下國軍失守、轉進、放棄等印象,而今竟然傳來以寡擊眾的全勝,的確給人心惶惶的國人,注下了起死回生的興奮劑。因此,上級對這次戰役的成果非常重視,除了對有功人員重賞之外,還派那位領導作戰的連長,到各部隊和機關學校報告作戰的經過。我何其有幸!曾親自聽過兩次,一次團集合,一次師週會,所以至今還耳熟能詳。
「指揮那次戰役的,就是那個修車的老陳。」楊警員鄭重其事地,一個一個字地說。
「是他?會是他?」
「你不相信是不是?你要找到他,你就問他。」
也難怪,二十多年了,即使是很熟的朋友,也會被歲月所沖淡。何況那時他是高高在上的連長,我是一個小兵,又不在一起生活,自然不會認識了。
我本想再進一步追問,但他已拿起話筒,神色緊張地複誦著:「什麼?房屋倒塌三棟,壓死兩人,重傷三人。什麼?河堤沖壞了!水勢洶猛……」門口還站著兩個人要見他。反正我們知道他在醫院,不如直接去看他。
走出派出所,等了很久才攔到一輛計程車。
「喂!喂!」車輪已滑到馬路中央,後面突然有兩人抓住窗門:「你們到醫院是嗎?」
「是的。」我說。
「搭個便車好嗎?」
「好呀!」朱先生一面回答,一面開門。
「謝謝,謝謝。」白頭髮的進來後,關著門說。
我一打量,原來他們就是剛才站在派出所門口的兩位。
「你們也到醫院?」我問。
「是的。」那個瘦的說:「你們是去看老陳的?」
「對。難道你們也是?」我有點奇怪。
「是呀!我們看他的篷子沒有了,心裏很著急。」
「啊!你們是老同事?」
「不,在這裏才認識的。」白頭髮的說:「我們常在他那裏修車,還欠了他的錢哩!」
「我也差他幾十塊錢。」朱先生插嘴。
「我看哪!」瘦子說:「我們都欠了他的,他既然是住院,倒不如把那些錢買點水果,或營養品什麼的。」
「那好呀!」我和朱同時回答。
車子駛到火車站前,有幾家店鋪半開著門營業。我們下車買了幾罐水果罐頭,和兩大筒奶粉,再向醫院進發。
醫院格外冷清,來看病的都是風災受傷居多。我們在服務台前的住院牌上找到老陳的名字,他住在第三號病房,第五個床位,我們問了兩個匆匆忙忙趕路的護士才找著。
他是靠牆壁那張床,床頭的紙牌上的確是老陳的大名。身邊還有一位護士在照料,病人靜靜地躺著,頭上纏滿了紗布,只有眼睛開著兩個小孔。左腿打了石膏,我們走近時,護士小姐打量一下問:「你們是看陳先生的嗎?」
「是的。」我們四個人幾乎同時回答,也許嗓門太高,護士揮手放低一點。
「你們是他的……」
「朋友。」我立刻插嘴。
「你們知道他的家嗎?」
「不知道,如果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們,我們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我說。
「他的傷很重,從昨晚上警察送來到現在,一直是昏迷狀態。」護士的話使我們心情沉重起來,該不是來送終吧!我暗想。
「他是怎麼受傷的?房子塌下來壓的嗎?」我問。
「據警察說,是酒後騎摩托車摔的。」護士說。
「他會騎摩托車?」我不相信,其他三位也瞪著疑惑的目光。因為從來沒有看他家放有機車。
「警察是這樣說的,會不會我也不知道。」
「爸爸!」我們只顧和護士說話,幾時進來一位非常時髦的小姐,衝著直挺的病人喊。這又不能不使我們奇怪,他有這樣標緻的女兒,在我們的印象裏,總以為他是孤家寡人。
「妳是他的女兒?」護士小姐轉臉對她。
「是的。」她滾著眼淚回答:「媽媽、哥哥、大嫂隨後就到。他們從高雄、岡山趕來。」
還有哥哥、大嫂,真是越來越離譜了,不會弄錯吧!但床頭上清清楚楚寫著他的大名。或許他真有家室,一個人跑出來做事也說不定。
「小姐!」護士指著我們對她說:「這幾位先生也是來看令尊的,看樣子你們還沒會過面。」
「是的。」她禮貌地向我們點點頭,抑止內心的痛苦,勉強地一笑:「我都不認識各位叔叔伯伯,你們沒有到我們家裏去過。」
「沒有,」我點頭:「不過,我們常常到令尊店裏,他為人很好。」我又指著我們帶來的物品說:「所以我們特地備了點水果來看他。」
「真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這點小東西實在不算什麼,他平常給我們或給其他人的,簡直不知有多少!」
她臉上立刻展露出喜悅的神彩:「爸爸為人很豪爽,朋友有困難,一定盡力幫助。昨天,是他一位朋友的兒子結婚。媽原不准他去的,他不聽,他說他已經答應要去。」
真是愈弄愈糊塗,我想八成兒是弄錯了,萬一弄錯了,我真擔心下不了台。
「洪先生。」朱先生輕輕碰碰我:「你看他的手,不像是老陳的。」
我的目光落在病人手上,果然不對勁,老陳那雙手,粗糙得像刷子那樣扎人。而眼前這雙手,卻柔柔軟軟地,根本不像做工的。再看他的腳,也是白白細細的,那裏像老陳常年打赤腳,五個指頭張得像老薑似的。
「我們走吧!」我附耳對同來的三個伙伴說。
「好呀!」朱先生回答,因為他已看出破綻來了。其餘兩位還蒙在鼓裹。瞧他們的神色,好像不願走得這麼快。但我不管,還是站起來向主人告別:
「陳小姐,對不起!我們要告辭了。」
「好,謝謝你們。」她站起來:「有空請到我們家裏玩。」
「待令尊的病好了,再到府上拜訪。」
「好的,好的,一定來啊!」
「媽!」我們正要舉步往外走,陳小姐驚叫一聲。那個被叫媽的,是位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面帶驚懼之色。她奇異地看著我們,她的女兒立刻介紹說:
「這幾位先生都是爸爸的朋友,他們特地來看看爸爸的。」她又指著桌上的東西說:「這些禮物也是他們送的。」
「真不好意思!還讓你們破費,你們人來了,我們就感激不盡了。」
「這算什麼!小意思。」我說。
「陳夫人,我們要告辭了。」朱先生插嘴。
「不坐一會。」
「不了!不了!」我和朱先生同時說。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她彎腰送我們走出三號病房,那位白髮的仁兄還糊裡糊塗說:
「想不到老陳還有那樣美滿的家庭。」
「老大哥,」朱先生忍不住笑著說:「難道你還沒認出,這個老陳不是我們所要找的老陳!」
「那裏不是?」他好像還不服氣似的:「手腳都不像。」
「那我們找的老陳呢?」
「再去找呀!」
於是我們再到服務台查問,我們所找的老陳,的確來過,只是輕傷,包紮一下傷口就出院了。問他到那裏去了,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這就成了斷線的風箏,不知飄到那裏去了。
後來,我又到楊警員那裏問過,也不知去向了。
七月中旬,我們機關裏接待一批暑假工讀生,局長照例派我負責!其方式是先有一個茶會,由本局各科組長介紹業務概況。然後他們填表格,最後由我個別談話,根據他們的興趣分配工作,以使他們在一個半月的工作裏能勝任愉快。
我一個個地交談,最後一位是孫正,而他家庭狀況調查表父母欄內,只填有父:陳琛。我腦筋一轉,陳琛!莫非是修單車的老陳?而更奇怪的,他的兒子姓孫,那有父子不同姓的?難道他是養子?我當然不能問他是什麼子囉!於是從側面探聽:
「你父親是什麼職業?」
「修車的。」他脫口而出。
「修單車的,對不對?」
「噫,您怎麼知道?」他木楞著黑圓的眼睛問。
「我認識他呀!」我並沒把握,只玩笑而已。
「真的?」
「怎麼不真哩!我在他店裡修過車。而且還是我的老長官。上次颱風後,我到處找他哩!」我進一步玩笑。
「那次風災之後,他就搬回市區來了,就在這附近,有空請到我們家裡玩。」
「好的,我一定去。」我想一定是老陳了。
       ×                                             ×                                              ×
把他們的工作交待好了,我上午的工作就算完畢。打鐵趁熱,何不現在就去看看,到底是不是我所要找的老陳?
他們住在鬧區的巷口,在一座高大的建築物下搭了個帳篷,兩個學生正在打氣。老陳彎起腰在轉車輪,的確是他,於是走攏去和他開玩笑。
「報告連長,我找得你好苦!」
他驚愕地抬起頭來,楞著看我,好像是不相信他的耳朵:「老弟,你叫我麼?」
「連長呀!你是萬山羣島上的英雄,我曾經在團集合、師週會都聽過你的演講。」
他冥想了一下,似在搜索記憶,然後笑著說:「那我們以前是一個單位了。」
「是的,我們是一個團,我是頭一個連,你是末一個連。」
「啊!」他恍然大悟:「那你為什麼不早說哩!」
「我原來也不知道,還是派出所楊警員說的。」
「楊浩?」
「是的。」
「他還對你說些什麼?」
「沒說什麼?」我豎起拇指說:「只說你是英雄。」
「哈哈!英雄!」他攤開手看看自己一身油膩的衣服:「這下子可就成了狗熊。」
我突然感慨萬千地回答:「老長官,你目前這個工作是有點委曲你。」
「誰說!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職業,因這個職業,使我認識了許多朋友,從北到南都有。我要搭一次火車,總要遇見幾個熟人。」
「這就是你做人成功的地方,修車的人不知有多少,那一個比得上你呢?」
「那是他們愛護我。」
「呃!」我想起那天找他的事:「你離開的時候,也不說一聲,害得我們找得好苦。」
「我就怕驚動附近的朋友,所以才趁那次颱風之後,就不再去了。」
「那邊的人都非常懷念你。如果你回去,我們大家出錢為你蓋一棟房子。」
「謝謝!謝謝!我在這裏好照顧孩子。」
他提起孩子,我的話題轉到他的家庭方面。
「你的夫人呢?」
「哈哈,夫人!」他拉下肩上的毛巾擦擦汗:「丈母娘還沒生蛋。」
「噫!那你為什麼有孩子上大學?現在分到我們局裏工讀服務。」
「啊,那要請你多多照顧,小孩子不懂事。」
「那裏,我看他很懂事,粗粗壯壯的,嘴巴又甜,怪逗人喜歡的。」
他裂嘴笑笑,似乎很喜歡我稱讚他的兒子。
「這應該是老二了。大的是女的,去年大學畢業,在銀行服務,年初已結婚了。」他調整著車輪說:「其實,兩個都不是我親生的。」他停下工作站起來:「剛才你提到萬山羣島戰役,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什麼事?」我驚疑地。
「那次我們陣亡一個副連長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公祭的時候我還參加的。」
「我這兩個孩子就是他的。那時候孫正還在她娘肚子裏。他父親臨終的時候就託這件事,要我替他把孩子養大。我鄭重而嚴肅地向他保證:只要我陳某人活著,絕不讓他孩子餓著凍著。他聽了我的話,才安詳地閉上眼睛。如今………」
「如今你總算沒有辜負朋友的重託,使他們不僅生活得很好,而且受了好的教育。」
「孫正那孩子,他嚷著要改姓。我覺得他既是孫家的人,我怎發能非法侵佔!」
「這也是應該的,你從小把他養大,跟親生父母又有什麼不同?」
「如果那樣,我就對不起他的父親。」
「他母親呢?」
「孩子三歲的時候,我就勸她改嫁了。那時他才二十二三歲,怎能讓她守活寡?」
「其實,你應該把她娶過來,不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嗎?」
「老弟!」他突然馬起臉,雙手叉腰,兩眼圓鼓,擺出打架的姿勢:「你怎麼開黃腔!我能做那種不仁不義的事?朋友妻不可戲,你懂嗎?」
他義正辭嚴地指責我,雖然使我很難堪;但我內心卻更加崇敬他。
迴 響
故事中的老陳的確有這個人。那是我讀成大的時候,我家附近有個修車的,也是個退役軍人,他非常客氣,收價也便宜,所以他的人緣。生意都好了。突然有一天不見了,大家都很懷念他。

                浪子
       
「嵇哲生。」我拿起話筒自報姓名。
「啊!哲生老兄!你好!你好!我是華正言。」
「哎呀!老弟!是你喲!你在那裏?」
「火車站。」
「要到我家裏坐坐嗎?」
「我不知怎麼走。」
「我去接你好了。」
「好!我在候車室等你。」
那年我高考及格,分發在台北某公營事業機關服務,我第一個認識的就是華正言。剛出學校不久,頭腦靈活,做事有衝勁,人緣很好,又很得上級的賞識。但他最大的缺點是用錢沒有節制,一個月的薪水,他會在一夜之間花光。花完之後,便是東借西欠。不管什麼錢。只要到他手上,一定是先拿來用了再說。不過,他也有點好處,同事之間有什麼急難,他也會鼎力相助。譬如那次妻住院動手術,一下子用了三萬多,要不是他的奔走,真不知如何才能渡過難關!所以我和他除同事的友誼外,還有恩人的情分。
「喂!」我先發現他在東張西望。
「勞動大駕,真不好意思。」他快步迎上來。
「唉!真倒楣!」他右手握拳向左手心猛然一擊說:「小偷找到我頭上來了。昨晚在火車上,不知怎麼搞的,口袋裏兩千多塊錢就不翼而飛了。」
「你要錢用是嗎?」我已明白他找我的企圖,別人可以不理他,我卻不能不理。
「是呀!我到高雄吃喜酒,總不能掛賬呀!」
「要多少錢才夠呢?」
「你身邊能拿出多少?」
「嗯!」我估計了一下說:「一千五夠嗎?」
「夠了!夠了!我回台北就立刻寄來。」
「沒有關係,我們的交情不同,還不還都無所謂。」
「那怎麼好意思呢!許多年不見,一見面就借錢。」
「你這樣說就見外了,你過去還不是幫過我嗎?」
「我可不是因為曾經幫助過你,今天才來向你討債的喲!」
「是是,不管怎麼說,我都應該幫助你解決困難。」
       
我摒住氣按了兩下門鈴。鈴聲和狗聲一齊發作,隨著拖鞋也響了。
「誰呀?」一聽就知道是劉主任的高嗓門。
「主任,是我呀!嵇哲生。」
「啊!哲生,好久不見了。」他拉開了門:「你怎麼有空來台北?」
「因公而來!順便看看主任。」
「謝謝你。」他拉著我往客廳走:「請裏面坐。」
「不要客氣,我一會就走。」
「總要休息一下,喝杯水才走。」
他的夫人及小孩都不在家,我倆毫無拘束地閒聊起來,我的話題突然掉到華正言的身上:
「剛才我去看正言,他家裏的人說,他很久沒有回家了。尤其是他父親,一提到他就生氣,是怎麼回事?」
「唉!」主任臉色驟然一變:「你還不知道,他已經和家庭脫離關係了,我們單位已把他解職。」
「那是怎麼回事?」
「你記得人事室有位陳股長嗎?」
「記得呀!」
「他有位漂亮的太太,你認識嗎?」
「認識。我在公司的時候,她常常來科裏玩。」
「華正言和她有苟且行為,先是暗渡陳倉,後來就明目張瞻地同居。陳股長去找他理論,他還找流氓來揍人。陳股長氣憤不過,就告到法院。後來經人調解,才達成協議,陳股長太太離婚,他正式娶她為妻,可是不到兩個月,他又不要人家了,再去和一個什麼舞女鬼混,害得他的妻子跳淡水河自殺。他父親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容不下這樣一個敗壞門風的兒子,乾脆脫離父子關係。我們處長怕他惹禍,就把他解職了。」
「真想不到,這樣聰明能幹的人,會做出這種糊塗事!」我非常惋惜地說。
「你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主任語氣激動地。
「不知道。」
「當大騙子,到處騙錢花。騙不到手,就硬要,你可要當心點!他沒有找過你嗎?」
我的天!這怎麼得了?怪不得上次拿了錢就沒消息,我還以為他事情多,忘記了。
「騙也不是辦法,總得找點事做。」
「他自己不想振作,人家也不敢給他工作,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唉──」我只能為他長嘆而已。
公務接洽完畢,回到台南家裏,妻第一句話就說:
「華先生昨天來過了。」
「又來借錢!」
「你怎麼知道?」
「哼,怎麼知道!我告訴你吧!他不再是以前的華正言了,現在是個大騙子了。」
「你別胡說八道!」
「我在台北才聽說,他亂來一切,被機關解職,無事可做,只有到處騙錢。」
「他怎麼會這樣呢?」
「誰知道。」
「他又借好多錢去?」
「一千。」
「完啦。這一千元又泡湯了。」
「說不定他會還我們。」
「會還!不再來要就好了。」
果然,幾個月之後,真的又來了。那是一個禮拜天的下午,我們全家大小正擠在客廳看電視。他莽莽撞撞地走進來,一屁股甩在沙發上,彈簧壓得嘎嘎嘎響。右腿蹺在茶几上,斜吊著香烟,十足的流氓習氣。
「姓嵇的,我不說你也知道,大爺又要錢用了。」
「老弟,你這樣長久下去,總不是辦法。」
「不這樣怎麼辦?我要生活,不能坐著等死!」
「生活的方法很多,為什麼偏找這種生活!」
「別向我說教了,我的腦子裏裝不下這些教條,只裝得下鈔票和麵包。」
看他實在不可理喻,講什慶也是白費。他的目的是要錢,給錢就是了,何必徒費脣舌。
他從我手中接過五百元時,不但沒說個「謝」字,反而兇狠狠地:
「姓嵇的,這些錢我拿去翻本。如果贏了,我加倍奉還;若是輸了,咱們都倒楣。」
我真後侮當年接受他的幫助,而今順理成章地成了他勒索的對象。
這次輸贏我不知道,但他有一年多沒來找我倒是真的。我常聽台北來的朋友說,他在西門町、華西街、延平北路獨霸有地盤,台幣和女人有的是。
又過一陣子,我突然在報上看到一則新聞,說甲級流氓華正言詐欺、勒索、迫良為娼,犯案纍纍,惡性重大,警方決心送外島管訓。要不是附有相片,真不敢相信是我所認識的華正言。這樣也好,讓他去吃點苦頭。或許能回心轉意。
禮堂的人聲像煮滾的開水那樣沸騰,我從人縫中擠到右邊的受禮台,簽名、送禮,然後找位子坐。一直往裏走,才發現後面的左角落裏有幾把空椅子。窗口處有一對男女正在低頭私語,狀極親熱。雖然看不到他們的臉龐,但從側面看去,女人的身段很纖細,皮膚很白嫩,一襲水紅色的洋裝,裙擺很短,大腿上的箍襪帶也露在外面。男人的大包頭梳得油光水滑,深色的西裝,紅色的領帶,粗壯的身材,看來結實而有力。我經過他們面前時,被旁邊的人潮擠了-下,踩了那男人一腳。他狗急似的跳起來,掄著拳頭要揍人。我連忙賠不是:
「對不起!對不起!」
「嘿!」他猛向我肩上一拍,乾笑地說:「哈哈。是你呀!嵇老兄。」
「噫!你。」我做夢也沒想到,會是正言。
「你奇怪是吧!」他又在我肩上拍一巴掌。
「的確有點奇怪。」
「你認為我永遠會過那種浪蕩的生活?」
「我奇怪你變得這樣快。」我抓住他的手說:「老弟,我佩服你,提得起,放得下。」又指著她身邊少女問:「這是嫂夫人?」
「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是太太的前身!我希望早一點喝你的喜酒。」
「別急,如果有這麼一天,一定請你坐上席。」
「到時候,不要忘記就好了。」
「嵇老兄。」他拍拍我的肩:「走,到外面去,我有話同你講。」
我隨他擠出了左側門,停留在走廊上,他從西裝口袋掏出一疊尚未摺過的新票子說:
「老兄,我過去向你借多少錢?」
「算了!算了!我早把這件事忘了。」
「你忘了,我不會忘。」
他也沒數,從那厚厚一疊鈔票中隨便分了一半往我口袋裡塞:「你一定得收下,我過去借人家的錢,通通要還清。如果今天碰不著,改天我也會送到府上。」
他的態度看來是那樣堅決,我只有接受了。晚上回到家裹,把新鈔往妻面前一晃說:
「你看,這是正言這我們的錢。」
「正言?」妻眼睛瞪得老大:「你遇見他了?」
「我們在一起吃喜酒。」
「他現在混得不錯?」
「他可能挖到金庫,用錢不要數。」
「啊!他真的改過自新了。」
「這次到外島管訓,總算沒白費。」
然而,我們的話猶在耳,又在報上看到他驚人的新聞,說他是私造偽鈔集團的首腦人物,被警察逮捕法辦。從犯有五人在逃,四人落網,我氣得拍桌大罵:
「這傢伙!真是頭頂生瘡,腳下出膿,壞透了!」
幸好那把新鈔票還放著捨不得用,不然,我也跟著他犯了法。真不是玩意兒,沒有錢就算了,何必拿假鈔害人!再有機會碰見他,非抓他到派出所不可!
