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9日 星期五

找回記憶


    
      找回記憶        
       瞿 毅
     意外到彰中
民國六十三年夏天,我走出大學校門,最想去的學校是「臺南高商」,因職業學校沒升學壓力,但那裡沒有空缺,只有另謀出路。
「瀛海中學」劉校長有意請我去,但那是私立學校,退休後生活沒保障。
「西港國中」,校長有意接納我,但他要我兼行政職務,而我一心只想做個專職老師。
我去見「新營高職」校長。他說:「我們是小學校,老師流動性很少,又不增班。附近有所糖廠附中,今年要增班,那裡待遇高,福利又多。」他隨手拿起電話:「……這裡有位先生在找工作,我請他去見你好了。」
我見了附中的校長,他從抽屜裡取出一張履歷表,與我給他的完全相同,我們不禁一笑。我想,那是左營一位友人給他的。這位友人曾介紹我去高雄市一所五專教書,然而我不想去,就給他幾份履歷表,請他再想辦法。
再去「家齊女中」,和校長聊了很久,結論是:「有機會我會考慮。」他確有考慮,不過,當我收到通知時,早已到了彰化高中。說到到彰化高中,真有點兒意外。
有一天,一位家住彰化的女同學告訴我:她父親曾帶她去見彰化高中的關中校長,關校長說:「彰中是男校需要男老師。」我福至心靈想到,既然在南部工作難找,何不遠征到彰化?反正我可處處為家。
正巧,班上有位彰中畢業同學,他告訴我:彰中是中部數一數二的名校,關校長就在成大兼課。我即從《學生手冊》查出,關校長在建築系教《中國通史》,時間是星期三下午第一、二節。我算準時間,等候在教室外。
下課鐘聲響起,個子高大的關校長抱著一個資料袋,面露微笑走出教室。我迎上去,鞠躬為禮:「老師好,我是本校中文系應屆畢業生,有意追隨老師從事教育工作。」他愣了一下:「我們學校目前還沒老師離職。」我遞上履歷表說:「沒關係,請老師帶回去,如果有機會再考慮。」我又送上一本新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喜 訊》。他接過後,看了一下封面說:「這是你的大作?」我點點頭:「請老師多指教。」他隨手放進紙袋裡說:「我要趕火車。」就邁步往前走。我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身影匆匆趕路,當他走過兩棵椰子樹向右彎時,回頭看到我還站在那裡,就向我揮揮手說:「我回去給你想辦法!」果然,一週以後,我就接到聘書,成了終生的彰中人。
  ◆初履彰中
民國四十年代,因業務關係,我常往返於南投、臺北之間。當火車上經過彰化路段時,總會遠遠看到岸然正坐的大佛。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坐佛,每次看到祂,心底油然而升起崇敬之忱
當我接到聘書半個月後的早晨,興高彩烈從臺南乘火車來到彰化,步行一段路,我好像一直在大佛的懷抱中。我沿著校門的斜坡往上走,有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校門口,那不就是老師嗎?現在要稱關校長了。
我向前走了幾步,喊聲「校長好!」他已先揮手:「歡迎你來彰中。」「謝謝校長給我這個機會。」旁邊正有一人在彎腰掃地。關校長一轉頭指著我說:「老潘,這位是新來的老師,帶他去人事室報到。」
老潘放下掃把,親切地帶我走向人事室。剛到二樓口,與一位穿白襯衫的男士相遇,老潘為我介紹:「這位是教務處黃主任。」我忙上前握手:「我是瞿毅,請指教。」老潘又說一句:「新來的老師。」教務主任連說:「歡迎,歡迎!」接著又說:「校長帶回的大作《喜訊》我拜讀過了!」
後來在一個餐會中,關校長對我說:「你那本書,我拿回後,就交給黃主任說:『這是成大一個學生寫的,他想來我們學校教書,你看一看,寫得怎麼樣?』過了幾天,我又想起這件事,就問黃主任:『我給的書看了沒有?』他說:『看了。寫得很流暢。』那就叫人事室寫聘書,快點,用限時信寄去。」
