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1日 星期六

愛書人語


愛書人語 我從小就愛書,那時候的家鄉,要想買一本書,必須到百餘里以外的縣城(涪陵)才能買得。一般家庭,存有《康熙字典》、《古文觀止》、《四書五經》、《唐詩三百首》一類的書,就算是藏書豐富了。 新制學校未創設之前,起蒙兒童,通常都是讀《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大學》、《中庸》等等,而這些書都是由家中年長的「讀書人」手抄的。當時的農業社會,秋收以後,人們閒居在家,無所事事,能提筆寫字的人,就設下文房四寶,攤開書本,一筆一畫,一勾一撇的抄。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半載過去了,那些皇皇鉅著的《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儒林外史》的手抄本便誕生了。如果有一戶人家買了新書,並不亞於今天買了汽車洋房,左鄰右舍的親朋好友都會跑來參觀一番,當然,也可能成了眾人借抄的對象。 由於書籍得之不易,大家都很愛惜,買了新書,首先要用有韌性的紙包上一層封面,書角必須用桐油浸過,以增強耐性。如果有破損,馬上用紙補強,因此一本書往往用了幾代人。 小時候,看到老師桌上放著一部厚厚的《康熙字典》,心中就羨慕不已,並下定決心;我將來也要買一部。當時一部《康熙字典》的價碼約為一錢黃金,可以說是天價了。當兵之後,有了微薄的收入,我把這些錢積起來,準備買下我渴望已久的書。民國三十七年冬天,部隊在塘沽與共軍對峙。有一天下午,我們攻進敵人的佔領區,在一家斷垣殘壁的瓦礫中,發現神龕上放著一本厚厚的書,拂開塵土,竟然是《康熙字典》,我情不自禁地擁抱在懷中,像尋獲稀世珍寶似的滿足。我想這家主人,一定也是愛書人,於是很小心的放在背包裡,想等戰爭結束之後,再奉還原主。不料戰事漸漸惡化,對外交通斷絕,不但糧秣難以接濟,連燒的柴火也發生了問題,到圓鍬把都燒盡了,最後只有輪到《康熙字典》來犧牲了。當我看見伙伕頭老張一頁一頁撕下來,扔進鐵鍋底下時,就好像剝下我身上的皮那樣難受。但在那種情形之下,生命尚難保全,那還顧得書呢? 部隊到了台灣,因有很多考試機會,一有了錢,就去買一些與考試有關的書,《康熙字典》已成了不急之務。為了提升國文程度,我的身邊經常帶一本袖珍型的《古文觀止》一有空,便打開來讀幾段,一直到全篇背熟為止。後來我在馬祖的最前線高登,就是這本書伴著我度過三年多的戰地歲月。每逢清晨、黃昏,我會站在高崗上,面對波濤洶湧的大海,抑揚頓挫的高聲朗讀,真是樂在其中也! 因在外島讀出了興趣來,回台之後,就開始買書。一領到薪水,就往書店跑。買回了書,便如飢如渴地看。看完以後,就寄放在左營朋友家裡。幾年下來,存放了十多箱,朋友家有書滿為患,又轉放在他的朋友家。後來一次颱風豪雨,朋友的竹造克難房子全付流水,我的書自然也隨波而去。我在澎湖得到這個消息,痛苦得食而不知其味。 後來我調到台北市,住在博愛路,一出門便是重慶南路的「圖書市場」,我幾乎每天都要去走一遭。只要認為有需要的,總會買幾本回來。有些書,不一定認真看過,只要擁有它,就是最大的滿足。這時我已買進《康熙字典》,了卻從小立下的心願。 五十九年,由軍中退役,考取成功大學,我把那些書帶到學校,同學好生羨慕。首先是不少的人向我借書,後來,他們自己也買起書來,甚至比我的興趣還濃,因為我那時的經濟拮据,沒有多餘的錢買書。 畢了業,到彰化來教書,有了自己的家,收入也還過得去,便大膽買書。內人最初很反對,認為是無謂的浪費。我便告訴她:讀書人買書,就好像農人買地。農人無地,到那裡播種?讀書人無書,那算讀書人!起初,也不過兩架書而已,很快就增為三架、四架、五架……到書架無處放時,就向高空發展,取高的書還要站凳子才搆著。房子不會長大,書卻與日俱增,因而常為書無處放而煩惱。 三年前,我買了一棟房子,滿以為搬進了新家,可以把書分類整理,需要什麼書,隨手就能取得。結果事與願違,雖然增加了四座書架,還是無法紓解。再加上這兩三年購進的新書,更是找不到歸宿。於是書桌上、電視機旁、床頭上、太太的梳妝台上,甚至客廳的茶几、沙發,都塞滿了書,整個家顯得亂糟糟。愛書的朋友到了我家,都讚不絕口說:「真是書香家庭!」喜歡築方城的朋友看到,便晦氣地說:「真倒楣,滿屋都是書(輸),這一下,我一定會輸掉老本了!」 很多朋友勸我年紀這麼一大把,還買書幹什麼?我自己也是這樣想,但是,我無別所好,閒來無事,只有逛書店了。走進書店,似乎每一本書都向我微笑,那能不帶幾本回家呢!這幾年,因編《古今藝文》、《彰中人》的編務忙得昏天黑地。一旦戰戰兢兢把文稿給印刷廠之後,第一個要去輕鬆的地方就是書店,似乎每本書都在對著我微笑,立刻胡亂地買了幾本,跨上鐵馬,輕吁著口哨,幾天幾夜的疲勞就隨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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