夜深了,妻和孩子早進入夢鄉。我看完晚報,將房門作一次睡前的最後檢查。正走到院子的時候,突然有人翻牆下來,我急忙問:
「誰?」
「噓──」跳下來的人很緊張地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講話,然後往屋裏跑。從窗口透出的燈光,我已看清楚,他竟是華正言。我立刻追進去,他站在客廳中央,一身泥土,狼狽不堪。想到上次的假鈔,及以前向我借的錢,不禁激起餘怒,跳過去揪住他的衣領責間:
「你要幹什慶?想偷我東西?」
「後面有人追我,讓我躲躲。」
我想這小子一定沒做好事,可能是警察在追他。好,讓你躲,你乖乖的躲在這裏,我好打電話報警,讓你這個壞蛋自投羅網。於是我把剛才看過的晚報給他,又給他一杯開水,就悄悄溜出去打電話!說我家裏闖入一個不法之徒,要他們趕快派人來處理。
我依照警員的指示,好好看住他,千萬不要讓他跑掉。必要時可擊昏他,以策安全。於是我找了一根棒子捏在手中,如果他要奪門而出,我就對他不客氣。
他總算很乖,只坐在沙發上看報,翻來翻去,幾乎連廣告都看完了。
終於盼來了兩位警員,我把他們帶進客廳,指著還在埋頭看報的華正言說:
「就是他。」
一位高個子警員用手電筒向他一掃,他猛一抬頭,警員立刻驚異地說:
「華同志!是你?怎麼跑到這裏來呢,我們正四處找你。」
「我被他們盯得沒辦法,路過這兒的時候,就翻牆進來。這位嵇先生是我以前的老同事,他以為我是大壞蛋,他向你們報案,我非常感激。」
一位矮胖的警員轉臉對我說:「嵇先生,你恐怕還不知道,他已不再是危害社會的地痞流氓了,而是我們政府的安全人員。最近他破獲了一樁重大的匪諜案,他身入虎穴,與匪徒周旋數年之久。今晚當整個匪諜組織將被一網打盡之際,他的身分不幸暴露,幾個匪諜從高雄追蹤到台南,想置他於死地。我們接到上級指示,要盡全力保護他。想不到他跑到你府上來了,而且又是你打電話通知我們。在保護他的安全上,你也是功臣之一。我們會報請上級給你嘉獎。」
「警員先生,你的話我越聽越糊塗。」
「還是我自己說吧!」正言插嘴說:「當我第二次犯案入獄的時候,認識一個叫羅森的傢伙。在獄中我們並無深交,僅僅是互通姓名而已。他什麼時候出獄,我也不知道,但當我出獄後的三個月,我們在高雄火車站相遇了。那時,他一身西裝革履,十分神氣。而我卻處處碰壁,連生活都混不下去,衣著也很隨便。他當然看出我當時的處境,就立刻寫了一張條子,要我到五福四路一條巷子去找一個姓劉的。我果然找到這個人,他待我非常好,要我住上等旅舊,吃上等菜飯,而且給我介紹一個最漂亮的女孩。他們這種無條件的供給,使我疑為是在夢中。
「後來到光復節的前幾天,那位劉先生突然對我說,有一件重大任務要交給我去完成。我受了他們那樣大的恩惠,即使把頭割下來,也在所不惜,所以就滿口答應。到光復節前一晚上的深夜,劉非常神秘地把我從夢中叫醒,要我和他出去貼標語。我很奇怪,為什麼深更半夜出去貼標語呢?待我接過來打開一看,完全是反動標語,跟中共的口氣完全一樣。我這才大徹大悟,他們是潛伏在台灣的間諜。我想別的任何壞事都可做,就是不能和中共同流合污。所以我決心要改邪歸正,我要協助治安單位,破獲這個間諜組織,以彌補我過去的罪孽。政府對我寬大為懷,不但不究以往,面且收錄我為治安人員,讓我有贖罪的機會。」他激動地,滔滔不絕。我越聽越感動,不待他說完,就插嘴說:
「正言,你真是浪子回頭金不換!」

                男子漢
我第一次見到二叔,是我八歲的時候。
在未見他以前,家裹的人都不大願意提他,好像他根本不是我家的人。只有奶奶常常在唸,但也沒有好話,而是嘆息:
「都怪我不好,小時候沒有好好管教他。」
從鄰居們的談話中了,二叔也不是什麼好人。他是怎麼個壞法,大家都不敢說。怕他知道了,會回來報復。
但是二叔也有好處,因為他,外人就不敢欺負我們。譬如我在外跟人打架,如果有人說:
「不要惹他,你知逍他二叔是誰嗎?」
欺負我的孩子,就不敢再惹我。
那些年常常鬧土匪,惟有我們附近幾個村莊清靜,據大人們說,這都是二叔的「聲望」鎮懾的。當時還流傳一個很有趣的故事,是不是真的,我不敢保證,但大家都是這樣說:那年山後張老爺挨搶,土匪們把張家大小綑綁起來,要他們交出五十根金條,否則就要殺張家的獨生子。當時張家門第已衰落,一下子拿不出來,於是張老爺說:
「金條是有,我交給我的女婿去了。」
「你女婿是誰?」
「就是前面的瞿家二少爺嘛!」
土匪們沒有講第二句話,立刻就放人走路。
後來張老爺真要把他的大小姐嫁給二叔,而且陪嫁二根金條。但二叔沒答應,他要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二叔是什麼時候到家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有天早晨,飯桌上突然多了一個穿黑短大衣的人。我傻楞楞望著他,他只顧吃飯,根本無視於我的存在,還是奶奶在旁邊說:「阿全,這是你二叔呀!」
我記不清當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只覺得他好可怕,一臉大鬍子,好像毛刷一般。濃眉下的大眼珠,閃著一股懾人的兇光,怪不得人們提到他就怕。奶奶講的故事裏,常常有殺人魔王,我想殺人魔王大概就是二叔這樣。
「老二!」奶奶大概看二叔沒理我,就衝著他說:「這是阿全,你還記得嗎?」
他抬起頭來望了望我說:「哦!上次我回來的時候,他出生了沒有?」
「怎麼沒有?你大嫂正在月子裡。」
「哈哈哈!」他笑聲之大,幾乎把屋頂的瓦片都震翻了:「你叫我怎麼會記得!」
「他今年八歲,你就有幾年沒回家,叫我怎麼放心得下!」奶奶艾怨地說。
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奶奶的話,而是楞著看我,皮笑肉不笑地伸著手說:
「來!小子,讓二叔抱抱。」
我不敢過去,還是傻傻望著他。
「過來呀!」奶奶正起瞼說。
二叔在家很少出門,家裡的人也絕對不向外面人說他回來了。如果有客人來,飯桌上也見不到他。他整天就躲在小樓上睡大覺,我真佩服他有那樣多的覺睡。
有一天晚上,我聽到小樓上嘰嘰咕咕,有幾個人在說話,這是從來沒有的現象。於是輕腳輕手摸上去偷聽,只聽父親說:
「老二,我看你還是帶著你的人馬投效中央,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不然,你把你的人解散,讓他們各自回家種田。你就回來,做你願做的事,只要不做現在這種事就行。」這是奶奶的話。
我從門縫中望去,二叔雙手支著下巴,兩眼望著腳尖,一直沒有吭氣。
「時代不同了,這種事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幹的。只要你決心悔過,我想中央方面會原諒的。蔣總司令是個寬大為懷的人,他對於過去反對他的人向來是既往不究的。何況你並沒有與他為敵,如果,你還執迷不悟,一旦中央下令清剿,那時候誰也幫不了忙的。」
「你大哥的話很對,回去後就向中央歸順。」又是奶奶。
屋子裡沉寂下來,父親和奶奶直直地望著他,企待著他的決定。
「我看你不要猶豫了,老二,浪子回頭金不換。要做正大光明的男子漢。」父親上前推著他說。
「老二,你再不答應,我給你跪下。」奶奶真一下跪下去。二叔倏地跳起來,憤怒地掙開父親的手,一面往樓下衝,一面不耐煩地說:
「好了!好了!你們不要逼我!」
父親和奶奶跟著下樓,眼睜睜望著二叔沒入在夜色中。
二叔就這樣離去了,家裏的人對他更加失望,只希望他不要在外面惹禍就好。
平地一聲雷,蘆溝橋的砲聲拉開了八年抗戰的序幕,日本鬼子的鐵蹄很快就踐踏了半個中國,我的故鄉也遭受了蹂躪。
在鬼子導演的「新政府」下,萬萬沒想到,鎮上自衛大隊大隊長竟然是二叔。奶奶得到這個消息後,最初還不敢相信,直到她親眼看見他帶著幾個嘍囉到處抓人,才不能不信以為真。她氣得跑到鎮公所去,當眾打了二叔兩個耳光,這件事又給附近的人留下茶餘飯後的趣談。
我在同伴中再也抬不起頭來,我走到那裹,總有人在後面指指點點,說我是小漢奸。我真想有一天趁二叔睡覺的時候,溜進他鎮公所的房間把他殺掉。可是鎮公所門前總是警衛森嚴,我看到那明晃晃的刺刀腿就發軟。
二叔最不該做的一件事,就是誤聽別人之言,說父親是「重慶分子」,硬把父親抓到鎮公所,親手打得遍體鱗傷,幾乎送了性命。不但我們恨他入骨,就是我們的親戚也非常痛恨他,甚至不認他是親戚。有幾次他還遭人暗殺,負過傷,住過醫院,只有奶奶去看過他。我想他也夠可憐的了!
最奇怪的是父親,他雖然受過二叔的毒打,但他從不對二叔說過一句怨言。也許他把這筆債記在心裏,等待有一天來討還。
突然有一天傳來驚人的消息,說二叔被日本鬼子槍斃了,屍也沒人敢收。
這的確是大快人心的事,別人是怎麼樣的看法,我不知道,起碼為我們家卸下了沉重的負擔,再也沒人叫我們是「漢奸之家」了。連最愛二叔的奶奶也會說:
「他早就該死了。」
侵略必亡,是歷史的鐵則,日本鬼子自然不能逃過歷史的裁決,在公理、正義之前倒下去了。
出外逃難、或從軍的也紛紛的還鄉了。在這些人羣中,竟然有了父親。他肩上佩著兩顆閃亮的梅花,腳穿長統馬靴,腰間掛著盒子砲,怪神氣的!可惜這時奶奶已去世,否則,她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子。
有一天,父親突然喊住我說:
「阿全,你還恨二叔嗎?」
「爹,難道您不恨他嗎?」
「我不但不恨他,而且很佩服他。」
「佩服他!他做漢奸,六親不認,你還……」
「他不是六親不認,而是大義滅親。」
「爹,你越說我越糊塗。」
「等我把整個故事說完,你就不糊塗了。」
「那您快說嘛!」
「你以為你二叔真是漢奸嗎?」
「不但我不懷疑,我想任何人也不懷疑。」
「那你就錯了,他不但不是漢奸,而且是愛國志士。他原來當過土匪是不錯的,但自從那次我和你奶奶勸過之後,他就真的改邪歸正了,帶他手下那一萬多人歸順中央軍,政府給他一個團長的職務。鬼子來了之後,政府有意選派一名反情報人員,因為他的身分很適合在這裏做這份工作。他就毅然深入虎穴,擔任這艱鉅的任務。」
「他既然是為政府作情報,為什麼對自己同胞那樣兇?」
「他要掩護自己的身分呀!使鬼子們相信他。」
「爹,你真是重慶分子嗎?」
「也可說是,也可說不是。我敢說,除少數賣國賊而外,每個人都是政府的情報耳目。」
「二叔真是鬼子殺的?」
「是的,因為他的身分暴露,被日本奸諜殺害,他雖然死了,但是保全了我們潛伏在日本陣營中的情報組織,也保全了多數工作同志的生命。所以,我想你二叔的死是值得的,他應該算是個男子漢。」
「二叔,我敬愛您!」我想著他那滿臉的大鬍子由衷地說。
 響:
我父親的確有一個朋友為土匪,有一次來我們家住了好多天,晝伏夜出,給我家帶來麻煩,後來不知所終。
             王班長
「這位是你們的班長,姓王名叫金發。王班長品學兼優,在第二連當副班長時,有優異的表現。這次調到貴班來當班長,今後你們在王班長領導之下,必能創造比過去更高的榮譽。」晚點後,排長集合本班為我們未來的班座下佈達式。
「什麼『品學兼優』?簡直像『地瓜蛋』!」隊伍解散後,陳火木首先評論。
他的確像「地瓜蛋」,身體矮而胖,皮膚像「印度人」。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像個老太婆,說話有點結巴,憑他這付尊容還算「品學兼優」?還配當我們的班長?
我們這個班,正如排長所說有光榮的過去,舉凡連裡有什麼競賽,「冠軍」、「第一」、「模範」總是少不了的。這並不是我們班兵有三頭六臂,而是前任李班長領導有方;而今換上這位彆腳班長,本班的前途真是不堪設想。於是,我們為上級用人不當而抱怨。管他的!好壞有班長擔當,與我們這些小兵有啥子關係?何不坐觀成敗?
第一個禮拜,平安的過去。
第二個禮拜,是行軍訓練,以他平常走路的姿態是不能走遠路的。在我們看來,這是他丟臉的時候,也是我們出他洋相的時候,就冷嘲熱諷的說:「誰要走不動,就乾脆掛病號,免得為本班丟人。」也有人直截了當的說:「班長,你走得動嗎?」他不置可否,只是一笑了之。
第一天的行程是二十五公里,非常輕鬆,沒有人落伍。
第二天加了五公里,還是派司過去了。
第三天再加五公里就有人落伍了,但我們的「地瓜蛋」還是熬過了。我們很不服氣,就商量一個歪主意,由陳金坤擔任主演。
第四天的行程沒有增加,走到下午已是精疲力竭。陳金坤向大家作了個鬼瞼,我們向他點點頭,他就開始表演了:「報告班長,腳起了泡,實在不能走。」
「怎麼辦?又沒有救護車。」班長焦急的說。
「把背包放到行李車去。」我的參謀發表高見。
「行李車早到前面去了。」趙春生說。
「嗯!」他皺了皺眉頭說:「怎麼辦?」
「班長揹呀!」陳火木帶刺的說。
「好!」他呆了半晌說。
「保險走不到半小時。」趙春生輕聲的對我說。
意外的,他竟做到了。
「今天過去了,還有明天。」趙春生很不服氣地說。
第五天,我們如法炮製的,由趙春生任主角,他還是承擔了。
我們還不服氣,第六天由張大明主演,還是沒有打倒他,我們只得甘拜下風。
政治大考到了,個人與個人、單位與單位又要競爭一番。去年度,本班的李班長由初試、複試、總復試一直名列前茅,不幸在會試的時候,一題之差而前功盡棄,但也為本班寫下光榮的歷史。今年呢?李班長高升了,這個光榮也給他帶走了。
初試的成績公佈後,冷門出來了,我們班裡有兩位得分高達九十六分以上。一位是趙春生,另一位就是我們的「地瓜蛋」班長了。趙春生是高中畢業,平常也很用功,得九十多分是理所當然,而「地瓜蛋」算那一夥?論學歷初中-年,平常很少用功,能得九十六點五分,那真天曉得──不是抄書,準是看人家的!
九十五分就可以參加複試,「地瓜蛋」自然也在複試之列。由於他初試得分不太光明正大(我們瞎猜),我們少不了又是冷言冷語:不要作白日夢,政士不是人人可得的。但他不管,偏偏要碰碰。
天下的事就是這麼怪,趙春生在總複試就刷下來了,只有「地瓜蛋」卻是一路領先,奪得政士的寶座。
昨天早晨朝會的時候,部隊長突然叫「地瓜蛋」上台去,我們以為他違了紀,給團體丟了人,要他上台「照相」的,那知部隊長竟這樣宣佈:
「這位王同志是標準的革命軍人。昨天晚上才接到公事,來不及轉發各單位,我先在這裡報告一下。據公事上說,王金發同志上月二十九日上午八點廿分,在臺北火車站撿到美僑遺失的皮包一個,內有美金一萬元,他原封不動的交給憲兵隊,他並交代憲兵,不要把他的姓名告訴失主。……」臺下爆出如雷的掌聲,把部隊長的聲音淹沒了。
待臺下的聲音告一段落時,部隊長繼續說:「王同志不僅為我們部隊爭到榮譽,也為國家爭到榮譽,值得我們,……」又是如雷的掌聲。而我們班裡的掌聲響得最響、最長。
愛的故事
               
素芬:
昨天我見你神色不對,猜中你可能有什麼事,但你就是不說實話。打電話問李芝蘭,才知道你和哲生離了婚,小芬又生了病。本想立刻去看你,但又抽不出時間來,先寄兩萬元給你應急,用完了再告訴我,並祝愉快!
海青上
××
素芬看完信,內心有無限的感激,更有萬分的愧疚。他對她的恩情,真如海之深,天之高。
昨天,她把僅存的一點首飾送進當舖,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忘記熙來攘往的行人,忘記快車道上的危險,只一心想到病塌上的小芬要吃蘋果 。突然一輛華麗的轎車,嘎然一聲剎在她面前,她木然而立,兩眼凝視。車窗上伸出一個油亮的西裝頭來,操著磁性的男低音說:
「嗨!素芬,是你!好久沒見了。」
她直楞楞望了她好久才回答:「海青。」她本想玩笑一下說:「你的車子好大,幾乎撞上行人。」但此時的心情實在玩笑不起來。
「你去那裡?」他上下打量著她異於常態的神情問。
「不去那裡,我要回家。」
「你的氣色不大好,沒有生病嗎?」
「沒有。」
「不要騙我喲!」
「不會的。」
「那就好了。」
「嫂子好嗎?」
「很好,謝謝你的關懷。哲生有信來嗎?」
「有……昨天還收到一封。」她極力抑制內心的激動,還是爆出幾顆熱淚來,她一面用手绢擦拭,又一面掩飾說:「哎,有灰塵,有灰塵。」
…………
陽光突破白雲,照著虎頭埤的水面。春風像少女的手,把湖水撫起一層粼粼的波光。在靠山邊的大樹下,有一對青年男女。女的穿白色的短裙,水紅色的襯衫,腰間束着黑色的寬帶子,那圓圓的銅環泛出金色的光輝,與春陽相輝映。細長豐盈的小腿,套着黑色的長襪。一頭烏亮的長髮,從頭頂均分下垂到胸前,使她稍嫌圓大的臉龐顯得秀氣了些。再加上濃眉下隱藏那比湖水還澄清的眸子,顯得嫵媚動人。
男的著套頭黑色毛衣,鐵灰色西裝褲,兩手枕頭,仰躺在青草地上,望著飄浮的白雲,怡然自得,像沉浸在幸福裏。女的側着身,右肘撐起半個身子,左手放在他胸前,拈著她的毛衣玩。
「素芬,像我這樣躺吧!你那樣手會麻。」
「不會,我習慣這樣。」
「那你把頭偏在我胸膛上。」他拍拍結實的胸部說,「壓壓沒有關係,我這裏像鐵板一樣硬。」
她沒有拒絕,果然把頭偏上去,秀髮掃得他頸子好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怎麼了?」她蹺起頭來問。
「你的頭髮。」
「那我們不躺了。坐起來好嗎?」
「好。」他手向前一伸就坐起來,看著一棵芒果樹說:「素芬,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來這裏嗎?」
「怎麼不記得呢?那時候才剛接種,現在已綠樹成蔭了。」
「那時候你還是流鼻涕的野丫頭。」
「你是捏泥巴團打水仗的小頑童。」
「哦,你罵我是頑童。」他抓住她的手,假裝生氣的樣子:「我要打妳。」
「你打,打呀!你打右臉還是左臉?」
他揚起高高的手,當快接觸到她被太陽染紅的臉蛋時,實在不忍心放下去。他忽然想起問:
「素芬,你能多住幾天嗎?」
「最遲明天晚上搭夜車走,春假只三天,後天上午第-節有課。」
「我不能送你回台北,最近果園工作多。」
「我有伴,我們班上有位同學的家住台南,我倆約好-起走。」
「我已同媽商量好了,準備把南部的菓園賣掉,再到台北做生意,以後就免得我們兩家人跑來跑去。」
「我也是那樣想。」
「這個日子不會太遠了,等你畢業那天,就是我們兩家人合而為一的時候,到時候,你就是我的夫人,我就是你的老爺。」
「哼!」她一伸脖子做個鬼臉。
太太看完海青的來信,心裏樂呼呼的。海青對她像親生母那樣好,三天兩頭來信問後不說,有什麼新鮮水果成熟,一定先送點來嚐新。過幾個月就給她母女匯一筆錢來,深怕她們生活有困難。女婿就是半子,將來和女兒成親之後,兩家人住在一起,不就等於親生的兒子。
「媽!」素芬抱著幾本洋裝書跑進來,將書往桌上一丟:「我已經考完了。」
「恭喜你,孩子,你是個道道地地的大學生了。」她感慨萬千地:「要是你爹在的話,該有多高興!」
「媽,您又想起爹了。」她拉著母親的手說。
「不是,媽看到你長大了,心裏很高興。」她的目光轉到手中的信說:「這是海青的來信,他問那天舉行畢業典禮?他和趙伯母都要來參加。」
「下星期三,不過我不想他們來。」
「為什麼?那是他們期待已久的。」
「不為什麼,我不想要他們來。」
「傻孩子,你到底說些什麼啊!媽越聽越糊塗了。」
「媽!媽!」她吞吞吐吐地。要說又不敢說。
「傻丫頭,你害臊呀!媽像你這樣大已經做媽媽了。快說,是不是想做媳婦?海青在信上已談到了。今年秋天,他母子倆就搬來台北,然後選日子結婚。」
「媽!媽!」
「哎喲!怎麼了?有話快講啊!真急死媽了!」
「媽!我不……想和海青結婚。」
「你說什麼?」母親吃驚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媽,我……另外有對象了。」
「你!你……」她激動的說不出話來,只緊緊抓住素芬的衣襟。
「媽,你這樣激動我就不說了。」
「你說,快說給媽聽,到底是怎麼回事?」她鬆了手,平靜些。
「媽,您還記得上次來我們家包餃子那幾位同學嗎?」
「記得。」
「其中有個高個子,身體很壯,我和您介紹時,說他是我們學校的籃球健將,曾被選為校隊的代表。和您說話左一句伯母,右一句伯母,叫得很甜。他走了以後,您還說這孩子怪可愛的!」
「他是叫……黃哲生嗎?」
「對了,媽的記性真好。」
「他不是李芝蘭的男朋友嗎?那天他們怪親熱的。」
「他們現在鬧翻了。」
「是不是因你插進去才鬧翻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愛哲生。」
「怪不得芝蘭好久沒來我們家,原來是這麼回事!」
「那是她妒忌我。」
「她恨你,你搶走了她的情人。」母親非常憤怒:「告訴你,我不同意這門親事。」
「我已到了自主的年齡,不同意也要同意。」
「自主,沒你趙伯父、趙伯母,你會自主?恐怕我們陸家早就沒有妳了。」
素芬母親還永遠記得十七年前悲慘的往事。那天晚上,他們全家人剛吃過晚飯。正準備上炕休息,突然有輕微的敲門聲,她的先生陸文虎很機警地開了門,見是他原縣政府自衛大隊長趙虎臣,便驚異地問:
「有事嗎?」
「縣長,不得了哪,丁三馬上要來抓您,您趕快逃走,逃到政府管轄的地方去。」
「丁三這傢伙真是反臉無情!」
「是的,共軍就利用這種地痞流氓作爪牙,好把以前在政府作事的官吏一網打盡。丁三麻子也太狠了!昨天親手把他的叔父槍斃了。」
「那是為什麼呢?」
「還不是因為他以前當土匪?他的叔父曾經檢舉他。其實他叔父還不是為他好!希望他改邪歸正。」
「唉!」陸文虎嘆了口氣:「都怪我當年手軟,沒依照上峯指示把他斃了。我所以向上面力保,是看他有老婆孩子一大群,希望他能改過自新,重新做人,誰知他會恩將仇報。」
「縣長,我看事不宜遲,我們立刻準備走。」
「怎麼個走法呢?」
「我想我們分開走,你帶我家小英,我帶你們素芬。到達自由地區,我們登報聯絡,各歸所生父母。萬一有一家人為敵軍所殺,我們兩家人還留有根;如果兩家人皆被殺,那就是天絕我們。」
「好,就這麼辦!將來我們陸家能不能延續下去,就看你老弟了。」
「大哥,請放心,只要我趙虎臣能活一天,我一定也讓素芬活得很好。」
「老弟,我也向你保證,絕不讓你家小英受苦。」
砰砰砰砰,前門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阻斷了他們的交談,趙虎臣驚恐地說:
「可能是那般傢伙來了,我們一起逃吧!」
「一起走,目標大,風險也大,還是你把素芬帶走,她的母親也跟著去。這面的事由我來應付。」
「大哥,這樣太危險了,萬一落在她們手裏。」
「這也顧不得那樣多,能救活一個算一個。」
砰砰砰砰又是猛烈的打門聲,陸文虎說:
「老弟,你快帶她們走,否則,大家都活不成。」
於是趙虎臣帶著素芬母女到自己家,正在計劃如何走時,丁三麻子一班人馬已來到,趙臣虎略一沉思,對妻說:
「這般傢伙一定來抓素芬母女的,你趕快帶著海青和她們母女從後門走,不得已時,我就把小英當素芬,讓他們抓去。」
「虎臣,小英是我們親生骨肉呀!」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她們陸家只有一個女兒,我們不能眼看她被害呀!」
「萬一走不掉呢?」
「喂!裡面有活的沒有,快滾一個出來。」這是丁三麻子的爪牙王二楞子的喳呼聲。
「快快,快!快!」趙虎臣推著妻兒及素芬母女往後門走,然後拉著小英逃走了。
他在天津火車站與家人會齊,搭車赴塘沽。在這裏他們得到消息,陸文虎於被捕後的第二天公審遇害了,小英則無所聞。後來他們得國軍之助,經上海來到台灣。
起初他們兩家人住在一起,像家人那樣親密。後來趙文虎在南部買了果園,素芬要留在台北唸書,才暫時分開了,但她們母女的生活費用還是由他們接濟。趙虎臣去世後,海青亦是如此。
「我早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我早就聽厭了。」素芬聽完了母親的敘述,很不高興地說。
「我怎能不常常提醒你呢?一粒飯也是個恩人,人家那樣大恩大德,我們如何忘得了?」
「媽!不忘恩德是對的,但不能和愛情混在一起。」
「你和海青並不是沒有愛情。」
「那是以前的事,現在我不愛他了。」
「可是我們已經答應人家了。」
「那是口頭的,並無法律責任。」
「你已經答應他的婚事,怎能說話不算數?」
「嗯!媽!」她自知理短,便耍賴皮:「我不管,我不管啦!我不要和海青結婚。」
「不成,這件事媽決不答應。」
「媽,我喜歡像黃哲生那樣有活力、有性格的青年,我給您老人家跪下。」她真的砰地一聲跪下去:「您幾時答應,我幾時起來。」
「孩子,你先起來我們慢慢商量。」
