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7日 星期六

相知半世紀

    -一讀張洪禹兄《感動的記憶》 瞿 毅 (98.1.18)
認識張兄是民國五十年初,我在宜蘭通信兵學校受訓,正學步寫作。學校發行一份四開周報,有一版副刊,刊登藝文作品,我常有文章見報,學校多次論文比賽也是名列第一。這就引起睡在我上舖的郝嘉明學長注意,他來自金門,他說連上有位作家,常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姓張,筆名「宏嘯」。我當時還不敢向外投稿,對能在大型報刊上發表文章的人非常仰慕,我只想有一天能見到這位作家。過了一些時日,郝學長給我張兄轉來的信,並附有他發表的文章,要我指教。自己的文章都寫不通,何能指教他人?但我們從此搭起友誼的橋梁。
民國五十二年初,我已調國防部服務,從台北到岡山空軍電子學校受訓,張兄移駐新化虎頭埤知母義營房,我們相約見面,談到一些寫作經驗,甚是投契。那時我已向報刊投稿,不時將退稿寄給他指教,他也就不客氣的大刀闊斧修改,我看了有些臉紅。我把改過的文章給另一位文友看,他說改是改得好,只是有點吹毛求疵,寫散文不必那麼苛求。我想我就需要這樣的文友鞭策,因此我們常常通信,相互切磋。他有次來台北休假,住「國軍英雄館」,與我服務單位近在咫尺,我們同遊新公園,共進午餐,拍了一些相片,盡歡而別。
他在野戰部隊,時有調動。五十九年我退役離開台北,他曾去找過我,惜緣慳一面,從此失去聯絡。民國六十三年我從大學畢業,到彰化高中擔任教職。六十四年某天我們在街上相遇,真是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驚喜不已。交談之下才知道二人同住彰化,距離甚近,早晚散步即可見面,時相砥礪。後來,他介紹我參加「台灣省文藝作家協會」,我們常一起參加文藝活動,出席各種研討會。我在文化中心辦文學講座,他必是第一個到場幫忙的人。我編《古今藝文》二十九年,遇到問題稿件,總是拜託他斧政,他從不拒絕,而且都能使文章生色。我自己要發表在雜誌上的文章,亦必經他過目才安心。猶記得穆中南先生編《文壇》時,曾感嘆自己文章未經人看過就發表出來。我何其有幸,能有這位摯友為我讀第一遍?
張兄的第一本大作短篇小說《下凡記》,商務印書館出版。第二本中篇小說
《亮島上》為金像獎作品,黎明出版社發行。第三本《警員的一天》,亦為短篇小說,彰化文化中心印行。整個來說,作品產量不算多,但每一本都紮紮實實,可以傳世。《感動的記憶》,由「古今藝文出版社」出版,紙本與網路並行。全書共有六十三篇鴻文,分《書海尋幽》、《藝文掃描》、《人生掠影》、《金鴿留痕》四單元,約十五萬字。筆者拜讀之後第一印象是文字運用圓融,不虛置一詞,每字都妥貼地安放在適當位置,讀來如飲醇醪。這就是他一向所追求的,一篇文章務必字斟句酌、一改再改,即使已在報刊發表過的,仍是不斷推敲,以臻完美。
《感動的記憶》顧名思義,就是描述他所經歷的一些令人感動的故事。《早逝的彩霞》,是寫他女兒張青玉「剛過十八歲的生日,一個這樣似錦年華的少女,正像一朵初展笑靨的蓓蕾,就在一夕之間忽然凋謝了,妳所留給父母的是多麼沉重的悲痛和思念啊!」凡讀到此莫不隨作者一樣沉重和悲痛。當聽到他們家人在遺體前「抱著渺茫的一絲希望,力竭聲嘶……青玉!青玉!妳回來,快點回來……」和弟妹哭喊:「姐姐回來吧!姐姐回來吧!」誰不掉淚?
《獨耳者》,是描述日本統治台灣,視人命如草芥,濫殺無辜:一個十歲的孩子,為掩護一個被日本兵追殺的陌生人而割去耳朵。當他清醒之後,不是痛惜自己失去耳朵,而是關心「那個人呢?」這是多麼高貴的情誼啊!