人事主任不在,只有人事員沈國良先生獨守。他也是退役軍人轉業,我們應是「同根生」,顯得格外親切。很快辦好手續,先生要我去見教務主任,看他還有什麼交待?
這是一棟二樓建築,前面長滿木麻黃,形成陰涼,是關校長來後才興建的。教務和訓導共處一室,訓導主任懸缺,黃主任身兼兩職。相見後,他開門見山對我說:「下學期有多位新來老師,經驗不足,拜託您當二年級的導師,還可以上輔導課。」
接著去總務處見曾俊良主任。翁以倫老師兼訓育組長,正在此洽公,同是教國文,我們熱情地握手。
曾主任問了我一下家庭狀況,就叫一名工友帶我去卦山莊看宿舍。那是一排日式建築,共九間,倒數第二間空著。院子裡長滿青草,遍地垃圾、落葉,屋內積滿厚厚灰塵,牆壁斑剝,樑柱有些腐蝕。但我認為那是一處很好的安居之所,住了二十多年,退休後才離開。 
   ◆單車的故事
那時學校都是單車族,只有總務處有一輛公用摩托車,除送公文之外,中午還為老師就學的孩子送便當。
總務處有兩位貌美的小姐,家住公園路,常結伴而行。每到上下班時,總會看到她們撐著花色陽傘漫步於道上,溶入卦山風景中。
我是在成功大學才與單車結下「半生緣」。有了車,活動的空間擴大了,可到附近的村莊轉一轉,上街看電影不必擠公車,隨心所欲來來去去。到了彰中,我除騎單車上下班之外,假日還常去和美、鹿港、員林郊遊,最遠的距離是和學生去中興新村野餐,真是方便!
有一段時間,我常在晚上到臺中圖書館聽專題演講。一次深夜歸來,找不到停在火車站右側的車子,只得走路回家。第二天一起床就跑去尋尋覓覓,不見踪影。沒有車子,好像失去了雙腳,實在不方便,不得不買一輛中古的便宜車,什麼錢什麼貨,有時剎車斷掉,撞到了路人;有時在去學校途中爆胎,不得不邁開跑百咪的速度趕上課的鐘聲。
有個下午,我從臺中回來,車子又失踪了。但見遠處有一輛拖吊車正在作業,就前去問那位司機,他要我到後車站去找。我急急忙忙跑過陸橋,只見一片黑鴉鴉的車海。我逮到機會,連前一次失去的車子也找了回來,真夠本!我家成了雙車族。
有一年暑假,上完輔導課出來,車子不見了。心想不會有人拿去換錢吧!也許有急事,順便借用一下。可是過了幾天,我經過教官室,竟然發現我的車子安然停在那裡。我問坐在辦公室的劉教官:「我的車子怎麼跑到這裡來呢?」劉教官訝異地說:「老師,這是你的車子?我們以為是學生的車,亂停在老師的車棚裡!你也該換一換了!」
後來,校園內的摩托車盛極而衰,代之而起的是小轎車,最後全校只剩下我和盧允恭老師堅持單車族。我退休時,有同學要我騎車繞校園一周,我竟然成了鎂光燈的焦點!
   ◆彰中的老師們
今天彰中的招牌亮堂堂,蜚聲國際,誰個不知道?關校長時代,彰中榮獲幾次聯考榜首。關校長常掛在嘴邊的是:彰化高中的師資陣容全國第一。
的確,六十年代初期,彰中有很多碩士教師。六十三年與我同進的國文老師就是碩士,他姓梁,名字我不記得了,可惜他只教一年就去彰商了。
我來之後,陸續有多位碩士進來。黃正賜老師晚我一年,他從此以彰中為家,一直到回歸田園為止。另一位是洪文珍老師,他專擅書法。他在彰中「抱得美人歸」,與一位呂姓國文老師締結良緣。後來到臺東師專任教,即今之東華大學前身。
蕭人英、吳潤真、吳錫鏗老師都具有碩士的桂冠。那時碩士的身價與今日大不相同。成大中文系應屆畢業生中,一年或兩年才有一人考上師大研究所,就算成績輝煌了。那時公立大學研究所一年招生不過三兩人而已。私立大學招收五、六人,就被指為浮濫。今天研究所的碩士班競相比人多,動輒二三十人,好像開補習班似的。
還有位碩士老師,姓甚名誰,完全不記得了。他與我同當導師,相對而坐,很健談,充滿朝氣。有一次選舉什麼,候選名單上列有我的名字,他熱心對我說:「我支持你。」他也只任教一年,就到北一女去了。
除了這些高學歷的碩士外,還聘進多位剛從大學畢業的年輕老師,據我所知,有孫楨國、施美雪、張雅琴、袁海芬、尹華民、施議振等,為彰中增添了生力軍。