「我要媽先答應,媽若一輩子不答應,我-輩子不起來。」
母親思慮著、猶豫著,很久,很久,方說:「你叫媽如何向你趙伯母講呢?」
「只要您老人家答應,那邊的事由我去講。」
「我得先說清楚,這門親事媽是不贊成的。將來如有什麼差錯,可別怪媽,是你自己做的決定。」
「我決不怪媽,不管將來是好是壞,都由我自己承擔。」
「好,你這樣說就好了。」
「媽,您答應了。」她喜出望外。
母親點點頭。
「媽!您真好。」她跳起來,繞著母親雀躍。
冤 枉
「慢走啊!上下車要小心,穿越馬路向四週看看。」
隔壁太太又在送丈夫上班,她每天都是如此,先生出去,她送到大門口,看著他離去;先生快要回來,她又站在門口迎接,即使是雨天也不例外。
每當我聽到那親切的送別聲,或看見她眼睛望著馬路等他回來,我的心裡就不是味道,為什麼人家的太太那樣好?我那一口子,不但長相不如人,也從來不站在門口迎送。
「薏倩,妳聽見沒有?」我指指他們說話的地方,故意告訴妻,人家是怎樣對待丈夫的。
「哼!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小妖精了?」妻兩手叉腰,兇狠狠地瞪着我,好像要一口把我吃下:「她好,你為什麼不討她?為什麼要我這個黃臉婆?」
「呃!太太,妳說到那裡去了?我是說著玩的。」
「哼!說著玩的,為什麼不說別的玩?偏要說人家的太太玩。」
「這是就地取材,見什麼就說什麼。」
「我告訴你!」她右手食指向我額角上猛一戳,切齒地說:「從今天起,不準你再說人家的太太好。」
「好的,好的,從今天起,我就光說自己的太太好,我的太太最好。」我高舉右手:「我的太太萬歲。」
「嘿嘿嘿……」她笑得那樣的開心。
有一次,先生來我家聊天,我們海闊天空閒話一陣,他突然沒頭沒尾地問我:「老孫,你猜,我這一生最得意的事是什麼?」
我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但我胡亂地回答:
「一定是娶到一位賢慧的太太。」
「哈哈哈!」他一面仰天大笑,一面重重拍著我的肩:「老孫,你真會猜!就是這個答案。我這一生,什麼都不如意,經商不遂心,從政也失敗,只有婚姻才差強人意。慧琴具有現代女性的外表,也有我國傳統女性的內涵。老孫,你們平常所見到的是外表而已。而她的內涵又超過她外表千萬倍。二次大戰前,日本女人是世界上最體貼丈夫的,而慧琴又不知甚過多少倍!」
先生,你真幸福!」我也伸手拍著他的肩。
「哈哈哈哈……」他一連串的笑聲。
先生,你不要再笑了;再笑,我就妒忌你了。」我打趣地。
「我希望天下的男人都妒忌我。」
「嘿嘿嘿,哈哈哈!」我們兩人都笑得前仰後合。
這天,我去她家閑聊,他們兩夫婦正在吃晚飯,先生趁太太進廚房拿湯的當兒,將一塊瘦肉藏在太太的碗裡,太太發覺後,挾起那塊肉向我說:
先生,我這隻碗是寶碗,它能長出這樣大塊肉來。」
「我這隻也是,不但是今天能長肉,天天都能長。」不待我回答,先生插嘴。
「太好了,你們就用不著花錢買肉了。」
我們相互地對眼笑了笑,太太向著他的先生說:
「仲達,我一個人吃不好意思,你要陪我吃-塊。」
「陪是可以,但妳必須先吃完妳那塊。」
「不行,我就要你陪我吃這一塊。」
「如果我不呢?」
「我連飯也不吃。」太太索性放下碗筷來威脅他。
「我陪妳吃一塊小的。」
「不成,一定要我選一塊給你;不然,我就不吃飯。」
先生無可奈何,只好由她在碗裡,挑一塊給他。
看著他們夫婦吃飯,又使我想到我那一半,一上桌來,只顧自己埋頭苦吃,根本不管我吃沒吃到。有時我有點小病什麼的,她也裝不知道。我常常想,如果她有太太萬分之一就好了。
另一天,先生上班去了,太太來我家剛坐下,對面的王家兩夫婦就打起架來。兩人都頭破血流,還不肯罷休,好像都要把對方置於死地。這那裡是夫妻,簡直是有殺父之仇。
「唉!」太太長長嘆了一口氣:「除父母而外,夫妻算是最親的了,還有什麼可打呢?」
「是的呀!都像你們夫婦就好了。」「我敢大膽的說,夫婦吵架,一定是女人不對,天下只有潑婦,絕沒有潑夫。」
為了禮貌,我不好附合她的觀點:
「那就不見得,有的是長舌先生。」
「但至少沒有長舌婦多。」她這種虛懷若谷,不自以為是的胸襟,更令我佩服!如果可能,應該把全村的婦女集合起來,請她來做教授,教育那些潑婦。
                                               
一個晴朗的星期日,我們全家大小一同去逛植物園。我和妻在一條長凳子上坐下來,兩個小傢伙跑樹林裹玩去了。時已近黃昏,園內的遊客逐漸多起來,而且都是雙雙對對的情侶居多。當我看到他們甜甜蜜蜜的樣兒,又使我回憶起十餘年前我和妻的愛情生活。那時候她是北市著名中學的高材生,我在她學校附近一家貿易公司做事。我比她們早下班,所以我常常徊徘在校門口,等著她的出現,然後護送她穿過植物園。如果要坐下來休息的話,必定是現在這條凳子。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坐在這裏,突然下起雨來了,我倆共頂一隻書包當雨傘,衣服濕透了,我們仍然屹立不動。路過的人莫不罵我們是瘋子,但我們卻說那樣才夠詩意。曾幾何時,我和妻都進入中年,一點找不到年輕時愛情的影子。尤其是妻那不盡情理的潑辣勁,與少女時代的溫順熱情,簡直是判若兩人。
「呃!」妻推我一把:「你在想什麼?看你傻楞楞地。」
「我在想我們的過去,我在想那次我們頂書包淋雨。」
「過去的事還想什麼?」她淡淡地說。
「我想重溫舊夢。」我孩子氣地說:「可惜今天不下雨。」
「就是下雨,我也沒有書包。」妻也幽默起來。
「那以後我們檢一個下雨的日子來好了!」
「好呀!好久我們就來瘋一瘋。」
「只要妳有興緻,我一定奉陪。」
「呃!」妻突然驚叫起來:「那一對多親密!」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在不遠的草坪上走著一對情侶,男的穿花襯衫,白長褲,身材瘦瘦長長地,頭髮也長得快要蓋過耳朵了,是時下一般女孩子最欣賞的男士。女的穿短短的白色熱褲,紛紅色的上衣,下擺快要蓋過褲腳邊了。頭髮也是目前最流行的,長短參差,散亂地披著,就像一把亂麻掛在頭上。男的攬著女人的柳腰,女的把頭偏在男的左肩,慢慢地徜徉著。
「年輕人總少不了那一套。」我回答妻剛才的話。
「哼!年輕人呀!我看那才不是年輕人呢?」
「難道是老年人?」
「我看你的眼睛有問題,應該去配一付眼鏡。」
「這話從何說起?」
「你真沒有看出那女的是誰?」
「真沒有。」
「所以我說你要戴眼鏡。」
「那到底是誰?」
「誰呀!那就是你常常掛在嘴上的太太。」
「你別胡說!」我激動地說:「那會是太太?」
「我敢和你打賭。」
「賭什麼?」
「如果你輸了,就罰你買菜一年。」
「妳輸了呢?」
「我輸了,我就給你做一輩子的太太。」
「傻瓜,妳贏了,妳就做別人的太太。」
「我是說著玩的,你可別生氣。」
「本來就是玩的嗎?」
「那我們過去看看吧,否則,你一定說我造謠生事。」
果然是太太,我們走過去時,他們也從草地走出來,當碰面時,太太還大方地向我們打招呼:
太太,先生,你們也出來玩呀!」
「是的,在家裡悶得很,出來透透空氣。」我說。
「這是很好的,忙了一天,出來走走。」太太回答。
「這位……」妻望著她身邊那位男士問。
「啊!我忘了介紹。」她指著我和妻對他說:「這是先生,太太,我們的鄰居。」
她又指著他對我們說:「這是我的大哥,他剛從日本回國。」
「妳有幾個大哥?上次來妳家的,妳也說是大哥。」妻楞住她問。
太太似胸有成竹地說:「那是遠房的大哥,這位才是親大哥。」
先生今天沒有出來。」我問。
「他到南部出差去了,大概還有一兩個禮拜才回來。」
                                                                                    
晚上回到家裡,妻又疑心地對我說:
「我猜,那根本不是太太的大哥。」
「不是大哥怎會有那樣親熱?」
「就是太親熱了才不像。」
「那要像仇人才像。」
「我很奇怪先生不在家的時候,總有這個哥()那個碗來找她。哼,你等著瞧好了。將來我們這個村裡有好戲看了。」
女人最恨的還是女人,她見不得別的女人比自己強,否則,她就會雞蛋裡挑骨頭來中傷人家。像太太就是好的例子,無論就那一方面講,她都是男人心目中的偶像。然而她在女人的眼裡就不值一文錢。譬如妻,我從來就沒有聽她說過太太一句好話。因此,我並不重視他對太太的批評。
「嗚嗚…………不好了…………太太剛才在我家閑聊了一陣回去,怎麼突然呼天搶地跑過來:「先生,不好了,不…………了,仲達………… ……
「什麼!」我大感吃驚:「先生會自殺!」
「是…………叫我怎…………辦喲!…………也不要活了……」她身體猛向牆壁撞去,要不是我的動作快,我想她的腦袋一定開了花。
太太,妳要冷靜一點,也許印先生沒有……趕快送醫院。」
「他已經死定了。」
真是太意外了,先生會自殺?雖說他在仕途上不怎麼得意,但近些年來,他已從苦難中熬出頭來了,生活也在水準以上,家庭的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樣樣俱全。自他在三年前娶了太太這位美嬌娘,更使他樂開了。而今竟傳來噩耗,如不是事實擺在眼前,誰也不敢相信。
他是在洗澡時動手的,上身赤膊,下身白短褲,扭曲地攤在地上,顯然臨死時還作過掙扎。他是用菜刀,從脖子砍的,一刀偏左,一刀稍右。
「仲達,我……我並沒有虧……待你………… 為什麼要拋……下我…… 太太還是激勸地、悲傷地哭著。
太太,妳要節哀才是,先生既然想離開這個世界,當然有他的理由,也許他覺得他去到另一個世界比活著更好,現在已經達到目的,自然是心安理得。如果他在九泉之下知道妳這樣的悲哀,我想他是不樂意的。」
「不…………要和他一……起去……。」她表現得很堅決,衝去搶地上那把血淋淋的刀子,被我一腳踢開了。
「妳千萬要冷靜,先生絕對不希望這樣做。」
「我一定要跟他去。」她又要去搶刀子,這回被妻揀走了。
東說西勸,太太稍稍安靜了,妻卻突然發現了奇蹟說:「太太,容我再多一次嘴,我看,先生不像自殺的。」
在場所有的眼睛都轉向妻,而每對眼睛裡都流露鄙夷的神態,好像是說,真是個多嘴婆,說話總不揀個時候。我和她的關係不同,所以略帶斥責的口氣說:
「別胡說!」
「我不是胡說,我分析你們聽聽,你門就會知道的,」她好像一個很有經驗的刑事人員:「你們看,他的傷口是在脖子上。自殺,他不能從後面砍,而且,是砍的兩刀,自殺也不可能砍了一刀再來一刀。同時,刀子又離他人那麼遠,難道說他把自己砍兩刀後,再把刀子扔開了才死去。所以我認為是他殺,我們應該通知刑警隊來破案。」
別人的眼裡,立刻透露出佩服的眼光,要不知妻的底細,還以為她在刑警單位混飯吃呢!
只是太太對妻的見解不佩服,因為她對自己的丈夫最了解。先生為人忠厚,又沒有萬貫家財,即使再世風日下,也不可能有人把無冤無仇的人置於死地。這種想法也是非常有道理呀!許多人都同意,於是在場的人立刻分成兩派,贊成妻那派的人說:
「我們要趕緊報案,打鐵要趁熱,早點逮捕兇手。」
太太為首的一派人認為:
先生去了那樣久,應該早給他洗澡、穿衣,好好地有一個來生。」
起初是太太那一派佔優勢,慢慢地,愈來愈少,最後連印太太也投了降,我不禁暗嘆了一聲,真是-個沒有原則的女人。
她不但向妻豎了白旗,而且,還一起同妻到刑警隊報的案。她是-路哭罵著去的:
「是那個殺千刀,沒有心肝的,要害……我們……如果抓……到兇手……我非……和他拼命不可!」
刑警先生來了之後,她更哭罵得兇:「嗚……我與你們無冤無仇,你為什麼害我們。仲達,你知道嗎?你是被人害的,你要去找你的仇人。你打不過他,咬也要咬他幾口。現在,刑警先生來破案來了,你要幫助……………………… 仲達……你真死得慘………………你在世的時候,有……我照顯你………………你孤單單的去了,有誰侍候你?嗚……………………你稍稍等待,等刑警先生把兇手抓住之後……我一定要……跟你去的。我嫁……給你就是你的人,你到那裡,我就……跟到那裡………………有你……就不能活………………
太太這一段精彩絕倫的表演,實在是太感人了,連我這個老淚不輕彈的傢伙,也不得不掏出手帕來。只有兩位刑警先生的心比金剛鑽還硬,只顧在印先生身上推推摸摸,又在屋子裡東瞧瞧西望望,然後將兇刀用布包起來。一個對太太說:
「印太大,請把妳身上的毛衣外套脫下來。」太太氣色大變,嘴唇有點顫慄,腰也直不起來,雙手緊緊抄住毛衣,不肯解開。
太太,妳最好解開,不然,我們就動手了。」
太太仍舊不解,那位刑警猛一撥開她的手,又拉開她的毛衣,雞黃色的襯衫上,濺著一點一點的血。刑警又仔細注意她的腳背,發現是不久才用水洗過的,而且還在趾縫間留下一些血跡。
「是不是妳謀殺的?」
「不是不是,我怎麼會謀殺自己的丈夫?」太太立刻否認。
「妳不要抵賴,請妳跟我們走。」
「哎喲,我是……冤枉……冤枉……。」她一下子就軟在地上。
刑警掏出手拷,把她帶走了,她還一路上大喊:「冤枉!冤枉!冤枉…………

               
穿過一片翠綠的竹林,便看到阿秀那棟孤立在小山腳下的磚瓦房。阿秀原是我家的傭人,一年前因她的丈夫去世才辭職。他是一個非常勤儉的婦人,和我家上下處得水乳交融。這次我生了病,需要到鄉間休養一個時期。阿秀知道這個消息,親自跑來請我到她家裡住。我在盛情難卻的情形下答應了。
「哈哈,小姐,妳這樣早就到了,我正想到車站接妳哩!」我剛走到屋角上,便與她相遇,她先是一楞,繼而興高釆烈地叫起來。
「接什麼!我們都不是外人。」
「我怕妳找不到了。」
「我還記得路。」
……………………
房子整理得很清楚,各樣傢俱都抹拭得一塵不染。她給我預備了一間很大的房間,三面都有窗戶,光線充足,空氣新鮮。牆壁、天花板是剛粉刷過的,棉被、蚊帳也是新的。她真把我當貴客看待。
看完房間出來,便見到大門口站著一對八、九歲的男孩。我還記得那就是她的雙胞胎。前面那個胖篤篤的是小華,溜著一雙大眼睛向我憨笑。後面一個是小中,面孔雖然清秀,但卻患了小兒麻痺,右腿踡在空中,全靠拐杖支撐半個身子,顯得楚楚可憐。他怯生生的瞪著我,好像很不歡迎我這個客人。
我立刻從手提包裹取出兩支玩具槍說:「小中、小華,快過來,阿姨給你們手槍!」
「謝謝阿姨!」小華蹦跳著跑過來,接了槍很禮貌地說。
小中還傻楞楞站在那裡,對於我的禮物視若無睹。我以為他走路不方便,就給他送過去,他卻狠狠的扔在地上。阿秀立刻歉意地對我說:
「這孩子,脾氣越來越壞,總是跟別人合不來。小姐,妳不要見怪。」
「那裹,孩子嘛!大概他害羞。」
……………………………
有一次,我代阿秀到學校接他們,他一見到我就逃避。我從右邊,他由左邊走,我拿糖果哄也哄不來,真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怕我!
那是-個陰雨的下午,我正躲在房裡看一本小說,忽然聽到外面「空咚」一聲,我立刻跑出來,竟是小中摔倒了,拐杖拋得遠遠的。我趕緊去扶他,他卻恨恨的說:「不要妳管!」
他這樣敵視我,使我很氣惱,如果不看他殘廢,我真要罵他一頓。
那天阿秀帶著小華到桃園去了,晚上卻是急風暴雨,電線斷了,屋裹漆黑一片,我把頭縮進被窩裡不敢露出來。突然間,好像有人向我撲來,我驚悸的喊道:
「誰呀?」
「阿姨,是……我呀!」
「啊!小中,你要做什麼?」
「有颳風,我………………
「不要怕,有阿姨保護你。」我撫著他的頭說:「和阿姨一起睡好嗎?」
「好………………」他急忙拉開被子鑽進被窩裏。
這天晚上他在我懷中睡得很甜。翌晨風停雨息,宇宙仍是往日那樣和諧平靜。小中也不再像過去那樣避著我了。
「小中,你喜歡阿姨嗎?」我給他穿衣服的時候間。
「喜歡。」
「好,阿姨也很喜歡你。」我摸著他清瘦的臉蛋說:「以後常和阿姨玩。」
「真的嗎?」他喜出望外的看看:「妳不笑我少了一條腿?」
「那裡會,你比別的孩予更可愛。」
「可是很多人都討厭我,罵我瘸子,我摔倒了,他們不但不扶我起來,反而鼓掌大笑,所以我恨他們。以前我以為阿姨也是那種人哩,所以我也很恨妳。」
「阿姨不是那種人,阿姨最喜歡小中。」我緊緊地抱著他。
從此以後,我們就成了好朋友。我常常帶著他在附近的公路上玩。有別的孩子欺侮他,我就替他打抱不平。走遠了,他感覺很累,我就背他。給他們兩兄弟買東西回來,我總是讓他先選擇。後來他竟長久和我一起睡覺。
由於鄉間的寧靜生話,我的健康也逐漸恢復了。公司又一再來電報催我回去上班,我得不作回家的打算。
臨行那天,阿秀在山上摘了一籃芒果送我,小中卻偷偷把他的撲滿打開,在小鎮上買了個洋娃娃。當我拿著他這珍貴的禮物時,激動得掉下眼淚來。
她們全家人送我到車站,小中硬拉着我不讓上車,我向他說了許多好話,並講好了下次去的時間,他才慢慢的鬆開了手,但又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回來以後,公司的業務堆了一大堆,我也沒有和他們寫信。
可是,有個星期天。阿秀卻哭喪着臉跑來了,第一句話就說:「小姐,小中病了。只有妳去才能醫得好。」
「是什麼病?」我驚訝的問。
「醫生也看不出什麼病來,他總是不想吃飯,書也不肯讀,人也瘦多了,整天唸著阿姨什麼時候來?尤其是在晚上,他常常夢囈般的說:『阿姨,妳為什麼不來?是不是不喜歡小中了?』前天竟發起高燒來,我給他吃藥,他死也不吃,他說除非阿姨去看他他才吃。我真拿他沒辦法,所以我天一亮就趕來了。」
聽完了她的話,我的心情又是無比的激動,萬想不到我在小中的心靈中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我也因而相信「愛」是醫治小兒百病的萬靈丹。

                被遺棄的人
我還沒出生,父親就去世了。兩歲那年,母親也撒手西歸。一位遠親把我送進孤兒院。那時我生一場大病,失去聽覺和說話的能力。於是我更形孤獨了,人家說話我聽不懂,自己心裏有話說不出來。每當別的孩子在一起玩樂、遊戲,我只有傻楞楞地坐在一邊望著。我也常常想和他們一塊兒玩,可是他們都討厭我、罵我、打我。在我小小的心靈深處植下了嚴重的自卑感。
到了啟蒙的年齡。我被送進盲啞學校。這裏又是另一個新天地,沒有階級,沒有歧視,同是一羣被上帝遺棄的可憐兒。我們老師那裏學會了自己的「語言」,也學會了讀書寫字。於是我們可以用手表達自己的思想,用筆交換彼此的意見,使我們也像常人一樣的生活著。
可是日子一久,我覺得這個生活圈子太狹小了,像一隻關在籠子裏的小鳥,不能任意翱翔。所以我常常想衝出樊籠,飛翔在美麗的藍天。一個煙雨濛濛的早晨,同學們還在夢中的當兒,我悄悄逃出了校門,沿著公路向遠處走去。密密的細雨,溼透了我的衣服,也溼透了我我稚弱的心。這時我才想到我是無家可歸的孤兒,茫茫人海,何處是我棲身之所!我開始後悔盲目地「飛」了出來。但又不敢回學校去,便沒精打釆向前走著走著。我是聽不見任何音響的,在一處拐彎的地方,被一輛卡車撞傷了,司機畏罪跑掉了。一位好心的農夫把我送進醫院,半個月後,又回到那個我曾經討厭的樊籠。從此,我再也不敢「飛」了,我要乖乖呆在籠裡一輩子。然而,沒有多久,學校說我們已經畢業了,把我們介紹到聾啞習藝所工作。
我們的工作是繡花和編織。我對於繡花很感興趣,學的快,繡的好,才來兩三個月,便比先來一兩年的老大姐做的好。工作是論件計酬,所以我得的報酬也多。別人賺了錢,還要寄回家去,我賺了錢就是白己的,可以隨心所欲的支配,這倒是孤兒的好處。
漸漸的,我發覺我不再是黃毛丫頭,而是婷婷玉立的少女了。雖然五官殘缺,但也有一般少女那樣多的夢想,也希望有一個英俊的白馬王子臣伏在我的足下。每月領了工資,不是買上等化妝品,便是購最新式的衣服和燙最時髦的髮型。晚上工作完畢之後,常常和一些姐妹去看電影。休假的時候,也常常出去遊山、玩水。就在這段愉快的日子裏,我認識了一位軍官;他有魁梧的身材,和藹的態度。更難得的,他不像一般人那樣歧視我;相反的,他處處關心我,愛護我,和他在一起使我有無比的安全感。同時,他很快地學會了我所使用的「語言」,使我們克服了語言的障礙。
他的營地不遠,每天晚上都來門口等我。我們一塊兒吃晚飯,一塊兒徜徉街頭,或鑽進電影院呆上兩小時。到了春暖花開時節,我們到郊外去欣賞大自然的風光。那是一個晴朗的假日,我們爬上了一座人跡罕到的山頂,選了-塊平坦的草地坐下來,看一羣蝴蝶兒在花叢中飛舞。過了一會,他到遠處採了一大把紅花囘來,編成一頂花冠,戴在我的頭上。掏出一個小鏡子給我照著,又取出一本我們平常筆談用的小冊子,調皮地寫著:
        「妳看,是人比花嬌?還是花比人嬌?」
        「哼!你壞。」我立刻奪過筆來回答。
        「我看是人比花嬌。」他寫完後捧著我的臉蛋
        我用雙手擂著他的背,他一把抱我起來,在草地上打轉轉。轉昏了,一起摔倒在地。於是順勢打起滾來,像三歲的孩子似的,好不快活。
        滾到樹蔭下,停住了,他把我扶在他懷裏,又在小冊子上寫著:「玲玲,妳給我太多的快樂。」
        我也立刻回寫:
        「棟樑,你給我的更多。」
       「假使我們能長久在一起多好。」
        「為什慶要『假使』?」
        「我的責任不容許,」他寫到這裡,突然感傷起來:「我今天在北方,明天也許在南方,後天說不定就到海那邊去了。」
        「不要緊。」我做著堅定的表情寫著:「我也長得有腿,你走到那裏,我就跟到那裏。」
        「那是不可能的,妳吃不下那種苦,我看妳還是把我忘記好!」
        我的心像受了重重的打擊,立刻破碎了,狠狠地寫下:
        「你嫌我是啞巴!」
        他立刻搖搖頭,把我緊緊抱著,表示他是真心愛我的。并用手勢告訴我,如果萬一離我而去,他也會時時寫信來,即使走到海角天涯,也不會把我忘記。
        ……………………………
        從那天以後,他就沒有來找過我。我常常到他們營房附近徘徊,也沒發現他的影子。不久,接到他朋友寄來的信,說他已在一次海戰中陣亡了。自此,我的心才真正的碎了,眼前是一片暗淡,宇宙失去了光輝,我的生命失去了意義。既然愛我的人都離我遠去了,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幹嘛!於是我決定了自求解脫的辦法,後面有一條河,是我常常和他相會的地方,於是選定那是我最後的歸宿。
        那是一個黃昏,飄著毛毛雨,我穿了-件他平常最喜歡的翠綠色的洋裝,向河邊走去。在橋頭上站住了,望着橋下悠悠的流水,似乎看到他的影子在水中飄動,我的心靈深處好像已聽到他低沉的呼喚:
        「玲玲跳下來吧!我在這裏等著妳!」
        我好像真的看到他在水中張開雙手,等著我投入他的懷抱。因此,我毫不恐懼,像往常一樣,把眼睛一閉,身體向前一竄。不料,後面卻有人把我攔腰一抱,我猛囘頭;是-個男人,一臉的大鬍子,好像夢中的魔鬼,可怕極了!我想掙脫他,但是白費了氣力。他不停地掀動嘴巴,我明白是對我說話,於是用手勢告訴他,我既不能聽話,也不能說話。他就撿了一塊石子在地上寫着:
        「妳認識寫字嗎?」
        我點點頭。
        「我送妳回家好嗎?」
         「我沒有家。」我也撿了塊石子寫着。
        他驚奇的向我上下打量一陣,又皮笑肉不笑的向我笑笑。然後寫:
        「妳總有住的地方!」
        我立刻用文字告訴他:我工作地點,今天出來的原因。現在我沒臉回去了,要他不要管,還是讓我跳下去會我的情人。他又向我笑笑寫道:
        「跳下去幹什慶,跟我去,我給妳最好的工作。」
        「正好有一輛計程車過來兜生意,他不待我的允許。硬把我挾上了車。
        也不知走了多久,糊裏糊塗跟著他下了車。他把我帶進一棟兩層樓的房屋,裡面隔成許多小房間,還有一些男女在進進出出,像似旅社,又不太像。我們上了樓,在靠通往曬台梯口的房間坐下,隨即進來一個肉彈似的阿巴桑,瞪著一對老鼠眼把我瞧了-會,又向我比哭還難看的笑了笑,便和「魔鬼」出去了。
        我的大腦告訴我,我已被「魔鬼」帶入了魔窟。便猛的跳下床來衝下樓,逃出了虎口。
     義 犬
我家有隻大狼狗。長得高高的,長長的,肥敦敦的,-身金黃色的毛,光澤發亮,所以取名黃麗。兩隻耳朵向外搭下來,走路時上下擺動,很像鳥兒飛翔的翅膀。一條粗長花白的尾巴向上翹著,見到熟識的人,就搖個不停,非常討人喜歡!