《載不走的情誼》,發生在民國八十年七月下旬,有福建沿海一艘「閩獅」漁船侵入我海域,被我海巡署緝獲帶回台中港,安置在「大陸同胞接待中心」,由保四總隊第四中隊前往照顧。船上共有十八名成員,七名依海盜罪起訴,十一名留在接待中心。保警隊員與他們「天天相處」,「日子一久就成了至親好友」,當他們被遣返前夕,「舉行惜別晚會」。大陸船員與保警隊員「聚在一起唱歌、喝酒」。蔡船主唱《行船的人》,邱小弟唱《愛拼才會贏》。「接著隊員們也一曲接一曲的唱著唱著,便情不自禁的熱淚盈眶,蔡船主……泣不成聲了!」。「大家繼續的唱,台語歌曲、國語歌曲、民謠小調,唱呀唱的,天已經漸漸放亮了。」車子開到碼頭,船員們步上軍艦「忽然沉默起來」,「神情黯然」,向岸上送行的保警隊員和港警所同仁揮手,離情依依。「廖小隊長紅著眼眶大聲說:『同胞,同胞,我們都是血肉相連的同胞兄弟!大家多珍重!』」這是多麼感人的場面!
《颱風夜》寫一位服務偏遠山區的教師,在風急雨驟的颱風夜,小兒子「阿雄臉色蒼白,抱著肚子在床上滾來滾去」。父親趕緊下山,請那位五、六十歲的老醫生上山。他原不抱什麼希望,但那位醫生,仁心仁術,樂意上山救人。經診視,是急性盲腸炎,必須立即開刀才能挽回生命。他們三人合力將小孩揹下山。醫生動作熟練,女兒當助手,在「小房間裡點起三、四盞電池燈……就開始手術工作。」孩子的父母「一直坐立不安的等候,好像等了幾個世紀,老醫生很疲憊的出來,脫去手套,摘下口罩:『不要緊了!現在讓他安靜的睡一下。』」這是描述一位可敬醫師,冒風雨上山救人,令人感動,可惜情節安排未盡合理,一個小診所能動手術割盲腸嗎? 
《朋友你在哪裡》很有人情味。邱霄漢在舟山群島撤退時為初級軍官,來台後與一女子結婚,厭倦軍營生活而逃離部隊,被憲兵抓到,重回部隊,再從二等兵幹起,「神志自然有些頹喪和失意,有時一天難說幾句話。」值星官點名時,發音不正確,被聽成「臭要飯」,又因他不修邊幅,衣服不常洗,破了也不補,看起來真有點像要飯的,於是成了他的「諢號」。作者對他有所同情,試著去勸解他,並借有趣的書給他看,他們成了知己,一同出遊,共逛書店,人生有所改變,對人和善、做事積極,成了「邱好漢」。一次連上要選三至五人突擊大陸,他首先報名參加。從此「一去不復返」,生死難測,讓讀者去猜,這是高明的結尾。
作者藉探視追捕歹徒而受傷的老友《警員李君》,而道出警察愛民的感人故事。「一天傍晚李君正坐在派出所服務台值勤,忽然有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女孩驚慌失措跑來:『警察叔叔救救我!』」原來這個女孩的母親離家,父親欠下大筆賭債,被歹徒擄走,奪去貞操,逼她出賣靈肉,如有不從,還遭毆打。歹徒有鎮民代表撐腰,更加橫行無忌。李君夜巡時,竟被人打了一槍。他將歹徒逮捕送辦,對鎮民代表曉以大義,女孩認警員為乾爹。作者與主人聊天時,乾女兒帶著「七、八個少女,手捧著鮮花,祝福李君「早日康復」。李君接過鮮花,眼角閃著淚光,作者也感覺「面頰上有什麼在爬行」。 
《愛的教育推行者》朱錦榮校長,筆者也很熟,他已離開人間。他任彰化縣和美鎮大榮國小校長時,有四個小朋友偷賣一家工廠的金屬片,被學校查出。朱校長親自處理,沒有責怪孩子,而是學校將那些金屬片買回,歸還原主。再勸學生深思、反省:今後是革面洗心,重新做人?還是再去拿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繼續沉淪?所幸四名小朋都能體會朱校長的用心,從此改過自新,努力向學,後來都有不同的成就。
《父不詳》,阿志是酒女秀子生下不知其父的兒子,因身分證記載「父不詳」,被同學譏為「野種」。他氣憤不過,打傷對方一隻眼睛,被學校強迫退學,從此走上不良少年的不歸路。成年累月,不是進拘留所就是少年監獄,終因一件殺人案而判刑六年。但他很幸運,遇上一位好警員:先幫助貧病交迫的母親申請到社會救濟,解決生活問題,使母親感激涕零。阿志假釋後,警員為他在木材行找到工作;但沒多久,老闆懷疑他偷竊,他百口莫辯,又失去工作。秀子病逝,阿志大喊一聲:「阿母……」,「那聲音像一支利箭似的刺透」警員的心,「至今還依稀迴盪在耳畔」。阿志對警員說:「我們母子一直沒有人把我們當人,唯有你們派出所那些警員先生對我們付出很多關懷。」後來,阿志與一位獄中好友去埔里開墾山坡地,種植水果,因勤奮工作,連年豐收,結婚生子。回想起曾經助他從逆境中走出的人,千方百計打聽出他的地址,開著「小發財」載了幾箱水果去看這位警員。作者藉這故事,闡揚人性本善。縱然一時走了彎路,只要遇到貴人指引,必能成器。