當時彰中還與「中央研究院」攀上關係,有一位黃武雄教授,帶幾名研究員來校作實驗數學教學研究,他們常出入彰中,不斷與數學老師開會研討。教授在中研院發表論文,關校長親自帶領幾個班級的學生去聽講。中研院印製資料,也將「省立彰化高中」並列。令彰中聲譽陡然高升,關校長笑在心裡口常開。
    ◆彰中的文風
開學不久,指導「文藝社」的諸淑仁老師,聽說我在大學修過「新文藝」課,請我在聯課活動時,講一講有關寫作方面的知識。
第一節課只是「青菜講講」,但老師卻說學生反應不錯,可否繼續有系統地講授小說的寫作?其實,我根本沒有什麼系統,只憑自己塗鴉的經驗,談談小說中的人物、主題、故事、衝突、結局等等,想到什麼說什麼,連續講了好幾堂。每堂課,教室裡虛席不多。
下課之後,常有同學找我聊天,還有人意猶未盡到我家裡聊。有位鄭同學,他的新詩寫得不錯,交遊廣闊,聯絡彰商文藝社與我們在「教育學院」舉辦一次有聲有色的聯誼活動。轟動一時,開創兩校社團交流的歷史紀錄。
一位柯姓學生,家住公園路,與我家相鄰。有一次下課後,對我說:「老師我想寫一篇小說,故事很長,我寫出來,請老師給我看一看好嗎?」
我欣悅地說:「好哇!你儘管寫,能寫多長就多長。」
他用作文簿寫了滿滿一大本,約有六、七千字。我閱讀後告訴他:「很有寫作天分。」他很高興,也就因我這話而決心讀中文系。他的功課不錯,順利考上公立大學而後進研究所。可惜進研究所之後,一頭鑽進故紙堆裡成了學院派。他畢業後,曾在中臺醫專任教,後專南投開南工專。我籌組「臺灣省文藝作家協會彰化縣分會」時,還邀他入會。他也曾為我主編的《古今藝文》校稿,並發表多首傳統詩詞。他為人內歛,不善酬酢。多年前,巧遇在中山國小前,倍感親切。他說他只想讀書,真是葛天氏之民。
另一位羅姓學生,他以「李赫」之名在報端發表不少短篇小說。他的功課不怎麼樣,只考取丙組的吊車尾「屏東農專」。但他活動力超強,一年級就當上文藝社團的社長。有一天下午,他從屏東打來長途電話,請我到他們的社團作專題演講。他說那裡的彰中校友特多,都希望見到母校老師的光臨。我的天哪,在自己學校丟人猶可,怎能丟到爪哇國去?但又不能不去。於是請洪文珍老師同去,為我壯膽,但他有要事不能分身,我只好回母校懇求教我們「新文藝」的張良澤老師加持。
我準備的講題是談林懷民當紅炸子雞的小說《蟬》。「屏東農專」真是彰中校友的大本營,約有一百五、六十人之多,幾乎全數到齊,熱情感人。因那是臺灣邊陲地帶的學府,少有那樣的藝文活動。
那晚上發言極為踴躍,我無法應對的難題,就由我的老師上場。武俠小說不是常有徒弟敗陣由師父接招的場面嗎?對於書中的「蟬」聲為何鳴在臺北上空,而不是鳴在郊外?爭論不決,正確答案恐怕要請教林懷民先生了。
再一位傑出的校友是呂興忠老師,用佛教的觀點看,我們真是前世修來的緣分。我並沒有教他們班的課。他只在聯課活動時來聽聽,有空到辦公室聊聊,或要我給他開個書單。他考上大學後,先到我家報喜。若回彰化老家也來看看我。他對藝文很感興趣,常到文化中心觀摩,遇上我們社團辦藝文活動,他也熱心參與。
大學畢業後,他原夫人在私校教書,後轉國中,機緣成熟,回到母校彰中任教,並兼圖書館主任,首創「臺灣文學研究社」。他兩位千金亦很出色,一位從醫,一位從事英語譯作。老師除忙於本身職務外,還積極從事慈善事業。每年暑假夫妻倆帶著捐款、學生到非洲救濟弱勢與做義工,改善當地人的生活。七年前又創「國際高中青年領袖會議」,開拓年輕人的視野。自去年起,除發表論文,交流文化外,還增加了步行募款,解決非洲孤兒的飲水問題,意義非凡。
   ◆王明義老師的義行
當時,全校學生很少人不知王明義老師的。他是一位有板有眼堅守原則的人,可能有不少同學因他而被記警告一次。他重視學生的禮節,凡看到學生遇見老師不敬禮者,必定上前糾正,記下姓名,送交教官室。當然引起學生的反感,甚至有不少老師也認為是多管閒事。不過,大多數學生還是稱讚老師好。
老師退休時,他自謙沒教好學生,要懲罰自己。大家好奇,他會如何懲罰自己呢?原來他給全校每班買一本「文化書局」出版的《辭彙》,那本書是當時公認最適用的工具書。