牠是爺爺的寶貝,親自餵牠食物,親自替牠洗澡,又常常為牠篦毛、搔癢。因而爺爺走到那裏牠就跟到那裏。爺爺叫牠吃東西,牠就張嘴巴。爺爺叫牠躺下,牠就臥著。爺爺叫牠在家看門,牠就很聽話的守在門口。
爺爺很喜歡上山打獵,我還沒上學的時候,他總是帶著我同去。他的槍法很準,常常都是滿載而歸,使全家的人都大快朵頤。自黃麗來家以後,我已入學,牠就成了爺爺上山的良伴。爺爺射中的東西,牠很快就啣回來;射得半死不活的,牠立刻衝過去結束牠的生命。牠也是爺爺的忠實信差,爺爺打到好的野獸,或者親戚朋友送來了好酒,他一定要請外公來同享。只要寫好一張紙條,繫在黃麗的脖子上,用手勢告訴牠方向,牠就歡天喜地向著五里之外的外公家裡去了。過不了多久,外公就跟著牠來和爺爺喝酒聊天了。
有一天,他們又到後山去。中午時分,爺爺發現一隻山雞,在樹林裏飛來飛去。牠好像故意與爺爺耍刁,當爺爺的槍口瞄牠時,牠噗地一聲飛了。當爺爺收槍前進時,又飛回來繞著爺爺頭頂轉,爺爺一舉槍,牠又飛了。可把爺爺惹火了,便決心要打死牠。因此,爺爺只注意天上,一心想如何打下來,就忽略了地下,腳踩滑了,一下子滾到一丈多深的崖下,就不能動彈了。黃麗立刻追下去,嗅嗅爺爺血淋淋的腿,便飛也似的往家裡跑。
牠一見到爸爸,就衝過去啣他的衣服往外拖。爸見爺爺沒回來,即猜到可能有什麼事情發生,就跟了牠出來。可是牠并不立刻帶著爸走,又到後院去拉三叔的衣服。三叔也出來了,牠又去啣爺爺平時坐的轎子。爸和三叔父立刻取下轎子來,她才帶著他們走了。
他們很快就把爺爺抬了回來。爸叫我趕緊去王家灣請馬二叔來。他是專治跌打損傷的外科醫生,我們家裏有人受了傷,總是請他來醫的,而每次都幾乎是我帶著黃麗去的。現在我又想帶牠同去,可是我喚了幾聲,都沒見牠跑來,就獨自去了。
我出了村子,越過一條小溪,便碰上馬二叔。他劈頭就問:「小少爺,你們家有誰受傷了?」
「你怎麼知道?」我驚訝的問。
「嘿嘿,」她轉身向後面,指著正在搖著尾巴喘氣的黃麗說:「是她來告訴我的。」
「啊,牠怎麼知道哩!」
「嗨!這條狗真聰明!」他向黃麗掃了一眼說:「剛才我坐在家裏抽烟,牠匆匆忙忙跑進來,扯著我的衣服往外拖。我當牠肚子餓了哩,就舀了一碗飯給牠,牠聞也不聞一下。還是拉我向外走,我就跟牠來到外面,牠又跑到我的臥室,啣我常常提著上你家看病的藥箱。我就想到可能你們家有人受了傷,便帶了一些必要的藥品來了。少爺,到底是誰?不重吧!」
「爺爺在山上摔傷了,傷勢不輕。」
「原來是你爺爺,怪不得黃麗自己就跑來了。」
「剛才爺爺摔傷的時候,也是牠跑回來報的信。」
「呵!」馬二叔興奮地說:「好狗!好狗!你爺爺真有福氣,養到這樣有靈性的狗。」
爺爺的傷并不十分重,只是腿部刮去一大塊皮,經馬二叔打過幾次針,上了些藥粉,就慢慢痊癒了!當爺爺躺在床上那些日子,牠一直坐在床邊守著,趕也趕不走。只有在晚上。爺爺叫牠回去睡覺,牠才伸起前爪搭搭爺爺的手,搖著尾巴出去了。第二天早晨,天剛亮,牠又跑進去了。
那是一個初夏的傍晚,我從學校回來,在半路上遇見爺爺帶著黃麗向小溪走去。
「那是怎麼搞的?」我看見溼淋淋的黃麗問爺爺。
「牠今天又做了一件好事。」爺爺很得意地回答。
「是什麼好事?」我也感到興奮。
「你知道山前的白家嗎?那兩兄弟今天又吵架了,大概老二受了點委曲,一時想不開,就跑到我們後面的池塘跳水自殺。被黃麗看見了,牠就跑回來啣你三叔的褲腳往後面的池塘拉。到了那裏,牠對著池塘的混水叫了幾聲,便一頭栽進池裏。你三叔也立刻脫了衣服跳下去,摸起來一個人,仔細一看,竟是白家的老二!要不是牠,也許連屍體都找不到。」
半個月之後,那個跳水的人完全復原了,親自送來一塊刻有「義犬」的銀牌,給牠掛在脖子上。牠的英勇事蹟,便成了附近人家茶餘飯後的談話資料。
我小學畢業後,要到省城去唸書。臨行那天,爺爺帶著牠送我。走了一段路,爺爺要回去,便做了個手勢,叫牠送我。牠一路陪著我跳跳蹦蹦的走著,不時做出許多使人發笑的動作,解除我不少的離愁。
夜幕低垂,我想早點趕牠回去,牠就是不聽話。一直等我上了火車,牠還緊緊的尾隨著我。火車向前蠕動了,牠還不肯離開,我就用力推牠下去。他跟著車子跑了很長一段路,才坐下來,癡望著逐慚遠離的車子。我拿手絹向牠揮著,牠就跳起來叫幾聲,好像是同我說「再見」。
不久,中日戰爭爆發,家鄉淪陷,學校隨著政府西遷,與家庭的音訊完全斷絕。抗戰勝利,我重回故鄉,爺爺早已仙逝,他那隻愛犬也陪葬在身邊,墓前還豎了一塊「義犬之墓」的石碑。我看到那長滿青草的墳堆,回想起九年前送我上火車的情境,不覺得眼角都濕潤了。
妹妹告訴我,當爺爺彌留的時候,黃麗一直坐在他的身邊,把頭偏在爺爺的身上,溫馴得像-隻小花貓。牠大概也知道爺爺不久人世了,心情顯得很沉重,有時還留著眼淚。爺爺出葬以後,牠飯也不吃了,整天整夜坐在爺爺的墳前,一到深更半夜,就咿咿唔唔哭起來,聲音非常淒慘,使人聽了毛骨悚然。爸爸想法把它套囘來拴在屋裏,又把繩子咬斷跑走了。在一個大風雨的晚上,她就追隨爺爺之後而去了。爸爸將他埋在爺爺墳邊作伴,那個牠救過命的白老二便給牠立了那塊碑。
溶 化
宿舍不夠住,多出的老師必須到村裏借「民房」。我是最後報到,宿舍自然沒有我的一份,連好的「民房」也被人佔去了。校長歉意地對我說,李家那間房子倒很寬,就是房東老傢伙有點神經病,好無理取鬧。前幾位老師都與她弄得很僵,早想另外交涉房子,一時又找不到更適合的,要我暫時委曲一下。老校工說得更妙:
「那個老傢伙呀,你千萬不要怕她,她罵一句,你就罵兩句;他要打,你就先動手,要不然,她會騎到你的頭上。」
「房東老傢伙」,大約有五十年華,高個兒,塌鼻子,大眼睛,粗濃的眉毛,-臉橫肉,一雙粗大腳,拖著兩扇木板鞋,走路又重。打在洋灰地上像放鞭炮,劈劈拍拍的響。她只有一個兒子,到台北做生意去了。家裏有媳婦阿娟,孫兒正雄,三人相依為命。
房子的確很寬,就是太髒,磚牆的石灰已開始脫落了,地上積起一層厚厚的灰塵,老鼠屎、蜘蛛網到處都是。校工在打掃房子,我幫不上忙,就趁這個空檔再去拜訪房東,多與她攀攀交情,為將來的和睦奠下基礎。當我快進門的時候,她即砰地一聲關了門,接著又將過道上的小門釘死了,徹底與我斷絕邦交。我看她那幼稚的行為,不禁大笑起來。
我以前當兵久了,養成好乾淨的習慣,看不得地上有點垃圾。每當我把四週的環境打掃過後,掃把還沒有放下,她就撒幾把地瓜絲在地上,引來一大羣雞鴨,把我那一塊「淨土」弄得一塌糊塗。要不看他是女流之輩,真想賞他兩拳!
正雄在我的班上唸書,成績不壞,又天真活潑,我很喜歡他,他常常背著他的奶奶跑到我這邊來玩。有個禮拜天,她上山工作去了,正雄又跑過來找我講故事。正講在興頭上,她卻怒氣沖天地闖進來了,一把揪住正雄的右臂,像提小雞似的,拖到門口,抓起一根竹棍,狠狠地揍將起來。如果我上去拉勸,也許她打得更兇,不如把門-關,一走了之。
一個多月過去了,我們始終是楚河漢界,壁壘森嚴。
突然有幾天沒見地在我門前撒地瓜絲了,我還以為她向我低頭了哩!不料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阿娟頹喪著臉走來,告訴我她的婆婆病了。
「什麼病?」我憐惜地問。
「不知道嘛!有兩天沒有吃飯了,今天燒得更厲害。」阿娟扯起她破爛的衣角擦著眼淚回答。
「請醫生看了沒有?」
「沒有嘛!」她哽咽地說:「正雄的爸近來生意很不好,許久沒有寄錢回家了。媽的脾氣又壞,別人有錢也不願借。」
「你們是因無錢才沒有去請醫生?」
她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附近有個軍事機關,那裏有一位姓張的醫官,我們是小同鄉,又一塊兒當兵多年,交情很深,他的醫術也不錯,又很樂於助人,我就去請了他來。
張醫官替她注射了退燒針,又給了一些內服的藥片,她的病果然有了起色。
大病初癒的她,身體虛弱,需要補充營養,我買了些奶粉及水果之類的食物送她,他家的食米吃完了,以地瓜絲充饑,我又送她們三十斤大米。我是北方人,愛麵食,有一天,我用大米換了一袋麵粉,自己擀麵條吃。順便叫阿娟端一碗給她婆婆嚐嚐,她嚐得很有味。我就經常為她做一點,讓她吃個痛快,直到她的身體完全康復。
有一天早晨,我起來遲了些,門前的地掃得乾乾淨淨,我當是阿娟掃的哩!後來正雄告訴我,是他奶奶掃的。從此以後,都是她替我掃了門前的地,過道上的小門,也不知是幾時打通了,正雄也可以自由到我這裏玩了。但她并沒有與我直接說話,有時我想上前與她交談,她總是有意的避開我。
學校放了寒假,我要離開這裏,到朋友家去過年。臨走的早晨,天下著毛毛雨,我的雨衣被老師借走了,我想冒雨趕到車站。
我在十幾個學生前呼後擁之下,走出了村子。突然聽到後面有人叫:「老………師!老師!」我回頭一看,正是房東老太太,她撐著一把黑色雨傘,直向我走來。
「老師!你走…………得這樣快?」她氣喘喘地說:「正雄說你沒………有雨傘,我就到阿春家………去借。我還沒有回來,你就走了。來,快撐著!淋多了雨會生病的。
「謝謝妳!」我接過傘,緊緊地握著她粗糙的手。
尋人啟事
和孝義走在一起,十有九人會說我們是父女,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愛上一個大我二十歲的人!
孝義是爸爸的同事,第一次到我家,我才十一歲,爸爸要我喊他韓叔叔。他給了二十塊錢的見面禮,我不敢接受。他給我塞在口袋裡,又把我抱起來問長問短,指著我的眼睛說:「這孩子的眼睛生得好,跟林黛一樣。」我的頭上紮著兩個辮子,一個已經散開了,他把另一個也解開,將所有的長髮往上理,在頭頂上挽了-個大髻,像個小老太婆,爸媽都看笑了。
我家背後有座荒山,坡度特別陡,很不容易上去,我要爸帶我上去玩,他總是怕摔絞。韓叔叔就不怕,牽著我就往上爬。到了半山上,我走不動了,想倒回來。他說既然來了,就應該爬到山頂,做事要有始有終,不可半途而廢。他把我揹在背上,彎著腰,慢慢地向上爬,累得滿身大汗,終於爬上了山頂。
站在山頂上,可以看見我家的屋頂,烟囪裏冒出濃濃的青烟,裊裊飛上碧空。門前那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在夕陽映照下,金光燦爛。我搬了一塊石頭往下放,滾到屋後池塘裏,濺起很高很高的水柱。
左邊的大樹上,有一個鳥巢。我想取鳥蛋,又不夠高。他要我站在肩上,兩人疊起來,剛好夠得著。裡有四隻蛋,小小的,綠綠的,美麗極了!我全取了下來,放在口袋裏。右邊有塊平坦的青草地,綠油油的,腳踩在上面,軟綿綿的,我高興得倒在地上打滾,碰壞了袋裡的鳥蛋,我傷心的大哭了一場。他跑到樹林裡採來一束鮮花,編成一個紅紅綠綠的花環,套在我的脖子上,我又抹著眼淚笑了。
從這天起,我就喜歡了韓叔叔。他也常常到我家來,我一見了他,就會飛奔過去,縱身一跳,竄到他的懷裡,兩手攀住他的脖子撒嬌。他回去時,我每次都流著眼淚不讓他走;除非他說出下次來的時間。
後來爸爸調到南部去了,三、兩個月才回家一次,媽一天到晚為學生的作業簿忙碌,韓叔叔關心我的時間更多了。每天早晨用單車送我到學校,晚上又到學校來接我,無論颳風下雨,三年來從不間斷,同學們都羨慕我有一個好爸爸。
上高中時,他升了業務主任,工作比較忙,沒有時間天天接送,卻給我買了一部最新式的腳踏車,我敢說這是全校最漂亮的車子,我怎能不為有這樣一位叔叔而驕傲!不知什麼原因,從那時候起,我和他在一起時,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那顆少女的心,總是得不到安靜。
畢業考試結束,為了沖淡我緊張的情緒,他特別帶我出去散散心。我們先逛百貨公司,他給我買了兩件顏色鮮豔的衣料,他說我現在是大人了,可以穿自己喜歡的衣服。我們又去「大世界」看了末場電影,再進館子吃宵夜,最後坐三輪車同家。
夜已深了,冷風颼颼地吹著,我們靠得緊緊的,還是不能禦寒。我索性躺在他的懷裏,讓他緊緊地摟著我。無意中,我們的嘴唇碰在一起,他深深地吻了我。我一點沒有反抗,除母親而外,他是第一個吻我的人。
「小琪,」他在我耳邊細語:「你為什慶不早生幾年?」
「我現在不是長大了嗎!」
「可是我已經老了!」
「不准你說老!」我的右手塢住他的嘴。
「和妳在一起,使我回到了學生時代。」
「躺在你的懷裡,比躺在母親的懷裡更安全。」
「唉!」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定是為我們的年齡懸殊而嘆息,為了抹去這道陰影,我爽直地說:「從現在起,我直接喊你孝義好嗎?」
「這是不行的,你的父母-定反對。」
「你不是說我可以穿花衣服了嗎!我也有權選擇我的幸福。」
沒考上大學,工作又不好找,媽催我找對象結婚。我囘答年紀還小,想把問題躲開,但她卻不肯放過:
「女兒家總是要嫁人的,晚嫁不如早嫁,如果你自己不好意思找對象,在我們的親戚朋友中,或是同學中,妳認為有可以做終身伴侶的,不妨對媽說,媽可以請人去說媒。」
「媽,」我正經的回答:「對象是有,可能媽不會答應。」
「傻ㄚ頭,媽幾時為難過妳,妳自己想想看,那件事媽沒有依妳的?」
「既然媽這樣愛護我,說出來可不要生氣喲……他是……」
「哎呀!妳這個ㄚ頭真是,今天怎麼老吞吞吐吐的,要說就大胆的說嘛!」
「媽!我喜歡韓叔叔?」在小的時候,有人問我最喜歡誰?我總以韓叔叔回答,學校寫做作文,我也寫過韓叔叔是我最喜歡的人。
「傻丫頭,媽還不知道妳喜歡韓叔叔嗎!媽是問妳的男朋友。」
「韓叔叔不是男人嗎?」
「嗨呀!妳真是越長越傻了,看妳將來當老處女!」
「媽,」我鼓足勇氣,開門見山的說:「我真喜歡韓叔叔,我們已經………」
「什麼?」媽驚的跳起來,一把抓住我的衣領,瞼色發青,眼睛發紅,憤怒得像一頭獅子。我「蹦」地-聲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哀求她原諒。她卻狠心地打了我幾個耳光,痛得我幾乎昏迷過去。
就在這個時候,孝義闖了進來,他像平常一樣的安詳,也像平常一樣的問「大嫂好」,媽也毫不留情地罵了一頓,並警告他永遠不要到我們家來。
媽的第二步驟是電召爸爸回來,想把孝義從××單位趕走,斷絕我們的往來。不料爸爸還沒有到家,孝義卻先辭職走了。
我和孝義相處了十年,情深似海,一旦活活被拆散,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每天以絕食威脅媽媽,還是不能軟化她的鐵石心腸。有一天,乘媽不在家的時候,收拾了簡單行李,偷偷溜出了家門。在中部一個小鎮找到了孝義,我們像久別重逢的夫妻一樣,相擁而泣。他有一部份積蓄,買了一棟房子,佈置一間雅緻的新房,又在法院辦完了結婚手續,正式過著夫妻的生活。
那天我正在廚房燒飯,孝義興沖沖地從外面回來,輕輕的吻一下我的面頰,交給我-份前兩天的報紙,指著廣告欄那則尋人啟事說:
琪兒:望速回,妳的婚事,我們完全同意。父字。
小報童
傢俱還沒安置好,就有一位十三四歲的小孩來推銷報紙。我們本來不準備訂的,但看他瘦小的身材,破舊的黃卡其學生服,實在不忍心囘絕他,終於打破了三年不訂報的慣例。
別看他人小,做事倒蠻認真的。無論是颳風下雨,他的報紙絕不遲到一步,有時我看她在大雨滂沱下淋成落湯雞,喊他進來憩憩再送,他卻微笑地說:
「許多人正等著看我的報紙呢!我那能憩憩哩!」
他見了人,總是笑著問一聲「張叔叔早!」「李叔叔好!」離去時也必說一句「明兒再見」。時間久了,他與訂戶之間就成了好朋友。我們附近幾十戶人家都是吃公事飯的,每個服務的機關都訂有十多份報紙,因而大家都向自己服務的機關推荐這位盡職的小報童。他的訂戶就越來越多,區域越來越廣,他自己已忙不過來,還要他唸書的二哥來幫忙。
這是禮拜天,在我家裏修身養性,他一見我,就喜孜孜的跳下車來,先將報紙遞在我手中,然後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疊愛國獎券,笑嘻嘻地說:
「瞿叔叔,我給你送財來了!」
「唔!怎麼!你賣獎券了!」
「是,順便麼!」
「你真會賺錢啊。」
「一家四口人吃飯,我不……」他認真地回答。
「難道你家裡沒有大人?」我也嚴肅地問。
「是的,父母親早就去世了。大哥又當兵。二哥夏天高中畢業,又準備考大學,當然不能停下來負擔生活費。兩個妹妹年紀小,我不來撐支這個家……」
「小明,妳真了不起!」我情不自禁地站起來拍著他的肩膀問:「比一個大人還能幹!」
「那裹!還不是託瞿叔叔的福!」
「你唸過書沒有?」
「去年初中畢業。」
「你的獎券賣得完嗎?」
「還好,我的訂戶都很愛護我,剛才走了幾十家,每家都買兩三張。我有兩百多家訂戶,如果他們全這樣捧場,一次可以銷出三百多張。現在每月開三次獎,合計可以銷出一千來張,算每張賺五角吧,一個月乾進四五百元,又可維特全家人十天的生活了……」
「你還做什麼事沒有?」
「送完了報就擦皮鞋,附帶賣晚報。」
「乖乖!那你把人家的錢都賺光了嗎!」我打趣地說。
「瞿叔叔,你買一張雙聯好嗎!」
「要一張單聯算了,我是倒霉相,財神爺不會找上我的。」
「那裡,你瞿叔叔紅光滿面,財運已經到了,還是買張雙聯吧!要中就中五十萬,發個大財。」
「買就買吧!」妻對獎券素來感興趣:「五十萬中不到,中個二千、三千也好。」
「對對對,太太的話說得很對。」他一面抽獎券一面笑著說:「這個號碼是按著我送報的次序拿的,你們是什麼號碼,我都記得很清楚。到開過獎,我會給你們挨戶報喜,用不看你們自己對。如果你們嫌領獎麻煩,我可替你們代領,但我決不揩油……」
「你真會做生意!」妻讚美地說。
以後他就每月給我們送三次獎券。
也許真是財運到了,在半年中我們接連中了四個一千元的獎。而每次都是他騙著單車來報喜的。他也替我們領過兩次獎,我們給他幾個茶水錢,他怎麼也不要。
後來因職務調動,我要離開台北。他知道了這個消息,便要送我一張當期的獎券,他說這是他的規定,凡是離開他的訂戶,他必定要送一張獎券,以祝賀離去的人財運亨通。
桃園離台北雖然不遠,但各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很難有見面的機會,而他的影子始終無法從我心中磨掉。
有一次我到台北出公差,在西站擠公車,我們又見面了。這次他既不是送報,也不是擦皮鞋,而手中拿著幾本書,我奇怪的問:
「你是上學去?」
「是的。」他微笑地說:「我大哥退役了,我的生活担子輕了些,所以我晚上到補習班去補習,準備明年考高中。」
「啊,你真是……」我問:「那麼現在不送報了嗎?」
「要送啊!到將來進高中的時候也要送,我的兩個妹妹也快進初中了,光靠大哥一個人賺錢是不夠的。」
「小明!……」我緊緊握住他的手,不知怎麼說好!