文壇前輩李升如先生,三十年前成立「台灣省文藝作家協會」,推展全省藝文活動,舉辦兩岸學術交流,居功厥偉。張兄在《憶李升如先生》一文中云:開會時,他第一個到場,親自在門前迎接與會的文友,親切熱誠。雖然年近七十,力充沛,高大挺拔,像一棵「長青樹,枝葉茂盛,綠蔭濃濃,頂著艷陽。文友們都像躲在他的濃蔭下,真是涼爽宜人,怎不教人去親近、敬仰?」
《探親記》,作者帶著兒子回家,見到老母及親友,歡敘離情,接受熱情招待。老母年高八十有八,因摔了一跤,要靠臉盆架扶著才能走路。他本想多陪一段時間,以盡人子之道;但兒子不習慣每天不洗澡的生活,全身難過,腰酸背痛,天天嚷著要回家。他迫於無奈,不得不順從兒意,「瞞著老母偷偷提前回台灣」。我們不難想像舉步維艱的老母,一天又一天盼不到再見兒子是怎樣的心情?
《仙姑渡陰》,乃民間信仰,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陰陽交會,有其幽冥奧妙。作者用過多筆墨舖排起靈前的盛大場面,而對讀者極想知道的溝通過程卻略而不述,應是敗筆。讀這類文章,都想知道仙姑如何把陰靈調出來,了解陰靈在另一世界的狀況,需要陽間親友如何超渡?少了這些過場,文章就淡而乏味。像《早逝的彩霞》就寫得入木三分,主角青玉通靈示現的靈異現象,神奇萬分,令人不解其惑!
神棍騙色騙財,時有所聞。現在又多一樁《神棍嫁禍》。神棍竟然嫁禍於結拜乾姐,真是人心難料。作者以穩健筆法,不急不徐,娓娓道出所要表達的主題,沒有謾罵,沒有譴責,只讓讀者去體會神棍的可惡。
《扭曲的人性》,男主人下落不明,女主人對兩個兒子「有時像捧在手上的寶,有時發起虎威來,就把他們打得哇哇叫……遍體鱗傷」。小兒子的童養媳剛來時,還為她梳頭,買新衣。過了幾天,就嫌她懶惰,沒有教養,不會做家事,常遭毒打。又為她纏小腳,用一條長長的白布把腳丫裹成像粽子,痛得眼淚直流,還不敢吭聲,一吭聲就狠狠一個嘴巴子。後來竟以折磨童養媳消遣,一大清早就為她裹腳,走路都要扶著牆壁,還說是裝的,拿起雞毛簟子從身後抽打,那女孩子就這樣被活活折磨死了。這是發生在很多年前的事。作者感嘆人性的扭曲、墮落,直到如今,還有壯漢將友人託他照顧的孩子當畫布,全身剌上各種圖形和文字。更有變態男子逼外籍新娘吃大便、吞精液、舔香港腳。亦有生父將讀小學的女兒作當洩慾的工具,真教人懷疑這是人的世界!
今逢亂世,動不動就有人輕生,無謂耗損珍貴生命,因此作者呼籲《還是活著好》。他為我們描繪的淨土是:「那天上的白雲朵朵,千變萬化;那早晨的朝陽,黃昏的落日;那夜晚的星晨和月亮;大自然的樹叢、碧竹、花鳥,那河水中的游魚,那一樣不是透著無限的美感!即使陰雨霏霏,野風蕭蕭,亦是藝術家描繪不盡的題材和靈感啊!」我們能輕易放棄這美好的生存空間嗎?
如何才是《快樂人生》?作者總結劉博士的話說:人有了錢,有了勢,有了學問,就要以服務社會,造福人群,對工作有興趣,對人生有責任感,把自己工作做好,就是最大的快樂。
張兄是愛書人,與筆者同好,我們常同進書局,如飢似渴的尋寶,往往忘記時間。寧可不吃飯,也要多看一會書,所以我們都「家藏萬卷書」。愛書必然讀書,中外名著他都曾「細嚼慢嚥」,融化出《書海尋幽》、《藝文掃描》兩個單元,雖然每篇著墨不多,但都有他的灼見。

2 則留言:

匿名 提到...

瞿老師,好久不見,您好嗎?
拜讀【相知半世紀】,非常想念洪禹兄,亦不知其近況也,預向禹兄索書,卻不知如何聯絡。
弟已搬遷至中港路與文心路附近,唯電話不變;明年退休,決定隱居豐原與石岡交界處,屆時將專函通知,在此之前,或能專程至府拜望。
謹祝 心想事成

弟 水金拜留2010.12.03

瞿毅 提到...

水金老弟,看到您的非常高興,洪禹兄很好,常寫文章。您要他的大作,我已告訴他。請把您的地告訴我,就給您寄去。瞿毅敬覆。
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