他平生所好就是讀書、買書,他買的書多是大部頭,如《二十五史》、《資治通鑑》、《新編諸子集成》、《全唐詩》、《全宋詞》、《藝文類聚》等等,動輒幾千上萬,住的地方成了書山書海。他曾資助老友一個孩子讀完研究所,並且就業。這個孩子也愛讀書。老師就送了許多有價值的書給他,並說:「有書大家讀,我書架上的書,只要你喜歡,都可隨便取閱。」
謝東閔先生當省主席時,呼籲每個家庭要維護戶外三十公尺以內的清潔。老師躬行實踐,每天很早就戴上斗笠、口罩,拿著掃把、畚箕,從校門口的中興路掃到與介壽北路相交的紅綠燈口,天天如此,從不間斷。有一年夏天,他回大陸探親,就沒人去打掃。落葉,樹枝、雜草、狗糞,髒得不像話。半個月後,老師回來了。第二天早晨到路邊小店吃早點,與店老闆閒話,老闆看著髒亂的馬路,有感而發:「這段路以前有個神經病來打掃,弄得乾乾淨淨,現在不來掃了。」老師微笑著說:「那個神經病從大陸回來了,明天就會來清掃。」果然,第二天那條馬路又恢復往日的光潔。 
老師的朋友都是軍中袍襗,多數有家有室,生活必然拮据,老師便成了他們的提款機。不知是被人騙還是被倒債?我知道的時候,他已背負一百多萬元的重債。我為他在學校跟會,以會養會,苦撐度日,年年難過年年過,到病情嚴重,將抵人生終站時。我最後一次到郵局為他領款回來,清點負債,除了付十多萬元的會款外,還剩下一萬多元。他坦然一笑,發出微弱的聲音說:「我這一生,總算沒有虧欠別人。……」
   ◆黃奕章老師的身影 
黃奕章老師為北大高材生,但他從不以擁有這樣的學歷為傲。他的日文瓜瓜叫,從不在同事面前說一句日語。他的專才是數學,但他常與國文老師為友。他的國學基礎是由外轉內,多從日本文化來認識中國。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給《古今藝文》雜誌的日文信件,我不知如何是好?便去拜託老師,他毫不推辭,接過信函,隨口就念出中文。來信者為宮奇市定,內容是稱讚《古今藝文》的內容。老師對日本學術界知之甚深,了解宮奇先生是日本頗負盛名的學者,他身邊就有一本宮奇剖析《水滸傳》的專書。老師代我回信,感謝他對本刊的關愛,如不嫌棄,請惠賜大作。並請教宮奇先生:「可否翻譯他的文章刊在雜誌上?」很快得到回音,歡迎譯刊他的任何文章。
於是老師即著手翻譯,我想到中華民族的始祖是軒轅黃帝,便為他取軒轅為筆名。幾年下來,單是《水滸傳》就發表了十餘萬字。其他還有《史記》,中國古代文人的生活、早酒詩等等,為《古今藝文》充實了內容。他還譯出許多推理小說,唯因篇幅有限,未能刊登,是為遺憾。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中日文化同源,應該直接了解日本,於是想學日語。老師欣然願為我師,並帶我去選購教材,然後決定時間,每個星期的二、四兩個晚上,每次一個半小時。學的習方式是:他帶我讀課文,然後講解。爾後我自己讀,他不厭其煩糾正錯誤。讀了幾遍,再聽錄音帶,聽了再讀。起初我興趣高昂。但也許是我生性遲鈍,又乏語言天分,效果不彰。讀完課本後,委婉告訴老師,我可自己聽廣播電臺的日語會話節目,不再麻煩老師了。他大概也看出我的心事,就失望地放棄我這個不爭氣的學生。
一次颱風來襲,老師在雨中行走,摔了一跤,傷及手臂腰部,不能騎單車。頭幾天乘計程車上下課。稍好一些後,就走路上班。他家靠近彰安國中,慢行約一小時。如遇下雨天,常見他撐著傘踽踽獨行。時至今日,無數歲月過去了,我腦海中還常常閃現那個身影。



      

2 則留言:

吟遊詩人 提到...

瞿先生您好,
偶然間發現您的部落格,我是黃奕章的孫女黃詩斐,看見您在文中提及他,不禁想留言向您感謝,也羨慕您在當時可以如此的與他相處。他已過世多年,但我可謂和他最熟悉的孫子。冒昧留言打擾,還請您多多見諒。

Unknown 提到...
作者已經移除這則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