搏 鬥
脫下了戎裝,無事兒可做,怪閑得慌的。於是找了幾個往日的患難兄弟,湊了十幾萬大元的新台幣,租來一棟兩層洋樓的大廈開旅館。
俺見於目前一些開旅館的只求鈔票源源而來,卻不管來的正大不正大。俺卻不是那樣見錢眼開的,該俺賺的錢,自然是當仁不讓;不該俺賺的錢,即使送到手上來俺也不要。因此,當開業之初,俺就嚴格規定手下的茶房人等,絕對不能把那些妖魔鬼怪的色情玩意帶進俺聖潔的旅館來。誰要不信邪,那就請先捲好行李。可是才開張的第二天晚上,俺就發現二○一,二○三,二○五,三個房間的客人沒有登記,這還了得!要是被治安機關查出來了怎麼辦!便立刻傳見二樓的茶房阿娟:
「阿娟,妳是想揩油,還是糊塗了,為什麼有三個房間的客人沒登記?」
「啟稟老闆,既不是揩油,也不是糊塗,我是為您老闆好,多給您老賺三個房間錢。那三個男的都是『寡人有疾』,要有姑娘陪著才能睡覺。如果我不給他們介紹,他們就另走別家。老闆您想想,那有送到嘴邊的肉不吃呢!您賺三個房間錢,三八就兩百四。我賺三個介紹費,三四一百二,您看這筆生意多划算!像我這樣能幹的服務生,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呀!」
「好了!好了!別邀功了!」俺揮著手,阻止她滔滔不絕的宏論說:「前幾天俺給妳們規定的事情,你聽懂了沒有?」
「呃,規定是規定,做是做。那家的旅館老闆不是嘴裏講得冠冕堂皇?」
「那是人家,俺是俺。不教而誅謂之暴,俺既然告訴了妳,妳自己也承認聽清楚了,那別怪俺對妳不客氣了。請妳在半分鐘內離開俺的旅館。妳要超過一秒鐘,俺就把妳行李扔出去。」
「哼!虧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你連小豆腐都不如,這樣一點小事都嚇得發抖!我當初之所以辭去別家旅館到你這裡來,是因為你是退伍軍人。在我想,當過兵的,都是天不怕,地不怕,萬想不到你是胆小如鼠!我真瞎了眼睛,才跟你這種膿包做事?」
「哼!俺是膿包?俺就要掃除妳這些牛鬼蛇神!」
她走了之後,其他幾個大概見俺這個「膿包」沒有什麼苗頭,便來一個集體「總辭」。嚇不倒人,台灣有一千三百萬人口,請造原子彈的專家都不難,還僱不到幾個小茶房才怪哩!於是俺趕緊跑報館登廣告;這次俺有了經驗,第一句話就問她們遵不遵守俺的規定,願意的,請進來;不願的,就棉花店失火──免彈
〈談。結果竟是知音難尋,二十幾人中,一個也不願同俺合作的。
還是嚇不倒人,俺有一位賢慧的太太和俺自己這雙萬能的手。再說,俺在部隊裏能當一個漂亮的營長,如今就不能當一個好老板?
俺躬親主持的第二天中午,來了一個流裡流氣的年輕人,俺不是選女婿,流不流不管他,只要他住房間拿錢就行,所以立刻上前向他點頭致敬:
「請問先生你要看房間?」
「是的,我要休息。」他說話時噴出薰人的酒氣。
「好的。」
俺即將他帶進了房間,又給他倒了開水,推開了窗戶,扭開了電扇,他又重複叮嚀了一句:「休息,你懂嗎?」
「懂懂懂………」俺忙不迭地回答。真是門縫裏看人!俺五湖四海都走過,連休息還不懂!
他躺下之後,俺就退了出來,過了二十分鐘,只聽他在房裏乒乒乓乓打將起來,俺以為是電線走火哩!便拿出吃奶的氣力跑去,四下一打量,并無火警發生。只見那位仁兄怒氣沖天,像要吃人似的向著俺。
「老傢伙!我告訴你休息,你怎麼不理不睬的!」
「你不是在休息嗎!」
「他媽的,你這個老混蛋!」他猛一拍茶几,玻璃杯震得飛起來:「老子又沒有瘋,要跑到你爛旅館來休息!老子講的休息,就是找女人睡覺!」
「對不起,俺的旅館不做那種狗屁事。」
「他媽的!」他拍拍他西裝褲袋說:「老子有錢能使鬼推磨,還買不到臭女人!」
「你有錢請到別的地方去買,俺不賺那種骯髒錢!」
「跟你這個老混蛋講不清楚,快找你們老闆來!」
「在下就是老闆,請問先生有何見教?」俺幽默地向他鞠著躬說。
「哼!他媽的,你當老闆,幹你娘!」他憤怒地提著西裝走了。
晚上,進來一個大鬍子臉的傢伙,一進門就睃著一對老鼠眼向四週搜索,大概見屋子裏沒有第三者在場,就皮笑肉不笑地問:
「誰是老闆?」
「俺!」我捏著拳頭。
「你懂得規矩嗎?」
「俺只懂得開旅館的規矩,別的規矩一概不知。」
「不知道沒有關係,大爺告訴你。」他立刻從腰間亮出一把小刀來,兇神惡煞地問;「你認識這個嗎?」
「認識!那是一把刀子。」
「刀子是幹什麼用的?」
「俺不知道。」
「刀子是殺人的,你都不知道!」
「殺人要犯法的。」
「笑話,大爺殺人還犯法?」
「你有種殺殺俺的頭看看,犯不犯法!」俺伸長脖子說。
「哼!殺你這個頭還不是和殺狗頭那樣容易!不過,我還不想殺你,你少了一條狗命沒關係,我就斷了一條財路。我說老頭子,你也別裝蒜了,快給大爺弄點錢來吧。」
「弄錢!弄什麼錢呀!俺又沒有欠你錢。」
「老頭子,」他一把揪住俺的衣領,左手又亮出那把小刀:「你他媽別不識相,大爺火起來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你有種就做好了,俺是不信邪的!」
「啪!」他猛一耳光打在俺臉上,俺也立刻揮動老拳,準備反擊的時候,老婆從裡面跑出來,衝看俺說:
「老頭子,你息點氣。這位先生要錢,我們給就是了。」她又轉頭對那個傢伙說:「對不起!先生,請坐,請坐,我馬上給你拿來。」
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老婆到裡面打了一個轉回來,揚着一疊鈔票對他說:「這是五千,你先拿去零用!不夠用以後再來。」
他眼睛一亮,就從沙發上跳起來,接過老婆手中的新台幣。
「卡察」,就在接過去,往口袋裏揣的時候,突然閃進來幾個彪形大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一副手銬套在他的腕上。一個紳士模樣的老者對老婆說:「謝謝你們幫忙,我們抓了他兩三年了,今天才………」
「是妳去報的案?」俺驚異地轉頭問老婆。
「是的,我聽你們在外面談話,我就看出他不是好人,所以我就打電話到派出所去,他們要我虛與週旋,等到他們趕來。」
「老婆子,想不到妳還是一位足智多謀的賢內助!」大家都裂着嘴笑了。

孔媽媽
屋子靜悄悄的,像一座古廟。
我躡手躡腳走進去,客廳不大,佈置很雅緻,兩邊各擺一雙綠色的雙人沙發,及一張乳白色的茶几。右邊坐著一個中年婦人,微胖的身材,細膩白皙的皮膚,穿一件短袖翠綠色的旗袍,腰身有點緊。頭上梳個大髻,可使她圓形的面龐秀氣些。眉毛細長勻稱,像人工描繪一般。她聚精會神地看報。我怕驚擾了她,便停下來,趁她翻紙的空隙,才走上去與她說話。她慢慢地抬起頭來,仔細打量我一下,細聲細氣的說:
「好,請坐!請坐!我剛才已接到介紹所的電話。」
我將介紹所的名片交與她,她看完了名片上的鋼筆字問:「以前做過女傭沒有?」
「做過。」我點著頭回答。
「好,那很好,我們家裏人口很少,工作也很輕鬆,每天擦擦地板,抹抹桌椅凳子,及做一點我身邊的瑣事。妳先做幾天試試看,做不了再告訴我。」
我點點頭。
左邊小門裏走出一位老媽子,她立即介紹說:她是趙媽,是最忠實的僕人,跟隨她十五年之久,現在負責廚房的工作,買菜煮飯全由她,算得半個主人。
晚飯上桌了,菜餚很豐富,有回鍋肉,有糖醋魚,有蒸蛋,有番茄湯,有四川泡菜,另外還擺了四隻蘋果,全是趙媽的傑作。
她先在桌子的上方坐下,我給她裝飯去,她接過飯碗皺皺眉頭說:「我的飯量很小,只給裝大半碗就夠了。」
我又接回來倒去一半。
她要我同她在一起吃飯;她說:「我們家裏是不分主人與傭人的!大家都是一樣,妳喜歡吃什麼就拿著吃,家裏沒有的,可以叫趙媽買。」
我做過三年女傭,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開明的主人。
吃過晚飯,她說我的衣服太舊,穿著不好看,便拿了五百塊錢,要趙媽陪我去買幾件衣服。
趙媽告訴我:太太很愛乾淨,每個女傭來,她都要替她買幾件新衣服。
她又告訴我:太太的先生是位軍人,他們結婚兩個月,她的丈夫就在戰場上犧牲了。那時她才雙十年華,很多親友都勸她改嫁,可是她與他丈夫的情感太好,所以她要獻給丈夫一個完整的愛。她是獨生女,雙親去世以後,她繼承了一份優厚的遺產。除留一些生活費用外,還支持她的同學創辦一所孤兒院。
她很喜歡靜,木拖鞋的聲音都嫌太吵,收音機的聲音也調得小小的,剛好自己能聽見。
她愛種花木,屋前屋後的杜鵑花、玫塊花、薔薇花、蝴蝶蘭、菊花,都是地親手種植的。每天早晚,她就穿著便裝在花叢中漫步,別人不得打擾她。
有時她也喜歡去外面走走,我必然是她的遊伴,進電影院、上館子……我們都是形影不離,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我們是姊妹呢!
她所支持創辦那所孤兒院離她家不遠,她常常到那裏玩。每次去,她都要買許多水果帶去。院裏的兒童都認識她,只要她一到,那些活潑的小天使便一窩蜂的湧上來,七嘴八舌的嚷:
「孔媽媽來了!」
「孔媽媽好!」
「孔媽媽親我!」
「孔媽媽!抱我!」
「孔媽媽……」
她憂戚的臉上,立刻展露了慈母般的笑容,這種純真的笑容,平常是難以找到的。接著將她們抱起來,一個一個親下去;然後叫他們乖乖的排成一路,分水果給他們吃。
一個月最末一天,她必拿一部分錢為孤兒們舉行慶生會。每到這天,她必同小壽星們一塊兒吃飯,然後租一部專車帶他們去兒童樂園玩個痛快。
不覺得便到了新年,她要我回家過節,我不想回去,她又慈祥的勸我:「妳的媽媽是上了年紀的人,逢年過節的時候,她一定更加想念妳……。」
「可是趙媽也要囘家,我再一走,妳就沒人伺候了。」
「不要緊的,我會照顧自己。」
「難得過一次年,我也該陪太太出去走走。」
「過年過節我是不出去的。妳的家遠一點,明天就走。」她即從她的皮包裡取出四張百元大鈔:「妳拿去買點東西帶回去,同妳的媽媽過個快樂年。………」
「太太……」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                                             ×                                              ×
我許下了一個心願:
只要孔媽媽健在一天,我就服侍她一天。
回 家
視察過去了,藉這清閒的時候,囘家去看看。
「爸爸!爸爸!」老大先看見我,邊跑邊喊。
「爸…爸…」只會說單字的老二也看見了我,立即扔掉手中的石子,一拐一拐地向我跑來。他才兩歲,腳桿兒不硬,跑了幾步就摔倒了。我立即上去抱起他來,高舉在頭上晃盪幾下,他嘿嘿地笑了。
「爸爸!我也要那樣!」老大張開兩手說。
我放下老二,提著老大的胳臂,旋了幾圈,我的頭暈了。站立不穩,幾乎摔倒。老大卻樂極了:「痛快!痛快!再來!再來!」
「爸…餓…餓」老二兩手捧著肚子嚷。
「好,我去煮飯給你吃!」
我再抱起老二,牽著老大,向家門走去。
大門是半掩著的,門口撒滿了腐爛的香蕉皮及小孩拉的大便。人走過時,蒼蠅撲面,臭氣四溢,正像走進無人打掃的廁所。推門進去,驚動了兩隻老母雞,咯咯地亂飛亂叫,好像是向我致歡迎詞。再到廚房,鍋裡放著的碗筷已積上了灰塵。灶下有幾隻蟑螂在穿梭著。飯桌堆了老鼠屎,這簡直像一座無人居住的古屋。
「媽媽呢?」
「睡覺!」老大氣吁吁地說:「哼,她天天打牌,晚上也不回家來。」
「去喊她起來!」
「我不敢!」老大搖搖頭,「剛才弟弟去喊她,被她推下床來。」
「媽有幾天沒有煮飯了?」
老大扳著指頭數了半天,也算不出究竟有幾天。
「不煮飯吃什麼?」
「媽贏了錢就給我們去吃麵條,輸了錢就不給。昨天她又輸了。好生氣阿!弟弟喊肚子餓,還捱一頓揍。」
「爸…餓…」老二又嚷了。
我掏了十塊錢給他們吃麵去,然後再來打掃房子。當我掃到寢室,在太座的梳妝檯下發現一堆衣服。我倆週前換下的白襯衫已起了黑斑點,一股子霉臭味薰來令人窒息。我擰著鼻子一一清理出來,該自己洗的放-邊,該送洗的放一邊,準備待一會分別處理。
我的肚子也餓了,該吃午飯了。加了半個月的夜斑,賺了點錢,何不買點菜來全家人打一次牙祭。
我買着魚肉回來,兩個小傢伙的口水都掉下來了,恨不得馬上抓一塊塞進嘴裡。老大像大人似的,為我洗菜、燒火。老二不會動手,只是繞著我亂轉亂嚷。
菜飯上桌了,兩個小傢伙拉著我去恭請太座起來吃飯。他們或許高興過度,或許認為有我在旁撐腰,膽子也就大了。興致沖沖地爬上床去,一個拉腳,一個拉手,嘴裡還嗲聲嗲氣的喊:「媽媽!起來!起來!打牙祭喲!嗯,好香的肉阿!」
可是太座偏不為魚肉所動。手一推,腳一蹬:「滾滾滾!」兩個小傢伙像滾石頭似的滾了下來。老大的骨頭硬,「災情」還不慘重,老二的頭卻在地板上碰了個大包。我不能再緘默了:
「成啥話呢!小孩喊妳吃飯還生這樣大的氣!」
我的話剛出口,太座像睡獅醒來似的,猛地跳下床來,揪住老大的胳臂,拳頭與巴掌併用。她打得老大的口腔鼻子鮮血直流。我想前去搶教,冷不防被太座一頭撞來,我一時招架不住,後退幾步倒下去了。她索性再衝上前來踩我兩腳,復又咬牙切齒地說:「老娘要睡覺,你們偏要來……」
太座回床入夢了。兩個小傢伙傷心地哭著。我惟恐他們的哭聲再擾亂太座的美夢,趕緊帶著他們脫離險境。
陰雲一直籠罩著我們。老大見我吃不下飯,他也受了感染。老二畢竟不懂事,像剛才的事沒有發生一樣,吃得津津有味。
吃過了飯,為了緩和一下沉悶的空氣,我帶著兩個小傢伙到街上走走。老大總是悶悶不樂,我問他吃不吃東西?他搖搖頭。問他要不要看電影?他搖搖頭。我的興頭也不好,轉了一圈便回家了。
太座已起床了,斜躺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拖著涼鞋,蓬鬆的頭髮亂得像雞窩。身穿粉紅色的睡衣,連鈕扣也忘記扣。嘴裡含著半截香烟,正在吞雲吐霧。我經過她身邊時,她把煙頭一扔,杏眼一瞪,柳眉一豎,滿口金牙一露:「你回來得正好!」
「有事嗎?」
「快給我三百元扳本去!」
「這個月的薪水袋早給你了,那裡還有錢呢!」
「我不管!」她縱身而起,一把扭住我的衣領:「老娘非要不可!」
幸好還有兩百多元的加班費,否則,真不知如何了結?看樣子,以後沒有錢是不能囘家了。
吃  喜  酒
打開郵包一瞧,原來是老陳從澎湖寄來的結婚喜帖,裡面還附一張簡短的字條,要我將這些喜帖分別轉給本單位的同仁,他還怕有漏列的,所以又多附了二十多張沒有寫姓名的空白。
老陳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他在學校是風雲人物,無論是課堂裏、球場上,乃至舞台上都算得是佼佼者。初進本單位時,他也是很吃香的。可是他的交遊廣闊,用錢如流水,自己的薪水不夠用,便向親戚朋友東騙西借。任何的錢,只要落進他的手裏,準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因而人人都對他敬鬼神而遠之。
前年春天,現任經理到差,老陳與他攀上了十萬八千里遠的親戚。後來事務股長出缺,老陳即躍登寶座。幹了半年多,虧空事務經費一萬多不算,還將兩萬多元整修宿舍的專款弄得無影無蹤了。上級來公事查辦,老陳急慌了,跪在經理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請求「營救」。經理終於被感動了,與上級打了交道,賠款了事。但老陳一時拿不出這筆錢來,又由經理出面,請同事們伸出援手。大家看在經理的面子都略盡棉薄,一百、兩百,三十、五十,盡力而為,共湊了一萬來元。其餘不足之數,由田經理設法貼補,這才挽救了老陳鐵窗之患。
自這件事以後,老陳似乎深有悔意,整天兢兢業業地「等因奉此」,晚上也獨守在收音機旁,同事們拉他都不出去。後來他嫌本單位沒有前途,想換一個新環境。正好經理有位朋友接掌某縣漁會,想物色一位有事務經驗的職員,經理就推薦老陳前去。
臨走時,我們還是循慣例,請他上館子吃一頓。酒過三巡,老陳站起來向在座的幾十位同事沉痛地說:
「經理,各位老同仁,各位好朋友,你們待我太好了,真使我終身難忘。我沒有別的報答各位,只想到以後,痛下決心,重新做人。──」席間爆出熱烈的掌聲,他揉揉濕潤的眼角又說:「那裏環境單純,容易使人上進。不像台北這個鬼地方。……」
「對對,兄弟,那是個好地方,妞兒特別多,我有好幾位朋友的太太都是那裡來的。」號稱康樂箱的小何突然插嘴說:「憑我們老陳一表人才,今天是單槍匹馬去,明日一定是成對回來。到時候,可別忘記請我們喝一杯!」
「哈哈!」又響起一陣笑聲。
「如果有那麼一天,一定請在坐的全班人馬喝一杯!」老陳抹著眼淚笑了。
「光喝一杯怎麼行呢!起碼要給我們當紅娘!」小何又說。
「那是當然,兄弟別的不行,跑跑腿,動動嘴巴,還是可以的。」
「洪福,」經理也湊趣的說:「你已經是三十出頭的人了,是成家的時候了。有了家,你的生活方式也許會改變。」
「我也有這種想法,到了那裹,我第一步就開始積錢,遇到適合的對象,馬上就結婚。到那天,我一定請經理當證婚人!」老陳再提高嗓門,兩雙大眼睛向四週一掃說:「如果經濟情況好轉,我一定包一架專機來接你們…………」
再度響起一陣掌聲。
事隔一年多,果然收到他的喜帖。我拿著這疊粉紅色的喜帖,發出了會心的微笑。因為從喜帖裏可以看出老陳的確是痛下決心,重新做人了。我真佩服他改過從善的勇氣與決心,所以我盡快將喜帖轉到了每一個人。
別人也同我一樣,很樂意接到他的喜帖。如果不是隔得太遠,真可能全班人馬趕去吃他一頓。現在既不能全體出動,只好盡量提高禮金,原想送五十的,加到八十;原想八十的,加到-百。經理一人就送了一千大元。總計起來,有四千元之多,創下了本單位歷年來送禮的最高記錄。
有了這筆鉅款,不去個人捧捧場,總是不太好,於是大家共同推選一位代表前去。他們認為我與老陳的交情較深,所以推我為全權代表,我也欣然接受這個有意義的好事。
由於趕時間,我是搭民航公司班機去的,到達目的地已是下午兩點十五分了。第二天才是老陳的正式佳期,所以我沒有立刻去找他,先找了家旅館住下來,洗了痛快的熱水澡,茶房給我沏了一杯濃茶,又送來一份當天的《建國日報》,我就對窗而臥,悠哉游哉地看起報來。當我看到社會新聞版的時候,突然發現了老陳的相片,大大地刊載在右上角上,我心裏不禁一喜,以為老陳在澎湖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好事呢?大名竟上了報紙,實在不簡單!但我仔細一瞧新聞內容,我的天!原來他到這裏後,又故態復萌了。虧空鈔票一大堆,無法彌補,就偷偷印了五百張喜帖,想向遠在台灣本島的親戚、朋友騙點禮金來打饑荒。我看完這則新聞,氣得直吹鬍子,如果他站在我的面前,我會毫不客氣地揍他兩拳。
滋 潤
晚霞慢慢地褪盡了,月牙兒露出了笑臉。我又走到這個高聳的岩石上,這兒出奇的靜,只有海水輕吻著岩石,發出緩慢而有節奏的聲音。我用手帕彈彈石上的塵土坐下來,取出口琴,奏起我喜愛的《岷江夜曲》。奏完了最後一個音符,正想回頭重奏一遍,突然在我後面的岩石下響了幾下掌聲。
「誰?」我衝口而出。
沒有人答應。
再問,還是沒有人答應。
不理他,再吹我的口琴。
掌聲又響了,我霍地站起來,一定要捉住這個搗蛋鬼。我跨過那岩石,掌聲又在另一個岩石下響起。我再追過去,一腳踩在青苔上,捧了個四腳朝天,氣得我牙癢癢的,恨不得立刻揪住這個傢伙揍一頓。
「嘻嘻嘻!」女人的笑聲夾著掌聲。
「妳還笑!我揍死妳!」我拍著塵土憤憤地說。
「喲!這麼兇幹什慶?又不是誰推倒你的!」她噘著嘴賭氣的說。
「是妳!」
「我怎麼?我不該來這裡?」好厲害的嘴。
「該來!該來!」
        ×                                             ×                                              ×
她是我的房東老太太的兒媳婦月美。她的丈夫到台北做生意,賺了幾個錢,就被一個叫什麼花的酒家女迷住了,而把家裏的老母和她忘記了,所以全村的人背地裏都叫月美為「活寡婦」。
她愛穿紫色的衣服,窄窄的腰身,小小的褲管,襯托出健美的胴體。雞蛋形的臉上嵌著一對幽怨而深沉的大眼睛,齊耳的短髮;紅潤的小嘴,像塗上了一層淡淡的口紅。耳朵上吊著小小的銀質珠環。我剛搬來她家時,她總是不敢看我,羞答答的,像個十七八歲的大閨女。
不算短的日子過去了,我們的距離拉近了,她不但時常向我打招呼,而且常常到我這邊來玩。她在山上挖地瓜回來,一定撿幾個大的送給我。我換下的衣服,她也要拿去洗。我最愛吃海蚵,她常常到海邊採來送我吃。
        ×                                             ×                                              ×
「老師!你的口琴吹得真好!」
「那裡,我瞎吹的!」
「呃,你教我唱歌好嗎?」她靠近了我。
「好呀!妳要學什麼歌?」
「隨便!」
「對不起,不會唱『隨便』!」
「嗯──你──故──意──」她撒嬌地擂著我的背。
「好好好,我教!我教,我教妳唱《紅豆詞》!」
「好的,這支歌我唱過!」
「妳唱過?」
「嗯!」
她的嗓子不錯,只是咬字不清晰,節拍也不對勁,經我再三糾正,勉強算會了。
「呃,你有女朋友沒有?」
「沒有。」
「哼,我不相信。」
「真的。」
「那我給你介紹一個好嗎?」
「好呀!我先謝謝妳。」
「哼,你不會喜歡我們這裏的士包子的!」
「那裏話?這裏的女孩子純樸、健美、多情,尤其像………」
「嗯……」她一頭栽到我的懷裹,再用手勾著我的脖子,喃喃喊著我的名字。
「這樣幹什慶?快起來,該回去了!」
「嗯──不嘛!」她像小孩似的撒嬌。
我用力掙脫了她的手站起來,她還緊緊的拉著我右手。正好遠處過來一個打著手電抓螃蟹的人,我們才匆匆離開了。
有天晚上,她的婆婆訪親沒有回來。老董約我去打麻將,打完了四圈,由老董的太太來接班,我囘家來睡覺。
我劃了根火柴,點亮了煤油燈。解開衣服上床。乖乖!竟有一個女人躺在床上,鼻孔發出輕微的鼾聲,嘴角掛起一絲兒微笑,月白色的睡衣裏,透凸著兩座小山峰。過短的褲管,露出一雙白皙的大腿。正是月美!我拿起衣服就跑。
第二學期開始了,我再回到這個小島來,還是住在月美家裏。月美又常到我這邊來,她比以前長得更豐滿了,臉上露出自然而甜美的微笑。原來她的丈夫阿龍已囘來,好像久旱的花草獲得了雨露的滋潤。
大團圓
「喂!書呆子,爬山去!」正沉醉在一篇小說情節裏,房東家的珍珍又從窗口伸進頭來打擾我。
「別吵,讓我看書。」我瞟了她一眼。
「好,你看書,我去聽收音機。」
我就怕她家那部大收音機,只好答應她的要求。
她雖是情竇初開的少女,撒起野來,還真像個不懂事的小孩。我坐在桌前寫東西,她會輕輕從後面蒙我的眼睛;我躺在沙發上看報,她會倒在我懷裡打滾;我睡午覺,她會拿雞毛掃我的耳朵,真氣死我了。
那是好久以前,我去圓山溜冰,當我全神貫注腳下的時候,突然有人從側面撞來,於是我們摔在一起,引起在場的人一陣大笑。
這個撞我的人就是珍珍,她梳著調皮的阿哥哥頭,穿又花又短的「迷你裙」,臉上掛著稚氣的憨笑。她還是第一次下池,我攙起她後,她就緊拉著我不放,用一對深藍色的眸子瞪著我:
「帶我好嗎?」
「好呀,摔傷了,可別怪我!」我帶著她慢慢溜起來。
「傷了沒關係,我爸爸是醫生。」
「那別讓我帶,妳拚命摔好了。」
「要嘛!我要嘛!摔得好痛喲!」
「………………………………」
我們溜了一陣就告辭了,并約定第二天再見。
第二天,她果然又來了。我帶著她滑了好半天,累出滿身大汗。我們又去東門游泳池游泳。她很內行,各種姿勢都是那樣美妙自然,活潑得像一條魚,我卻笨拙得像老牛滾水。她又開玩笑說:
「在溜冰場,你是老大,游泳池就是我的天下了!」
第三天我們講好在火車站見面,然後去碧潭划船。可是我在那裏等了兩個小時,都沒見她來。後來我又去幾次溜冰場,也沒看到她。我想也許搬家了,再無相見的機會了。
可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上個月,房東的兒子從美國回來,我住那間房子要收回,我就得另找去處。不料我從報上廣告欄的地址找去,開門迎接我的正是珍珍。
「你真會找,我又沒告訴你地址就找到了。」
「我是○○七,任妳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我的情報網。」
「我問你,」她伸長脖子說:「你最近為什麼不去溜冰?」
「這就要問妳,那天為什麼要失信!害我苦等。」
「啊!對不起!」她調皮地彎著腰說:「珍珍向你道歉。因為在高雄養病的媽來電話,說她氣喘病又發作了,要我和爸去看她。」
「妳爸爸真差勁!自己是醫生,還治不好妳媽的病!」
「我也是這樣想哩!可是有什麼辦怯!媽那個老毛病,莫說一個醫生,就是十個也沒辦法。氣候一變就發作了。台北氣候不正常,所以把我們一家人分成兩半,好氣人!」
「小姐,我不是來聽妳發牢騷的,報上說妳們這裡有房子出租,是真的嗎?」
「你要租房子?」她驚喜地望著我:「那太好了!你住在這裏,我們可以天天去溜冰、游泳、爬山、划船、跳舞……………」
「那我就不搬來了,整天貪玩怎麼行!我還要寫文章混飯吃!」
「妳會寫文章!好極了!好極了!」她高興的蹦跳起來:「那我以後就不用花錢買書了。」
「妳如不收房租,我就免費送書給妳看。」我玩笑說。
OK!」她又蹦跳起來,輕佻得像春天的小鳥。
她的父親是幾家公立醫院的主治大夫,成天忙碌在外。雖然搬來很久了,我一直沒有機會拜見他。
這天她穿着鵝黃色的毛衣,短短的紅裙,修長豐盈的大腿上套著一雙黑色的網狀襪,頭上戴著一頂天藍色的帽子。我們在暖暖的春光普照之下到達了山頂。
這個人跡罕到的荒郊,我們來過很多次了。可是以前來的時候都是寒冷的冬天,樹木花草都憔悴而枯萎,現在卻是欣欣向榮。珍珍一見到那綠油油的草坪,就像孩子似的倒在地下打了幾個滾。
「喂,」她對我總沒有正確的稱呼:「我們來捉迷藏好不好?」
「好呀,妳藏起來,我去捉妳。」
OK!」她又習慣的跳著說:「你把臉轉過去,用手把眼睛矇住。」
OK!」我也學著她的語氣回答。
停了一會,我就隨著她腳步聲消失的方向找去。走到一叢杜鵑花前,她猛地跳出來,嚇了我一大跳。
「死丫頭,妳真會嚇人!」
「哼,你老喊人家丫頭,以後不准這樣喊!」
「妳本來就是丫頭。」
「我不准你這樣喊!」她歪著嘴說。
「我偏要喊!丫頭,丫頭,妳這個野丫頭……」
「你……你……」她嬌嗔推打著我:「你欺負我,我要……要揍你。」
以後,她還是天天去找我玩。有一天,她告訴我,她的母親要回來過五十生日,她的二姨、三姨、舅舅都要來,希望我也去參加。我立刻答應了。因為她曾經談過,她的母親與我是同鄉,自抗戰時期離家以來我就沒回過家,所以我對故鄉的人特別懷念。
那天我很早就去了,珍珍拉著她母親對我說:「這就是我媽!」
她媽媽顯得特別蒼老,大概是常年生病的關係。她不停地打量著我,好像要在我身上尋找什麼?我也仔細的看著她,她那直直的鼻樑,很像我的大姐。我正要問的時候,她卻一下向我撲來。很激動地說:
「五弟,五……我找得你好……」
「大姐……」
我們只是激動地抱著,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停了一會,外面的門鈴又響了,我們一起出去,正是珍珍所稱的二姨,三姨,舅舅,也就是我的二姐,三姐,四哥。大家都喜作-團,擁在一起,除留在大陸的父母親外,我們真是全家人大團圓了。真是太巧了!用請帖請也沒有這樣齊備。
糊塗蛋
六歲時,爸教俺唸人之初,弄了一年多,俺還是把一字認成扁擔。
俺到了十四五歲,這不知東西南北,上街去趕集,離開了大人,就無法找回家來。
入伍當兵時,班長常告訴俺,武器是軍人的第二生命,要像愛惜自己的老婆一樣。班長的話等於「聖旨」,俺就真的做到了惜槍如命。俺的芳鄰是王大春,是參加過北伐、抗戰的老油條,有豐富的革命經驗,他說步槍的來輻線是最難保管,一不小心就弄掉了。俺就時時刻刻檢查來輻線,深怕被人摸走了。
第一次實彈射擊,俺一口氣吃了九個麵包,心裡很不自在。俺的芳鄰忙安慰說:
「兄弟,吃麵包沒有關係,只要來輻線不掉就行了。」
俺立刻拉開槍機,對著槍口一瞧,槍膛黑黝黝的,來輻線的影子也沒有了,俺急慌了,汗珠一顆顆往下掉。
「快向值星官報告。」王大春推推俺說。
「報告!」俺舉起手,臉紅脖子粗的喊著。
「什麼事?」
「俺……俺的來輻線掉了。」
俺的話剛出口,在場的人都笑得前仰後合。
後來部隊改編,俺編到新單位,報到的頭一晚上,便碰上了緊急集合,俺也帶著武器裝備,跟著老兵們往外跑。這是個全師的集合,人多地方大,三轉兩轉,俺就轉糊塗了,眼見各單位都整理好了隊伍,俺還不知連在何方!正在猶豫之際,突然有人向我招手入列,俺也就糊裡糊塗地入列了。接著便是上級檢查組到來,值星官報告人員武器裝備到齊,然後就各單位帶回,俺隨著部隊回到寢室,燈光大放,俺才發現走錯了地方,即偷偷的跑了出來。找了老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連。俺剛跨進門,便聽到有人在大發雷霆:
「……班裡弟兄開了小差,你當班長的還不知道?你是幹什麼吃的!」
「報告值星官,我敢保證他沒有開小差,吹集合號的時候,我還看見他在打背包。」
「鬼話,鬼話,全都是鬼話。」
「他新來報到,不熟習,一定是走錯了!」
俺不忍心他們再爭論下去,立刻跑到值星官室,兩腿一併,再來一個五百,說:
「報告值星官,俺是走錯了。」
「你糊塗!」他是個火爆脾氣,順手就給俺兩巴掌,打得俺火辣辣的。「為了你沒有到,全連人都挨罵!」
「報告他星官,俺錯了。」
「滾出去,姑念你是新來的,下次可不行!」
俺同班長分別給了他一個五百,便出來了。
到臺灣十幾年,俺也進步了,能提筆寫簡單的字。可是俺天生的糊塗勁兒還沒有「進步」,往往把地址弄錯了,寄出去的信,拐了幾個彎又原封退回來了,真苦了郵差先生!
上個月,連長叫俺寄禮券。寄這玩意兒俺還是第一遭。俺一時還不敢答應,怕出了岔子,但連長卻說:「寄禮券很簡單,你左手交錢,郵局就右手交貨,然後寫上姓名地址,再掛上號就行了,跟寄信差不多。」這樣簡單的差事,俺自信必能勝任愉快。
俺到郵局,正好有一位少尉軍官在買禮券,俺也掏出五十元大鈔來,往玻璃窗口一塞,郵政小姐即問:
「你買什麼?」
「俺也買禮券,和剛才那個軍人一樣。」
「他是五十元的,你也買五十元的?」
「對!對!小姐妳真聰明。」俺也知道吃她的豆腐了。
過了七八天,俺經過連長室的門口,他立刻向俺招招手,俺即一個跑步上去,靠腿敬禮,靜待連長發落。
「上次我叫你寄的禮券,你是怎麼寄的?」
「俺不是把收據交給連長了嗎?」
「我叫你去寄結婚禮券。」
「報告連長,你並沒有告訴俺寄什麼禮券,俺到了郵局,看到一個軍官在買禮券,俺也就叫郵政小姐拿了一張同樣的……」
「寶貝!寶貝!」連長又氣又笑的說:「人家買喪事禮券,你也買…!可是我的朋友是結婚,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幸好這位朋友是我的老同事,要是老長官就糟了,你做事總是不用大腦。」
「報告連長,你又不是不知道俺是糊塗蛋兒!」
「哼,還好意思講!」連長莞爾一笑,向我揮揮手說:「去去去……」
                一門四雄
這棟矮小的違章建築裏,潛伏著四條「英雄豪傑」。論其來歷,的確是不同凡響,一個個都是受過高中教育的,而且還想「更上-層樓」,到大學裏鍍鍍金。無奈時運不濟,總得不到聯考先生的垂青,參加幾次考試,就有幾次名落孫山,做了「落第狀元」。大概是物以類聚,咱們這四個倒楣的「狀元」即合租了這間房子,白天在家裏「養精蓄銳」,晚上到補習班去「臨陣磨刀」,準備下次的聯考大幹一場。
天地間的事總是無巧不成書。我們雖然來自四個不同縣分,但每一個人的名字最末一字,卻不約而同地取了一個「雄」字,睡在左邊的是張正雄、陳文雄;睡在右邊的是趙武雄、楊冠雄,因而我們自封為「一門四雄」。
張正雄,身高一公尺有五,還要加上皮鞋的後跟;而體重卻有七十五公斤,襯衣襯褲都不算。走起路來東搖西晃,像滾皮球似的,所以人人都稱他為「皮蛋」。對於這個稱號,他原想拒絕受理,可是當今是民主社會,大家都這樣叫,他也只好少數服從多數了。他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才華,如果硬要給他「歌功頌德」一番,那就是他的克難精神。我們住的是「高崗」地帶,水源不充足,常常鬧水荒,尤其是早晨,等一盆洗臉水,起碼要站半個小時以上。皮蛋仁兄大概是脂肪太多,站著有些不勝負荷,早晨洗臉都是向別人打游擊;晚上洗腳卻用一塊又臭又黑的毛巾擦擦,美其名為「乾洗」。他的外衣多半是送到洗衣店去,內衣內褲則是晾在外面,讓日光、空氣、露水為他天然洗滌。
靠皮蛋床鋪的盡頭是陳文雄,他大概有感於地球上人口日增,容量發生問題,所以他的身體是盡量向高空發展。他的體重不及六十公斤,身高卻已越過一百九十公分,而且還有繼續發展的趨勢,所以名之為「太空人」。原有那張床,實在不夠他使用,時時抱有侵略的野心,首當其害的就是皮蛋;因為他的床鋪有半截真空地帶,自己又無力「設防」,只有乖乖地拱手讓人。「太空人」常常自翎為「長跑」健將,每天早晨,都要到馬路上去練習跑步,準備將來遞補楊傳廣的缺額。他賽跑也的確有一手,與皮蛋競賽時,他總是「一路領先」,獲得「壓倒性」的全勝,即自封為「世界鐵人」。他是個勞碌命,白天啃書本,晚上參加惡補,躺在床上還要加夜班,查查查地磨牙齒,像鋸木頭似的,-直「鋸」到第二天早晨起床,真可謂日夜辛勞!
在另一邊的頭上是趙武雄,他屬於力士型的人物,又高大,又魁梧,有赳赳武夫之概。可惜美中不足,鼻樑上架著深度近視眼鏡,沖淡了他的英雄氣概。他曾在本室裏建有赫赫戰功──那是三個多月前,接連被小偷光顧幾次,害得哥們早晨沒褲子下床,因而咱們提出「時時防賊」、「處處防賊」、「人人防賊」的口號,每天談的是賊,腦袋瓜想的是賊,睡在床上夢的是賊,一肚子的捉賊思想。有天晚上,這位仁兄睡到半夜三更,突然大呼「捉到了!捉到了!」立刻驚動了隔壁鄰舍的大姑娘、小媳婦、張大娘、李大爹,都一股腦兒擁進來看賊是什麼尊容。結果扭開電燈一瞧,你猜怎麼著?原來他捉到的是皮蛋,兩人還滾在地下扭打得怪起勁的,真像捉賊一樣!因為皮蛋從外面小便回來,摸錯了地方,「力士」卻把他當「賊」捉。
最後點到楊冠雄,就是我自己,我的儀表長得很帥,如果有選「世界先生」的話,我一定可以壓倒羣雄而稱霸「男」壇。因而我是妞兒們夢中的王子,我的生活也就充滿了濃厚的羅曼蒂克,床頭上、被單下都放著妞兒們送我的相片,或肉麻得一塌糊塗的情書,而且還有不少的妞兒自動送上門來,的確是羨煞了其他三位「狗」雄。於是由羨生嫉,由嫉就生恨,時時都在想法子整我。機會來了,那天我不在家,郵差先生卻給我送來一封限時信,看筆跡,是妞兒寫的。就將它拆了開來,寫得肉麻死了!他們又打破了醋缸,於是心生一計,指定皮蛋「捉刀」,摹仿信裏的字跡。換了一張信箋,約我這位多情男子於某日某時在某地相會,否則就與我斷絕往來。我果然信以為真,穿得衣冠楚楚地去赴約了,結果是一等不來,再等不來,三等還是不來。我急慌了,以為她在路上出了車禍,又匆匆忙忙趕到她的家裏,才知道是別人整我的冤枉。我想找他們打一架,可是寡不敵眾,只有徒呼奈何!
我還有點怪毛病,喜歡打鼾,一躺上床,就像春雷爆發似的,轟隆轟隆地「爆發」起來,與對面「太空人」的牙齒聲正好是遙相呼應。如果再增加一個說夢話的,那咱們這個屋子就更熱鬧了。
今年暑假,我們又參加聯考。據我們各人初步的估計,大概「落第」沒有問題,看來我們這四雄祇好再歡聚一年了。

三劍客
「他媽的,煩,真煩!」老大程放從凳子上跳起來。右拳擊著左掌,煩躁地說:「幹我們這一行就怕閑著。」
「上級大概把我們忘記了嗎!這樣久不派工作。」坐在右邊吸烟的老二甘森沒精打釆地回答。
「喂!」在角落裡吃花生米作樂的老三王強也湊嘴說:「我們聯名上書好了,要是再不讓我們過去幹一場,我們就請求調後方養老去。」
「好呀!老三,這是好辦法。」老二精神一振,扔掉了烟頭說。
「寫給隊長有什麼用,沒有上級的指示,他也不敢派我們去。」老大說。
「他不向上級要求,我們就找他麻煩。」
「嗯!你要找誰的麻煩。」老三的話剛出口,隊長一腳邁進來,衝著他問。
「隊長!有好消息沒有呢?」程放一見著隊長,總是這句老話。
「有呀!我就是來找你們。」隊長輕鬆的回答。
OK!」他們立刻歡躍起來。
隊長引他們到辦公室,攤開一份大陸沿海的敵情圖,指著右上角那個畫了紅圈的地方說:
「這些地方你們都去過,據我們的空軍偵察,共軍在這裡建了一座新式雷達站,你們今晚上的任務,就是把它破壞掉。」
……………………………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海浪也出奇的大,浪頭沖擊著崖石,碰出劇烈的濤聲,猶如萬馬奔騰,正是他們上岸的好機會。
他們順着一條小徑摸去,在一個小高地停下來。左面的不遠處,有一座哨棚。哨棚前面是三層鐵絲網,通常最外一層接高壓電,人一接觸就會死亡。他們輕輕的滾過去,老大取出鐵製的防電器具試了一下,今晚意外的沒接電,便吩咐兩個伙伴輕輕破壞。
不一會兒,在哨棚的後側方又出現一個黑影子,慢慢向這面移動。無疑的,是接斑的來了。
「什麼人!站住!不許動!」哨棚那個影子敞著大嗓門問。
「龜兒子。」對方學著四川腔囘答:「我是來換你的啥!」
「口令!」
「龜兒子,你的耳朵幹啥子,老子的聲音不是口令?」
「格老子,公事公辦,你要答不出來,老子就送你去見閻王。」
對方真被嚇住了,立刻清晰地回答了。
就在那對寶一問一答的時候,他們從三方面包抄過去,話還沒說完,腦袋就搬家了。
他們不但除掉兩個禍國殃民的爪牙,而且從他們問答中知道了口令。有了口令,就等於得到了特別通行證,可通行無阻了。
老大立刻要兩個伙伴換上共軍的服裝及其武器彈藥,裝著下班的士兵繼續向前去。
一路上雖遭到多次的盤問,但他們的模樣像共兵,又有口令,所以每一關都能順利通過。到了一座橋邊,發現一個守橋的共兵蹲在橋頭打瞌睡,老大一把卡住他的脖子,兩刀子送掉了狗命。
老大也最後一個換了服裝,帶了手榴彈及俄造步槍與子彈,又撿了一面指揮車輛用的紅旗插在腰間。
過了橋的那頭,前面出現了車輛的燈光,迅速向這面移動。老大思慮了片刻,便叫兩個助手臥在馬路的右邊,自己扛著步槍站在橋頭當哨兵。
由燈光的強度判斷,那是一輛吉普車,最多能載五個人,三比五,那是絕無問題的。車子風馳電掣而來,老大跨到路中央,拼命揮著紅旗,車子果然剎住了,車上的人卻怒氣沖天的說:
「奶奶,你是瞎子,擋風板上的特別通行證你沒看見。」
「我說同志,你別做夢了吧!對面的打過來了,剛才那陣子槍聲你沒聽見!你要去送死不要緊,俺放你過去,俺就要負責任!」老大學着山東腔回答。
「奶奶,有緊急公事要送到前面去!」
「不行,俺說不行就不行,俺的頭兒特別交待的,就是給老毛奔喪也不能過去!」
「奶奶,耽誤公事你可要負責任。」
「我說同志,既然你有「吊頸」事,俺這裏有電話,你下來和你的頭兒打個電話,由他再給俺們的頭兒商量,再由俺的頭兒告訴俺,准你過去,你就過去,否則,你就乖乖的倒回去吧!」
「奶奶,真嚕嗦!」那個傢伙果然跳下車來,老大帶著他向前走了幾步,就朝他肚子通了一刀子,他便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在路旁埋伏的老二和老三也同時下手,把車上的駕駛解決了。
現在他們又擁有一部通行無阻的車子,真是如虎添翼,更增加了他們完成任務的決心。
雷達站還沒正式啟用,戒嚴并不嚴密,只有在入口的地方站了一個衛兵。車上有夜間特別通行證,他并沒叫停車,可是他們自動的停下來。老大跳下去,一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他宰了。
在雷達機的後面是一塊新闢的廣場;他們把吉普車停在一堆模型板後面,留老三在車上監視。老大帶著老二繞過廣場,順坑道摸進雷達室,在機械的主要部份裝上隨身帶來的特製炸藥。然後從左邊的坑道出去,那面是一片森林,林中架著八座大帳篷,這是雷達連的全部兵力。因為掩體沒趕好,臨時睡在外面。那般傢伙白天趕工累了,現在睡得像死豬。
在第三座帳篷前面,有五大桶汽油,他們也在那裏安裝了炸藥。再回到車上來,等著看熱鬧。
「轟隆!」
「轟隆!」
汽油桶和雷達機同時爆炸,剎那間,便火光沖天,照亮了半個山頭。帳篷的共兵,從夢中驚醒,光著屁股向外跑,有不少已葬身火窟。
在車上看熱鬧的三劍客,暗暗的嚷道:過癮!過癮!老大一面叫老二準備開車,又一面向亂跑的人羣投去幾枚剛才繳來的手榴彈,更增加了共兵的恐怖與混亂。
老 黎
時鐘剛敲過六點,老黎就起床了。
以往他是七點左右起床的,自從上個月的-天,他晚起了半個鐘頭,那隻老母雞生下的蛋沒有了,而正好鄰居王家的小孩又在雞籠邊玩。於是,他就一口咬定是王家小孩偷的蛋。先打了兩耳光,還要拉他到派出所去。結果先生向他賠不是,再賠他三塊錢了事。老黎還不滿意。又痛痛快快的把小孩教訓一頓,並決定提前一小時起床。
他起床後,第一步工作就是檢查雞籠。趁天還沒有大亮,他可以到別人的籠子裏檢查一遍,遇到有雞蛋就順手牽羊,弄一點外快。要是別人看見了,就藉故找自己的雞。萬一不好推辭,就硬說是自己的雞生的,別人又敢怎樣?反正沒有記號,誰能說那一個蛋是那一隻雞生的?再說:「順手牽羊不為盜」。這是中國古訓,誰敢推翻?就是遇到不講情面的傢伙,鬧到法院去也沒有關係,法律又沒有規定偷雞蛋犯法,不!這不是偷,這是順手牽羊,更犯不了法。
每當他在雞窩撿到一個雞蛋時,就如獲至寶,打從心眼就高興。輕輕的伸手去把它拿起來,再慢慢的放在籃子裏。又從另一隻籃子裏,抓-把米,放在雞的嘴邊,口裡喃喃的:「乖乖,吃飽一點。」如果有雞沒有生蛋,他就怒火沖天:「他媽的,不是東西,不給你吃!」然後,再踢牠兩腳。有些母雞能忍氣吞聲還好,叫幾聲就算了;但有些卻不甘示弱,向他發出憤怒的吼聲。一傳二,二傳三,整個雞籠都轟動起來,一齊向他怒吼。他便以石頭、木棍對付他們,弄得數十隻雞滿天飛。這一來不打緊,卻驚醒了鄰居們的酣夢。要是他們向他提出抗議,他不但不認錯,反而理直氣壯的說:「真他媽的不成話!連打雞的自由都沒有,還談什慶居住自由?」因此,他常以「妨礙自由」威脅別人。他有了這塊檔箭牌,誰不怕他三分?
「老李,我們還是合作好了。天天上街買菜多麻煩!我們君子協定:我單日買菜,你雙日買菜。這樣既省精力,又省車費,豈不兩全其美?」
老李是最頭痛他的,不答應也不好,答應他也是頭痛。因為,以前他們曾合作過,老李買菜回來,他又說菜不新鮮!價錢又貴;輪到他買菜時,他又藉故不能去。其實,老李也不願他去買菜,同樣的錢,他買的菜總不夠吃,必須另加五塊錢。現在老黎又往事重提,說啥老李也不再上當。但又不好當場拒絕,只說:
「考慮考慮!」
老黎知道他的答覆不可靠,就憤怒的離去。
「他媽的!真不夠交情!一點互助精神都沒有,還談什麼同胞愛?」
「老陳,今晚到我家裏吃飯,早晨的黃魚很便宜,我買了兩條又鮮又大的,又提了兩斤豬肉!等下再去拿兩瓶高梁,咱們痛痛快快的乾一杯!陳兄,你恐怕還不知道我的個性,我是最喜歡客人的,尤其願與朋友喝幾杯。你若是喜歡喝酒,那咱們就有伴了。」他這張流利的嘴,在初相識的老陳看來,確是熱忱,於是欣然前往。
「真他媽的小氣鬼!空手就來了,好在我只買一瓶太白酒,炒白菜、煮白菜,其他的好菜都沒有拿出來,總算吃虧不大,以後再也不同這種人打交道了。」老陳走了以後,他就後悔請錯了客。他原想老陳一定會送他一點東西,最低限度也得買-瓶酒,誰知他一毛不拔。至此,他又想起老李還是夠朋友。老李剛搬來時,首先請他吃一頓。輪到老黎請他時,老李還送他三斤黃魚。計算起來,兩相比較,他還賺了幾個。那知遇到老陳這個鐵公雞,竟貼了老本!
老黎正在為請老陳吃飯貼本而懊喪,突然村長登門拜訪了。
「老黎,這次颱風過境,中南部受災最重,全國上下都掀起救災高潮,我們村裏也開始響應了,你準備捐多少?」
「一個子兒也不捐!」他斬釘截鐵的答覆。
「國民學校的小朋友也捐了!」村長極客氣的解釋,又把捐贈名冊遞給他。他把名冊往地上一扔,憤怒的說:
「關我鳥事!」
村長碰了釘子,只得打道回府。
「他媽的,捐給人家,誰捐給我?」
電話鈴響了。
「他媽的,什麼時候?還搖電話!不理他!」
突然,一個新的意念掠過他的腦際:這麼晚不該有人打電話談公事,可能是黛莉打來的。他看一看錶,快到午夜十二點,黛莉多在此時打電話找他閒聊。於是他作了肯定的判斷:「一定是她」。不由得抬起頭來。望着話機笑了,兩腳很自然的走過去。當聽筒剛接近耳朵,一個嬌滴滴而又熟習的女人聲音,就傳入他的耳朵,剎那間就傳遍全身,血液的循環突然加快,像一股電流通過似的,舒服極了!興奮極了!
「……。」
「哎呀呀!是妳呀!親愛的寶貝!」
「沒有睡覺?」
「我想死妳了!」他的口水都掉下來了:「有何貴幹?」
「錢……。」
「要多少?」
「兩千!」
「什麼時候要?」
「明天晚上六點送到我這裏來!」
「明天恐……怕……不……行……!」
「怎麼呀?」
「可以!可以!」他惟恐答應慢了。
「拜拜!」
「拜拜!」
又要兩千,上個禮拜才拿了一千五,真是填不滿的洞。他又想:錢有什麼關係,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留著幹嘛?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同時黛莉又是紅得發紫的交際花,很多大亨們拍馬屁還找不到機會呢!而她自己找上門來,真是艷福不淺!想到這,他樂極了!開心極了!「莫說兩千,就是兩萬也絕不裝老總!」
於是,他又為黛莉弄錢而忙了。
花好月圓
調台北以後,業務很清閒,賸下的時間就亂塗鴉,碰巧了,也能在報章雜誌上發表幾篇。後來突然心血來潮,和老柯一起去補習洋文,準備有朝一日去新大陸「鍍金」。
開學的頭一天,我興沖沖地拿著學生證對號入座,赫然一位穿粉紅色毛衣的妞兒坐在我入座的進口。我貪婪地打量著,她生得秀秀氣氣,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樑,薄薄的嘴唇,白裡透紅的瓜子臉,在柔和的日光燈照映下,更顯得嬌豔無比。我向她欠欠身,表示裏面那個位子是我的,她立刻站起來,讓我進去。我禮貌地說了一聲「謝謝妳」。她嫣然一笑代替回答。
第一節課是「文選」,她說她是從朋友家趕來,沒有帶書,我即將我的書推過去,她移動一下纖細的身子,輕啟櫻唇說:
Thank you very much!」
…………………………
她每天來得很早,到了教室就埋頭看書,下了課,又忙着整理筆記,或查生字。不像別的女孩子,閑下來就嘰嘰喳喳,像有幾蔴包的話說不完。後來,我知道她叫謝琴韻,也從老同學那裏知道她是低班次升上來的,而且前兩期還考第一名,拿過獎學金。
有一天晚上,她來得更早。我和老柯走進教室,她正在看一本雜誌。而且邊看邊微笑,顯然被書中的情節所感染。
「嗨!這篇文章寫得太妙了!」我坐定後,她指著正看的那篇文章對我說。
我轉眼一看,原來是一本我很熟悉的文藝雜誌,那篇文章正是我寫的。聽到她這樣的讚美,使我飄飄然。但我并沒有立刻揭穿,而是壓住內心的喜悅,故作鎮靜地問:
「好在哪裡?」
「寫得生動、幽默,使人捧腹大笑。」她大概已經看完了,把雜誌向我面前一推說:「你也欣賞一下妙文吧!」
「哼!」我不屑地說:「這種東西有什麼可看!」
「你不喜歡文藝?」她楞了我一眼。
「我非常喜歡,但我不喜歡這個傢伙寫的東西。」
「你對這位作家有成見!」
「小姐,妳別聽他裝蒜。」老柯嘻皮笑臉地說:「我給妳介紹吧,這位就是我們的大作家,妳所稱讚的『妙文』,就是他的傑作!」
「啊!久仰!久仰!」她調皮地跳起來,彎彎腰說:「原來大作家就在身邊,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哎呀!小姐,妳這樣講,我的臉就沒處放了。」
「說真的,我很喜歡你寫的東西。我有一本剪貼簿,幾乎有一半都是你的大作。」她又指著那本雜誌說:「我是它的長期訂戶,每次寄來的時候,我首先就找你的文章。大概每隔一兩個月就有你一篇。你為什麼不每一期都寫?」
「好極了!好極了!」老柯又插嘴說:「以後就請我們老弟多寫些給小姐看。他要不寫,我就拿鞭子抽他。」
「嘻嘻………」老柯的貧嘴,把她逗笑了。
前兩節課是外老師的會話;她要學生自己找對象自由對話練習,無疑的,我和她便自然地成了一組。她的英語講得很流利,發音也很正確,我這張笨拙的嘴巴只有自嘆不如。我們由愛好談到她的家庭,父親原一位將軍,數年前去世了,現在只有一位年老的母親相依為命。她是在美援機構當打字員,待遇很優厚,每月收入,足可維持母女倆開支。於是使我原有對她愛慕之心,又加上-份崇敬之意。
…………………
我們的情感隨時間的指針而逐漸上升,每天必定在車站會齊,一塊兒走進教室。如果上課鈴還沒響,我們就各自複習功課,誰也不打擾誰。有時也談談文藝方面的事,我需要描寫少女的心理時,常常請她提供一點意見。她也常常講述一些動人曲折的故事,由我來寫成小說,賺來稿費便共同花用。下了末節課,我們必定在街上走走,欣賞一下西門町的夜景。然後吃了宵夜,送到車站,等著她鑽進車廂,伸出頭來,互道一聲:「Good night!」這才結束了一天的會唔。
禮拜天,我們照例要在一起玩樂一天,看電影、吃館子、逛百貨公司。高興了,還去郊外的名勝觀光觀光,盡享大自然的美景。
幸福的日子過得特別快,轉瞬間便到了八月中秋,她堅邀我去她家過節。
她的家在一條狹長的小巷裹,兩層樓的西式洋房,聳立在一片參差不齊的違章建築中,特別顯出它的高雅脫俗。門前有個小院子,順著圍牆放了許多盆景,正開出燦爛的花朵。寬敞的客廳幽雅而寧靜,桌椅凳子抹拭得油光發亮。右邊牆壁上掛了一帖她父親著戎裝的遺像,顯得神釆奕奕。左邊是琴韻在學校演講比賽的優勝獎狀。
她的母親是位慈祥的老人,高高的、胖胖的,膚色紅潤潤的,與我說話時總是露出滿臉的微笑。抗戰時期,她先生曾在我的故鄉住過,她所認識的朋友竟有幾位是我的遠親,如果那時我不隨父親在重慶,也許我們早已成了朋友。因此我們倍感親切,猶如他鄉遇故知。
琴韻穿了一襲潔白的衫裙,胸前佩了一枚閃亮的胸花,淡掃蛾眉,輕抹櫻唇,出落得像一朵清幽的小百合。她們準備了美味佳餚和賞月的果品,老太太不斷向我碗裏挟菜,琴韻又端著杯子陪我乾杯,使我忘記了是做客,而像是遊子回到了自己的家。
飯後,我們在院子裏賞月,老太太把我詳細問了一陣,又和琴韻在一邊細語一番,使藉詞離開了。
圓圓的月被一層薄雲遮住了,院子突然陰暗下來,琴韻削好一隻蘋果遞給我,挨著我坐下來,兩隻深藍的眸子向我凝視了片刻,帶著溫順的口吻說:
「平,媽對你的印象很好,她希望我們早些訂婚。」
「訂婚!」我壓根兒沒有這樣想過,這突來的喜訊,使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怎麼?我們相戀這麼久,還不該訂婚?」她睖著我嬌嗔地說。
「可是我一點沒有準備。」
「這要什麼準備,媽只有我這樣一個女兒,她又不要你聘金。這棟房子是爸爸遺留下來的,結婚以後,你也有了一份。我給你好好佈置一間書房,讓你有個好的寫作環境。如果還想進修英文,我們一樣可以去。至於婚後的生活更不用愁。我們都有一份安定的工作。因此,結婚對你并不是一種負袒,而是更增加生活情趣。……」
「琴!妳太……好……」我激動地把她拉在懷裡;她雙手環住我的脖子,慢慢把嘴唇向我貼來,我毫不猶豫地吻了她,深深地!長長地!
一陣微風揭開了月亮的面妙,院子突然閃亮了。琴韻從我懷中抬起頭來,指著又圓又大的月亮說:
「平,你看今晚的月亮多明!」
我立刻附和說:「是的,一年之中,只有今晚的月最明。」
「一生之中,愛情的生命最甜蜜。我們何不以明月為證,訂下了終身,永遠享受著愛的果實?」
「……」於是我們再度的熱吻、擁抱。院子裏爭妍鬥麗的花朵,也在微風中為我們鞠躬致賀。
火 炬
認識您是在十年以前,那時我還是唸初中的學生。我的同班同學古明是一個兩腿不能行動的可憐兒,每天早晨都由您揹他到學校來,晚上又很準時接他回家,無論颳風下雨,從不間斷。古明就因此常常被老師誇獎為不缺課的好學生,我們大家都羨慕他有一個好爸爸。
可是後來有人傳說他的父親早在車禍中去世了,家中只有一個年老的母親,您只是住在他家附近的-位軍人。我怎麼也不能相信,一個非親非故的陌生人,會對他付出那樣大的關懷!直到我親自問了古明,才肯定您的確不是他的父親。他說您不但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揹他上學,而他的學費及母子兩人的生活,也是您向您的同事募捐來的。從此我就對您有無限的崇敬,見著您就恭敬地一鞠躬說:
「阿兵叔好!」
而您也必然會用您粗大的手,摸著我光亮的頭說:
「小朋友好!」
初中畢業之後,我們搬家到台北,便再也聽不到您親切的聲音了;但您高大的身影,紫銅色的皮膚,鼓突的肌肉,嘴角流露出來的自然微笑,始終牢牢印在我心坎上。
由於家庭變故,高中畢業之後,我沒繼續升學,接著就是服役。當我從訓練中心分發到金門,在新頭碼頭下船的時候,又再度與您相逢。這時您仍然同以前一樣健壯,所改變的只是無情的歲月在您黝黑的臉上刻下了幾道皺紋。我先上前向您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用小時候的語氣天真地說:
「阿兵叔好!」
您搔著頭驚異地望著我,思索了好久,還是想不起來,我又補充一句說:
「您不記得了,我是古明的同學林武雄。」
「啊……」你立刻跨上一步,伸出雙手與我緊緊地握著:「你長得好快喲!才七八年的功夫,就成了大人。我還常常在想念你哩!只是你在我的腦海裡,還是唸初中的孩子,沒有想到你也夠資格當兵了。」您說到這裡又歪頭睖著我問:「你為什麼不考大學?」
「父親經商失敗,欠了一身的債。」
「那你為什麼不寫信和我連絡?古明知道我的通訊處。別的我不能幫忙,湊幾個學費還不致有問題。」
「謝謝您的好意,您自己的生活都很清苦。」
「嘿嘿………我清苦,誰說我清苦?公家給飯吃,給衣穿!有什麼清苦的!」您停了一會又說:
「古明去年就考大學了,你知道嗎?那孩子很用功,每學期都拿獎學金,將來我還想送他出國留學。他是學醫的,應該出去吸收一點新知識回來。」
「這都是您的幫助和鼓勵。」
「那裡,這是他自己肯用功。」
此時部隊已下船完畢,準備登車離去,您又對我說:
「你們今天來的二十幾個人,全撥在我們連上。我的班上還缺少一員大將,如果你願和我在一起,我向連長報告。」
「願意,願意!」我高興得想鼓掌。
連長果然同意我撥到您班裹。在公事方面,您總是不憚其煩教導我;私事方面,您又像兄長那樣愛護我。但我也埋怨過您,因為您常常禮拜天帶我們出去幫助民間工作。辛苦了六天才換來的假日,就給您那樣剝削了,怎麼不氣人!可是仔細一想,我們也來自民間,今日幫助人家,也等於明日幫助自己。想到這些,我們就心安理得的為民工作了。
不久,部隊調回台灣,駐在南部一個偏僻的小村裡。有一位姓王的小姐很鍾情於您,您對她也有好感。我就站在中間拉紅線,希望您們結為夫妻,雙方都同意了。您并向您菲律賓經商的大哥要來兩萬元的結婚費用。訂婚戒指還是我同您去買的。但是有一天您突然告訴我婚事停辦了,我十分驚異地問:
「為什麼?」
「我不喜歡那位小姐。」您淡淡地回答。
「不喜歡沒有關係,我給您另外介紹一個,保證使您滿意。」我認真地說。
「老弟,」您莞爾一笑說:「我老實告訴你,班長目前不想結婚。」
「您嫌台灣小姐不夠漂亮!」我生氣地回答。
「不是,不是,是我配不上台灣小姐。」
「不是的,一定另有原因,你得告訴我,究竟是為什麼?」
「我倒要問你,」你嚴肅地說:「我們搬來三個多月了,你發覺這個村子缺少什麼?」
我是最愛看電影的,這裏連一家小戲院也沒有,所以我說:「這裡缺少一家現代化的戲院。」
「那也是其中之一,但是最重要的,此地沒有一家醫院。老百姓生了病,要跑很遠去看醫生,如果是慢性病還不致誤事;要遇上急症,那就糟了!前幾天,我就看見一個患急性盲腸炎的人,因為來不及看醫生而喪了命。如果此地有一家像樣的醫院,像那種極普遍的病症是不會致人於死的。所以我覺得這裏很需要一家現代化的醫院。當時我就下了決心,要在此地建立一家醫院,并立刻把那筆結婚的錢買了一塊地皮。我已將此事報告連長,他認為這個意見很好。又立刻報告營長,營長也很贊成。我也親自去見過團長,他要我和連長設計一個藍圖,以行政系統報上去」
「您的理想實現了,此地的老百姓就有福了!」
「那還要看上級的意思,如果上級不同意,我就準備叫大哥回來投資。」
「這種有益社會的事,上級不會不同意的。」
………………………
您的計劃果然得到各級長官的重視,而且撥來一批建築材料。團長決定以一個營的兵力,日夜輪班工作,務必在我們部隊移防前完成。
村民們聽說要給他們建醫院,都高與得不得了!有的自動來參加工作,有的送慰勞品來,軍民間深厚的感情,顯得更濃了!
工作已近尾聲,突然下了幾天雨。一個大雨的晚上,大家都收工走了。您卻冒著雨想多砌幾塊磚,不料踩虛了腳,從兩丈多高的牆上跌落下來,當即昏了過去。噩耗傳出之後,一種深沉的哀戚籠罩著全村,大家都為您的不幸而悲痛著。出殯那天,各級長官、地方首長、民意代表及村裏全體民眾都來了,送葬行列有好幾里路長。
我最敬愛的班長!您雖然離開了人間,但您偉大的精神卻像火炬一樣照耀人寰。
介紹人
在一次朋友的結婚宴會上,我認識了老劉。他愛喝幾杯,我是酒蟲子,兩人的臭味相投,所以一見如故。他有一張能說善道的嘴,甜言蜜語說得頑石可以點頭。他無數次的拜訪更拉近了我們的距離。他的眼睛更厲害,能穿透我的心,知道我想老婆發了瘋。
「唉!你哥子的收入不壞,為什麼不討個老婆?你可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古訓嗎?」
「知是知道!」我艾怨地說:「可是像我這把子年紀,小姐們見了就捂鼻子瞪眼睛的,好像咱們有不共戴天之仇!」
「嘿嘿!那裡,要是你哥子真有這個意思,兄弟倒可以替你想辦法。」他很誠摯地說:「像你哥子這種臉皮子薄的人,千萬別學時髦,講什慶自由戀愛!」他拍著胸脯堅決地說:「老兄,只要你相信我,說-聲拜託,兄弟絕對……絕對替你想辦法。」
「好呀!」我笑在臉上,甜在心裡。
「好的,兄弟說得到就辦得到!」他又拍著胸:「我兄弟別的不敢吹牛,拉拉皮條,找個小姐,是絕對絕對沒問題!老實告訴你,經過兄弟拉成功的,有百打百對之多,而且對對都是恩恩愛愛,甜甜蜜蜜。」
他這一講,我真動了心。
老劉接着又說:「我有一位親戚的女兒,名叫黃雪,是屏東鄉下人。人很老實,不好吃懶做,不擦胭抹粉。一年不上街,半年不出門。像你哥子這種老好人,就要配這草地郎。」說到這裏,他斜著眼睛問:「你哥子是不是要看看人?」
「好呀!」
「嗯!」他想了一下說:「下個禮拜天我帶她到臺南去,由我請客看電影。不過,你哥子也要準備一下,鈔票帶的越多越好,在小姐面前絕不能耍小兒科。」
…………………
嘿,這位小姐真不錯!所謂不錯,並不是說她可以當選中小姐,而是應了老劉所說的「人很老實」,又沒有擦胭抹粉,是個道地的土包子。
她的身材不高不矮,不肥也不瘦,皮膚黃黑,顯得很健美。身穿淡綠色的短衫長褲,平底的紅色太空鞋,兩條長辮垂在胸前,辮梢上紮着兩個紅蝴蝶結。老劉與我介紹時,她羞答答的,頭也不敢抬。可是她那對烏黑而圓溜溜的眸子,卻不時向我偷瞄著,瞄得我三魂七魄都飛上了九霄外。
進到戲院裡,我坐在中央,老劉在我的右邊,小姐坐在我的左邊。一會兒,燈光突然暗下來,接著便響起了莊嚴肅穆的國歌聲。我本想集中意志看電影的,可是不能,眼前密密麻麻的,銀幕上映了些什麼,我很本看不清楚,擴音器播出的聲音,比打雷還難聽。我的腦子裡只盤旋著身邊的美人,或胡亂地編織著美麗的夢境。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嬌軀慢慢地挨了過來,秀髮飄到我的脖子上,掃得我混身酥軟。我也不老實起來,慢慢地挨過去。我的左頰緊貼著她的右頰,她沒有反應。我正想進一步與她嘴對嘴的時候,那該死的電影,遲不完,早不完,正在緊要關頭,它卻映出了「劇終」。
「怎麼樣?滿意嗎?」送走了小姐,老劉問。
「十分滿意!」我點頭回答。
「嘿嘿,你哥子真是喜星高照了!」他拍拍我的肩:「小姐也很滿意你。哈哈!這個喜酒是吃定了。」
「好呀!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一定重重的謝你!」
「那倒不必,你我都是自己人,還客氣什麼?」他想了一下,若有所悟地說:「你哥子可得趕緊準備鈔票啊!」
「當然囉!」我胸有成竹地說:「我早準備好了!」
「這就好!這就好,上次我同她哥哥談過,聘金可以隨便給,三千兩千不嫌少,一萬兩萬不賺多。不過,人家越是客氣,你就越不能裝小兒科。談論婚嫁是喜事,所謂喜事者,大家高與也。你哥子又不是拿不起錢,你多給聘金,他們多辦嫁妝,大家高高興興。一輩子只有這麼一次,你還不……」
「你認為給多少比較恰當?」
「韓信用兵,多多益善。」
「總得有個數目呀!」
「這個嘛!」他拍拍腦袋瓜說:「我看你先準備八千好了,太少了也不好意思!」
「她的哥哥是不是願意呢?」
「我不是同你說過嗎,她的哥哥要你隨便給。現在的關鍵就在你,只要你答應了,她哥哥那方面由我負全責。我與他是十幾年的老朋友,這點面子都不賣嗎!」
「好吧,八千就八千!」
「哈,你哥子真乾脆!真乾脆!我最討厭拖泥帶水的人。」
我沒有吭氣,他又說:「你哥子既然答應了,我們馬上就進行。再過幾天,我就沒有時間了。我看你趕緊準備,到下個禮拜天,我約小姐與她的哥哥一同來,我們當面交聘金。從現在起還有一個禮拜的時間,-定來得及的……」
…………………
吃公家的飯就這樣討厭,正當我湊足了聘金,準備「成交」之時,上級突然一紙命令派我去臺北出差。縱然我有一百二十個不願意,為了要吃這碗飯,也得委屈委屈。
去臺北出差已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半年以前。公事辦完以後,在臺北玩了三天,去找了多年不見的陳仲樞。他在西門町開了一家水果店,生意不錯,賺了幾個錢。然而他老兄同我閣下一樣,生了一張不會說話的嘴,尤其是見了千小姐,等於小老鼠碰上了大花貓,渾身哆嗦。這種好人,在今天這個時髦自由戀愛時代,要想娶個老婆也實在不簡單!所以年逾不惑的老陳,還是孤家寡人一個。上次我去,他說受夠了光棍的苦日子,想找人替他介紹一個伴兒。我很同意他的意見,希望早點吃到他的喜酒。可是事隔半年,我一直沒接到喜帖,不知是沒有找到對象?還是不願敲我的禮金?這次到臺北,一定去看看他。
這是中午,外面下著毛毛雨。店裡沒有客人,老陳坐在櫃抬上兩手托腮,像在打瞌睡。我是穿雨衣進去的,他以為是顧客來了,帶著一副生意人的笑臉說:
「請坐!」
「來一客西瓜!」我玩笑地說。
「啊!是你啊!什麼風把你吹來的?」他走出櫃抬來迎我。
「什麼風?颱風!」
「這次來有何貴幹?」他拉過一張凳子叫我坐下。
「特來拜見嫂夫人!」
「嘿!別提了,他媽的!真倒霉,碰上個大騙子!」他拍著大腿氣憤地說:「有一個叫王華的傢伙,常常來我店裡玩,跑的次數多,我們就混得熟了。他說我的生意很好,應該討個老婆來幫忙。我說對象不好找,他說他有一位朋友的妹妹正待字閨中。如果我有意思的話,他可以替我拉拉。我看他是真心誠意的,所以就拜託他找找看。過了幾天,他真的帶來一個姓何的小姐,這位小姐看起來很老實,但人很聰明,如果要在櫃抬上管管賬倒是不錯的。以我這種年齡能討上她那樣的女人是求之不得,而她本人對我也很滿意,所以很快就談成了。她說她的父母去世時拉了一萬多元的賬,她的哥哥一時無法還清,只要我能拿出一萬元的聘金,其他任何禮儀都可以免掉。以我當時的經濟情況言,再加兩萬也沒問題,再說我又是個乾脆的人,就當著他的哥哥,與那個姓王的傢伙當面交了錢。可是錢一交,人也就不見了。……」
「你沒有要他們出收據?」
「這又不是做買賣!」
「你可以到警察局報案呀!」
「報案?我什麼證據也沒有,怎麼報案!連他們住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他越說越氣憤:「後來我聽人家說,他們的姓名都是假的。那個叫王華的,原來叫張保真。女的也不姓何,是叫他媽的趙……趙麗珠。那個哥哥原是我的本家,叫陳火明。」他最後作結論說:「這般傢伙,第一次吃到甜頭,一定會幹第二次。即使我不報,總有一天別人會替我報案的。」
聽完了老陳的話,我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好像我目前正在進行的婚事,正是老陳遭遇的翻版。越想越像,但我又不好向老陳提起,只是匆勿告別了老陳。
我在中華路上沒精打釆的走著,報童老是尾隨著我,逼得我非花一塊錢不可!我剛打開報紙,一則婚姻大騙案的新聞赫然在目。我定眼一瞧,男主犯張保真、陳火明,女主犯趙麗珠。再仔細看照片,叫張保真的男主犯,正是我的介紹人老劉;女主犯則是我的準夫人小姐。
哎呀!我的天!我真說不出我心中是什麼滋味。

             永恆的懷念
乾爹!您好好安息吧!我會用功的,總有一天,我會把我的方帽子戴在您的墳頭上,讓您在九泉之下,也分享一份光榮!
十五年前一個暴風雨的晚上,我默默地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也許真如別人所說,我是掃帚星轉世,沒出生就剋死了父親,剛出娘胎又剋死了母親。我惟一的親人姑姑都不敢收養我這個不祥之物,只有您敢說:
「那有啥掃帚星?俺不信邪!俺來收養他!」
您初來我們村上,住在山腳下那間茅棚裏。在那偏僻的鄉村,會說國語的人不多,您那一口的土腔土調也只有您自己能懂。因此,附近的人對於您這個外來客多少有點成見。儘管您賣的冰棒比人便宜,而買的人并不多;儘管您做工很賣力,還是沒人肯僱您。後來,您改行拉三輪車,也是同樣情形。
那晚上,當母親開始發作的時候,姑姑出去找了好幾個三輪車伕,他們都以風雨太大而拒絕了,最後才找到了您。當時您也在病中,有兩三天沒出去拉車了。如果是普通客人,您也不答應。但您廳姑姑說是送產婦看醫生,您就振起精神說:
「生孩子是大事,俺怎麼也得跑這一趟。但是錢還是給平常那樣就行,否則,您請別人。」
我出生之後,您只給我請了半年的奶媽。以後就自己為我調牛奶,換尿布。一拉車回來,就把我揹在背上,像慈母一般護著我。後來我慢慢長大了,床上睡不住,您就揹著我出去拉車。於是感動了附近的人們,他們都願向您伸出援手,但被您拒絕了。
也感動了那位自私自利的姑姑。當她為母親草草辦完喪事之後,就立刻把母親遺留下來那棟房子和幾分地過到她名下。現在竟自動找上門來,願意分一半財產給我們。您卻嚴正地拒絕著:
「不必!不必!這樣做,別人還以為俺是為了財產才收養孩子的。既然俺有心收養他,相信俺不會讓他餓著。」
的確,這十幾年來您不但沒有讓我餓着,而且使我生活得很好!但卻苦壞了您。因先天關係,我的體質非常衰弱,三天兩日病,每月的醫藥費就花了一大堆。為了維持這可觀的支出,您每天早晨四點半就到菜市場等生意,晚上很晚才回來。我曾再三向您請求過,我已小學畢業了,可以賣獎券賺錢了。您卻語重心長地說:
「傻孩子,誰要你去賺錢?俺只希望你讀好書就得了。俺就是書讀少了,這樣天天受苦。不管俺怎麼苦,總得讓你把書讀好。不這樣,俺就對不起你,你也算白叫俺一聲『乾爹』了。」
「乾爹!」我激動得砰地一聲跪在您的面前:「您對我太好了!我應該喊您親爹,我要跟着你姓。」
「不,孩子,你是你父母的孩子,你應該跟你父母的姓。陳家只有你這樣一個命根子,你應該把陳家的香火延續下去。」您撫著我的頭:「孩子,不要想得太多,聽俺的話沒錯。要不,俺就生你氣了!」
我只好勉強點頭。
那是去年初,我們後山要建築一條公路,需用大量的人。這一天,您告訴我您也決定去參加。我說那種工作太危險了,不適合老年人做。您卻笑著說:「老人為什麼不能幹危險的工作?你把俺看得那樣無用!薑是越老越辣!你懂嗎?」
「嗯!」我似懂非懂應了一聲。
您又告訴我:那個工作雖然危險點,但是待遇很高,而且參加的人可投意外傷亡保險。如果不幸死亡,家屬可領一筆巨額保險金。我聽完您的話立刻插嘴說:
「乾爹,我不要保險金,我只要您同我生活一輩子!」
「傻孩子!」您拍拍我的頭玩笑地說:「你要個屁!俺還沒死,你要啥!」
「真的,乾爹,那個工作太危險了!」
「孩子,你不懂,俺今天多流一滴汗,你將來就少受一分苦。不趁俺能動的時候多賺點錢,還等到什麼時候?」
那裏的工作分日夜兩班,您為了獲得更多的報酬,忙了一整天,晚上還要加五小時的夜班。收入固然增多了,銀行也有了存款,但您的精力卻透支得太多。每次回來都是那樣疲憊不堪,臉色越來越不正常,嘴角上的笑容也是硬擠出來的。
前天上午,我們下了第二節課,您的同事阿財叔突然坐著計程車趕到學校。一見我就神色緊張地說:
「維…維新!你乾爹受傷了,在醫院裹,恐怕……恐怕……你快點上車!」
我驚嚇得不知所措,只默默地隨著他上了車。在車上,他告訴了我一切。
我倆匆匆忙忙趕到醫院。您昏睡在床上,猶如死去一般。幾位大夫、護士正為您的傷勢忙得手忙腳亂。您的同事把那間不算小的病房擠得滿滿的,大家的表情都很沉痛。我虔誠地乞求上帝,保佑您平安蘇醒過來。
兩個小時之後,總算大夫回生有術,把您從死亡谷裡暫時找回來。您困難地蠕動您的嘴唇,發出微弱的聲音:「維…維…新…維…新…新…」
我緊緊握住您的手,撲在您的身邊,萬分激動地說:
「乾爹!我是維新,我現在就在您的身邊。」
您好像已聽到我的聲音,用力把眼睛睜了一半,眼光停在我身上,我立刻重複說:「乾爹!我是…是…維新…」
您的眼睛突然鼓大了:「新……新……俺……不……行……了。…你……好……好……唸……書,唸……到……大學……畢……,俺……皮……箱……裏有……六……萬……的……存摺,還有……俺的……保險……金……夠……你……唸……完……大………」您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終於停止了,眼皮也慢慢閤下來。我感覺眼前一片黑暗,暈厥過去了,還是阿財叔送我回家的。
乾爹,安息吧!我不會使您失望的!您對我的恩德是山高海深,我會永恆的懷念您!
赤子之心
每當小莉吵鬧不休的時候,我就用單車載她到外面去兜幾個圈子。日子久了,她對單車發生了興趣。家裡有客人騎一部新車子來,她都要跑上去東摸西弄的,而且還要爬到坐墊上去過過癮。一旦客人離去,她也要追得遠遠的,像送一位好友的遠行。
有一次,我帶她到街上去玩,在玩具行裡看到一輛紅色的單車,就流連得不忍離去。可是我沒有買一輛玩具車的預算,所以,當她看著車子出神時,我只好說:「這種車子只能玩,不能騎。到將來妳長大了,爸爸一定買一部最好最好的車子給妳。」
小孩子的記憶力特別強,到她開始上學時,她又天真的問:「爸爸,我現在算不算大人?」
「不算!不算!起碼還要過十年。」
「嗯!不行嘛!爸爸……」她倒在我的懷裡,扭得像扭股糖:「爸…不…十年太長……嗯……嗯…」
「好,縮短四年,到妳小學畢業的時候,爸爸一定給妳買車子。」
「真的啊!」她咧著缺牙的嘴巴笑了。
「當然真的,但是妳要好好唸書,每學期都考第一名。」
「好,從二年級開始,我就要考……」
她還怕我像「上-次」,又學著我同妻慣用以拍手為準的方法,與我拍拍手,表示一言為定。
這個小鬼頭,好像不拿到我的單車誓不休,每學期的成績都是鰲頭獨佔。學校送來的成績單,她都寶貝似的保存起來,準備到時候同我算總賬。
她有志在必得的決心,我也有非給不可的打算。可是家裏的人口逐年增加,由原來四家之口,上升到「一家八口」,我的收入卻是「原地跳」,那還有賸餘的錢買車子?我真後悔當時信口開河!對別人失信猶可,對自己的孩子絕不能說假話。何況我已在她面前有過「上一次」,這次再不兌現,我這個爸爸就尊嚴掃地了。於是與妻召開小組會議,由妻出面暫時向鄰居的陳老伯貸款,以應急需。
學校寄來了成績單,使我感到非常意外──她這學期所下的工夫比任何一期為多,而卻是第三名。但我還是照買車子。
「小莉,妳要什麼樣的車子?看好了沒有?有空,爸爸帶妳上街去買。」
「我不要!」她把小嘴噘得高高的。
「呃,妳生什麼氣呀!爸爸又不是不給妳買!」我也正色的說。
「哼,你的錢是借來的!」
「誰說的!是我的薪水積起來的!」
「哼,你騙我!」她歪著頭說:「你同媽媽商量買車的事,我全聽見了,所以……所以……我故意把成績考壞……」
「孩子!」我激動得把她摟抱起來:「妳懂得太多了……」
為了對小莉的補償,我盡量設法多給她一些零用錢。從此,她就絕口不提車子的事了。
可是,當一個新的學期開始時,她又舊事重提:
「爸爸!我要買車子!」
我皺皺眉頭說:「妳再忍耐-下吧!」
「不行!我忍得太久了!」她氣沖沖地。
「妳現在已經不小了,應該體諒爸爸的苦衷!」
「可是,買車子是你自己說的!」這句話說得我目瞪口呆,面紅耳赤。
「爸爸!你不要緊張,我不要你拿錢,我只希望你陪我去買就行了!」她得意地笑了。
「不要我拿錢!」我莫名的問:「妳那來的錢?是撿的?還是………」
「我嘛……」她甩甩額角上的頭髮:「你不是每天給我三塊錢的零用錢嗎……還有……過年時,叔叔伯伯們給我的紅包……」
「孩子!妳真是爸爸的……」我不知怎麼說好。
我們接連跑了幾家單車行,都沒有找到適合小莉的車子,最後轉到一條僻靜的街頭,在一家私人醫院門前,擠滿了行人,鬧烘烘的,我們也跑過去湊熱鬧。原來是一位衣著襤褸的老先生,突然在大街上得了急症,昏厥在地,口吐白沫。有兩位行人抬他到醫院來,可是醫院的老闆怕他付不起醫藥費而拒絕收留。擠熱鬧的人只知道指責老闆不對,卻沒有人拔出一毛。小莉仔細看看躺在地下奄奄一息的病人,蹲下去摸摸他的脈搏,再取出手帕來為他擦去嘴角上的白沫。然後從裙子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白色的小布包,慢慢的打開來,裡面是十張嶄新的百元大鈔。我正想問她幹什麼?她已將鈔票塞在病人胸前的口袋裡,霍地跳起來,拉著我說:「爸爸!我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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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郎歸
晚霞給大地抹上鮮豔的彩色,微風輕輕地吹來,拂亂了寶珠額角的散髮。常民一邊給她梳理,一邊嚴肅地問:
「寶珠,妳考慮好了嗎?」
寶珠沒答話,只垂頭凝望著修長的腳尖。
「寶珠,妳知道,我是多麼需要妳!」常民偏著頭,期待她的回答。
她仍不則聲,頭埋得更低,秀髮也垂了下來,掩住她整個清秀的面龐。
「妳是何必呢!苦巴巴地等著人家!」
這下可刺傷了她的心,淚珠兒立刻滾落下來,滴在她綠色的旗袍上。
「寶珠,妳真這樣固執!」常民更進一步逼她。
「是的,先生。」她狠命的挺起腰肢,咬緊牙關,吐出了決心:「我已考慮好了,決定等下去。國藩回不回來,那是他的事。」
「好,再見!」常民霍地站起來,扭頭而去。
「常民……你……」她驚惶失措的站起來,向前跑了幾步,想追他回來。可是他的影子很快就在涼亭前面消失了。
寶珠原是生長在天府之國的重慶,父親在朝天門開了一家旅社。抗戰時期,淪陷區的同胞都向那裏集中,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旅館的生意特別好,賺了很多的錢。可惜陳家人丁一直不旺,有五代已經單傳了。到陳老先生這一代,僅生了寶珠這麼一個女兒。
寶珠生得聰明伶俐,讀書也用功。從小學至高中,始終保持前三名的王座。她會唱歌,會演話劇,凡是學校有晚會演出,她必定担任重要的角色。所以有不少的男同學向這位頂尖兒的人物獻出赤心。可是她對這羣臣服在她石榴裙下的人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有楊國藩在她芳心中佔有地位。
他和寶珠是鄰居,在學校也是風雲人物。課堂上,他是老師稱讚的好學生;運動場上,他是球迷崇拜的偶像,重慶市各中等學校舉行球賽,他必然是代表之一。只是他的家境遠不寶珠富有,正因為窮,才刺激他努力奮發的勇氣。
寶珠完全承襲了父親樂善好施的德行,學校有什麼捐獻,她總是首先響應。貧苦的同學繳不起學費,她偷偷給人繳清。家裡有乞丐來,她也一定吩咐王媽多給一些。對國藩父子她更加關懷,那怕是殺一隻雞,她也會關照傭人:「給隔壁的楊伯伯送點去。」小時候父親給她買玩具,她也不忘說:「要給楊哥哥買一份喲!」
由於陳老先生年事已高,寶珠高中畢業之後便留在家裏代父親照顧生意。國藩原也想找事做,以減輕家庭負担。但經寶珠一再鼓勵和暗中經濟支援,才踏進了大學之門。
國藩的學校在南溫泉,每個週末都回來和寶珠渡過快樂的假日。如果學校有事不能回來,寶珠必然於次晨搭頭班輪渡過江,陪國藩玩一天,數年不曾間斷過。
這是國藩大學教育最後的一學期,因他忙於畢業考試,回家的次數少了,寶珠去的次數多了。這天她又去看他,正好他已把下週考試的課程準備完成,於是他帶著寶珠在學校後面的山林散步。
雖是炎炎夏日,樹林裡卻特別涼爽。他們選了-個人跡罕到的草坪上坐下來,把背靠在一棵大松樹上。寶珠轉臉向國藩,很神秘地說:
「藩哥,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國藩揚起頭問:「是不是妳父親又要買房子了?」
「哼,你想那裡去了,不對,你再猜。」
「猜不著!」國藩拍拍頭想了很久才說。
「傻瓜!」寶珠頑皮地朝他腿上揪了一把:「我們兩個的事,你都猜不到?」
國藩已經心裡有數了,但他還是裝傻:「我們兩個什麼事?」
「我不知道!」寶珠噘起嘴巴,裝著生氣的樣子。
「不行,妳一定要告訴我。」國藩大胆的將她拉在懷裡,她慢慢把薄薄的嘴唇向他的嘴巴湊去,於是四片嘴唇緊緊密接在一起,好久好久才鬆開。
「珠妹,我也有好消息告訴妳,但一定要妳的先說了我才說。」他們坐正了身子,國藩正經的說。
「好,你把耳朵伸過來,我悄悄的告訴你,不要太陽聽見。」
國藩果然把耳朵伸過去,寶珠像真怕太陽會廳走她的話,細聲細氣地在他耳朵上嘰咕了一陣。原來他父親已同意他們的婚事,等國藩畢業後就結婚。國藩聽到他過去連想都不敢想的事,而今竟要變成事實的消息時,歡喜得簡直不知說什麼好。只激動得把寶珠摟過來,熱烈地吻著,呢喃地呼著:「珠妹……珠妹……珠……妹……珠妹……珠……」
過了好久,他們才跌回現實來。
「現在輪到你說了。」
「我只是先徵求妳的意見,如果妳不願意,我還是不去。」
「你要去那裏?」寶珠驚訝的問。
「學校要選一批學工程的本屆畢業生去美國留學,系主任鼓勵我去報名競爭,我自己也很有意出國。」
這個問題的確使寶珠感到為難,以她們的家庭環境,實在不宜讓國藩遠行。但是一想到國藩的前途,她又情願背起家庭的十字架,以達成他的心願。她考慮了很久才勉強的同意了。
「妳贊成我出國?」國藩拉著她的手問。
「嗯!」她用鼻音回答。
國藩又把她摟過來激動的吻著她。
……………………
國藩出國前夕,草率地完成了婚事。陳老先生把這對新婚夫婦叫到面前來,殷切地叮嚀了一番。
他倆結婚不久,國藩便離開生長的地方。可是他卻忘記了臨走時的諾言,在美國獲得學位之後,就受聘於×工程公司的工程師,拿著極優厚的待遇,娶了個黃髮碧眼的洋夫人,並加入了美國籍。
寶珠卻於大陸混亂之際,帶著兩家的老人和他們的愛情結晶小藩到了台灣。
常民則是她表兄的朋友,在航空公司做事。對寶珠們逃離大陸,和來台灣的安居都幫了很大的忙。他原來并沒對寶珠存有什麼野心,完全是站在道義的立場幫助他們。後來知道國藩不但在美國另結新歡,而且已入籍美國,他才想到寶珠是他最理想的妻子。先徵求寶珠父親的同意,他也非常贊成。可是寶珠就是不答應,她願意帶著小藩守一輩子。
解 凍
「媽!我求求您答應吧,」我是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哀求的。
「媽,我看英德這個人也不錯,您就答應算了。」姐姐也來幫我求情。
「媽,您說英德哥那裡不好?他會開汽車,您答應了,以後我們搭便車就方便了。」小弟的天真,并沒使母親面上的嚴霜「解凍」。代之而來的是更厲聲的指責:
「你們這些不知恥辱的東西,不想想,你們父親是怎麼死的?哥哥的腿是怎樣斷的?」
「人家又不是故意的,而且不是每個司機都是壞人!」我反駁著。
「哼!還說不是,天下烏鴉一般黑,開車的都不是好東西,壓死了人,還要搶走人家的錢,簡直是謀財害命!天下還有比這更無心肝的人嗎!我情願妳當一輩子老處女,也不願妳嫁給無天良的司機!」媽越說越氣憤,要是英德在面前,我想她非摑他幾個耳光不可。當然,我比她更氣更急,如果我再不答應英德,他就要移情別戀了。而我目前的心,卻又緊緊地被他佔據著,-分一秒也不能失去他,所以我向媽威脅說:
「您再不答應,我就跑了!」
「好呀!」她憤怒跳起來,連推帶拖把我趕出了門:「滾滾滾!從今以後,你不要認我做母親,我也沒有妳這個不爭氣的女兒。」
我就真的硬起心腸,離開了養育我的母親,和英德到台北建立了小家庭。後來我們的小寶出世,外子專程去報喜,他竟當面把紅蛋摜在地下,弄得英德很下不了台。
母親是最疼孩子的,鄰居那些滿身泥濘的野孩子,她都常常抱回家來疼成心肝寶貝。我們的小寶長得又白、又胖、又乖巧,我想她一定會喜歡的。可是當我們抱著小寶興沖沖回娘家時,她竟閉門不見。姐姐向她求情,也不能軟化她的鐵石心腸。
那是她的五十大慶,我們特別備了一份厚禮。當我們把禮物擺在壽堂時,凡見到的親友沒有不稱讚的。她老人家見了,卻氣沖沖的說:
「收起來!收起來!」
我們全家人向她拜壽,她故意把頭一轉,裝沒看見,就避開了。
有一次,她突然心血來潮,要姐姐陪她到台北玩。姐姐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我要姐姐陪她選住我們對面那家旅館,站在陽台上便可清楚看到我家客廳或進出的人。並要姐姐指給她看,總希望她能到我家歇個腳,或者讓我們去見她。但她仍是很生氣地說:
「不要管她!她早就不是我的女兒了。」
到此為止,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溶化我們之間的冰山。只好聽其自然吧!能諒解就諒解,我也沒有辦法了。
整整有三年的日子,我們一直保持「水火不相容」的狀態。
倒是有一天,我結束了一天應打的文件,正等著搭交通車下班。突然接到下女阿珠的電話,說我的母親從屏東趕來了,當時我以為是阿珠弄錯了呢!可是到我勿匆趕回家裹,果然是她來了。起初我當她是特地跑來罵人出氣的,然而,當我們的目光一接觸時,她卻是一反常態,像一個矯健的青年人,衝上前來,緊緊抱住我,十分激動的說:「孩子,妳辛苦了!」
「媽才辛苦了!」我也受她激動氣氛的感染:「這樣熱的天,從那樣遠來看我們。」
「英德那孩子呢!快找他回來,媽過去對他有成見,現在想來時實在對不起他,媽是特地趕來向他道歉的。」
剛好,英德也下班回來了,她像剛才見著我那樣,猛衝上去抱住他,閃著亮晶晶的淚珠說:
「孩子,媽過去很對不起你!」
「那裏,是我對不起媽!使妳老人家生了很多氣。」英德歉意地回答。
「還說呢!都是媽不懂道理,只知道戴著有色眼鏡看人。」
這時小寶在床上醒來叫媽媽,她也立刻隨著聲音跑去。一把抱起小寶來,激動的吻著叫著,把小寶驚嚇得「哇」地一聲哭出來。她又急忙打開她帶來的大皮箱,取出一大堆玩具和幾套童裝,并立刻替他穿上。又把玩具交到他的手出,才止住了他的哭聲。她再在皮箱裹取出兩套灰色的西裝料子,交到英德的手裏說:
「你們結婚的時候,我沒有送禮物,今天算是補償。」她又取出一條項鍊及一副手鐲,一面給我配戴,一面說:
「這是媽補給妳的嫁粧如果妳嫌少了,媽還可以補充。」
「謝謝媽!這就夠了,我們什麼嫁粧都不要,」我調侃說:「只求媽不說我們是私奔就行。」
她也調侃地回答:「不會了,媽已經批准你們的婚姻了。」
…………………
吃過晚飯,我們在院子裏納涼,她才滔滔不絕說出她突然轉變的原因──
那是一個月前,她到枋寮姨媽開設的醫院玩。一個傍晚,他們正在裏面吃晚飯,突然聽見大門口轟然一聲,大家都衝出門外看熱鬧,竟是兩個染滿血跡的傷患躺在門口。一個是十二三歲的小孩,一個是三十左右的青年人,從他的衣服判斷,顯然是個司機。經姨父和幾個護士盡力施救,小孩救活了,大人卻因流血過多而回天乏術了。
後來據派出所調查,他果然是司機,名叫陳治華。他經常從山地運送木材出來,回程的時候,常常載一些搭便車的人上山。那天早晨,有個姓何的孩子,因學校放了暑假,要上山看他的父母,就搭他的便車。不料在途中機械失靈,車子連人一起翻到山谷去了。他忘卻了自己也受了傷,揹著孩子就往外跑,一口氣跑了七八華里才找到醫院。孩子救活了,而這個義勇的司機卻因流血過多而犧牲了。附近的人還特地舉行一次非常隆重的追悼會,當主持人報告他的感人事跡時,許多人都被感動得掉下淚來,母親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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